《太阳系边缘的前哨站》——舞雩仙

第1.1章 六月雪

六月的江门市早已进入盛夏，就算是夜色降临，依旧可以感觉到蒸腾的热气散发到地面之上，闷热的空气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气味，汗臭，腐朽的垃圾，汽车未曾燃尽的尾气……仿佛每吸一口气都要把肺喂饱，总而言之，如果要评选出最不适合居住的城市，江门市绝对首当其中。

如果你向一个老江门人问起这时天气，那么他们多半会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过去狭窄弄堂里的阴凉，每天都等着被厚厚棉被包裹着的冰棍，只要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吆喝上两句，各家各户的小鬼头都会一下子涌上来，攒上点钱的则是花个五毛买上一根盐水棒冰，吮吸得呲溜响，刚巧没讨到钱的则是围在那些幸运儿旁边，眼巴巴地指望着能分上一口，于是夏天里小贩那长长短短的吆喝逐渐和一丝丝甜甜的阴凉合二为一。但是如果你问起一个年轻点的江门人，他们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你最近的购物广场在哪里。

而后灵雨无疑还没有彻底融入这个城市，所以当他回想起以往的夏天，只能支支吾吾地提起嗡嗡作响的空调，还有怎么也做不完的工作。后灵雨，姓后，名灵雨，取的是《诗经》中“灵雨既零”的诗意，而后姓，相传则是流传自上古东夷族的古姓氏。虽然说得好听，但是后灵雨自己觉得取一个张三李四之类的名字也不无不可，至少不会每次都要好好解释一下自己名字的来历。

当然，今年的夏天对于后灵雨来说多了很多不同，比如说今年特别热，今年的流行色是深蓝色，或者是今年千鸟要回国了。

虽然口头上不承认，但是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后灵雨对于千鸟重云有一点不一般的想法。千鸟重云来自日本，跟随后灵雨的导师工作，恰好和后灵雨同一个实验室，所以称得上是他的师姐。虽然千鸟主修的是微生物学，而后灵雨则是神经生物学，不过对于刚刚开始读博生涯的后灵雨，千鸟重云一直颇多照顾。一则是日久生情，二则是千鸟的确容颜出众，一来二去，“伶仃孤苦”多年的后灵雨自然是升起了一丝情愫。可惜的是直到现在千鸟重云准备回国工作，后灵雨依旧对自己的情感三缄其口。

“灵雨？”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后灵雨无妄的幻想，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后灵雨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连忙站了起来：“师姐，那么快就来了啊？”

“嗯，这次路不是太堵。”千鸟重云笑着坐了下来，“你不坐吗？”

“哦哦”后灵雨察觉到不妥，连忙又坐下来，假装拿起餐单看有什么吃的，黏糊糊的衬衫贴在后背，仿佛餐厅里的冷气没有半点作用。

透过餐单，后灵雨这才敢偷偷看向就在对面的千鸟重云，千鸟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齐肩的长发随意披散在后，精致的妆容还有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无疑说明千鸟出门前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想到这里，后灵雨不免有点高兴。

“灵雨，我真的没想到你还专门请我吃顿饭。”

“师姐你平时帮我那么多忙，你现在要回国了，我总归要谢谢你的。我记的你最喜欢吃海鲜，这家餐馆的海鲜烩汤很有名的。”后灵雨已经感觉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了一点颤音。

“哈，没想到你还记得。”

“嗯。”

“还有你送我的那两个山核桃，很有新意。”

“嗯，”后灵雨看着千鸟重云脸上的笑意，不禁问道：“你不会是在笑我吧？”

“哪里，这核桃我都没见过，而且也很好玩啊。”

后灵雨感觉自己拿着汤勺的手再次微微一颤：“嗯，我从南山街的古玩摊上找的，觉得你带回去应该有一点纪念意义吧，所以买了一对，那摊主说看包浆最起码有二三十年的功夫。”

后灵雨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师姐，你这次回日本，以后恐怕不会再到江门来了吧？”

“嗯，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挺舍不得这里的，不过如果真的能在东京大学拿到教职，那我应该会呆很长一段日子吧，以后灵雨要是想我了，可以视频联系啊。”

虽然早就听其他人谈过，后灵雨还是感到有一点空落落的，下意识地拿起汤勺，装作喝汤的样子，生怕被对面的千鸟注意到自己脸上的失落。

虽然已经到了晚餐的时候，但是整个餐馆里还是静悄悄的，不远处的背景音乐盖过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也稍稍缓解了无话可说的困窘。后灵雨一下子没有找到什么话题接下去，只好继续低头一门心思喝着碗里刚刚端上来的浓汤，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窗子上的投影里，多出了些转瞬即逝的白色流光。

“对了，你最近的那个关于神经网络的近似计算结果拟合得怎么样了？”

“还好吧，”后灵雨撇撇嘴，说道：“如果不是师姐你帮我换了个公式迭代，恐怕我到现在也得不出结果。”

“以后我走了，你就要自己注意一点了。”千鸟重云略带调侃地说道。

不过听到这句话，后灵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他只是微微与千鸟对视一下便再次低头，沉默不语，这次连千鸟也感觉到一丝尴尬。

“对了，上次大家一起聚餐的时候你没来，我其实也给你准备了一份送别礼。”

“那太谢谢了，是什么！”后灵雨突然感觉到有人往自己头上点了一把火。

“我养的五盆多肉，这次带不回去了，以后就摆脱你多多照顾了。”

“啊，我是说，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后灵雨此刻的表情，千鸟重云噗嗤一下子笑了起来：“我和你开玩笑的，我亲手画的一张画，已经放到你的办公桌上了。”

“谢谢，我是说，太棒了，我都没有想到。”后灵雨感觉自己突然有些晕乎乎地，甚至闻到了有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你闻到有什么东西烧焦了么？”千鸟率先问出了口，让后灵雨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错觉。千鸟好奇地转身看向大厅进口，似乎烧焦的味道就是从那边传来。

原本安静的餐厅里也逐渐开始出来屑屑索索的声响，一股不安突然出现在后灵雨心头。

“看窗外。”千鸟突然说道，笑意已经彻底从她脸上褪去。

后灵雨顺从地转过头，八点的江门早已天黑，不过道路两旁的路灯与沿街店面的的照明早已把黑夜隔离在城市之外，疾驰而过的车灯似乎划出一道道光带连接，而在这五光十色之间，无数雪花飘零，伴着风，打着旋，在一道道灯光之中若隐若现。

“下雪了？”后灵雨突然感到有一丝荒谬，六月的江门居然下雪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一下身旁的窗玻璃，仿佛感觉到有一丝冷意穿过玻璃传到手指之上。

“不，不是雪，你看。”千鸟重云用手指了指窗沿上积累的“雪花”，的确不是。

就算是通过一层玻璃，后灵雨也可以清楚地地看出来，这层松松垮垮的“雪花”的颜色偏暗，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同的层次，一片片或大或小，看不出规律，就像是焚烧过后的纸屑灰烬，被风漫天吹起，然后越来越细小，直到消失不见，只是这次灰烬太多了一些，于是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落，就像是灰色的雪，无法消融。

而路上的行人更是早就注意到天空的异象，除了两三人还在这灰烬形成的“大雪”中赶路，其他人都聚集到了道路两侧的店铺门口，似乎认为这怪诞的景象会很快结束。

“走，我们出去看看。”一旁的千鸟重云皱起眉头，做出决定。

1.2章 六月雪（2）

“啊，真的麽？”

但是千鸟已经自顾自的站了起来，而后灵雨也只好紧跟上去。感到好奇的显然不只有千鸟，此刻餐馆的大厅里已经站了很多人，靠近门廊的几个人身上甚至还在不断抖落着那雪片一般的灰烬，带来一股浓浓的烧焦气味和淡淡的刺鼻酸味，看来之前那些闻到的味道就是来自屋外那铺天盖地的灰烬。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下来这些东西，反正一下子就下的很大，而且这股子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一个穿着橘黄色短袖的年轻人一边不断地拧鼻子，一边向着周边好奇的顾客说着自己短短的奇遇。

“会不会是周围有哪家化工厂着火了，东西烧干净了飘到这里来了？”后灵雨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如果真的是火灾，那烧得一定小不了。”千鸟略微想了一下，抬声问道：“谁把电视开一下？”

角落里一个服务员嗒地一声打开电视，把江门市几个本地电视台转了一圈，只有惯常出现的关于东北救灾的新闻在不断滚动，没有丝毫关于此时漫天灰烬或者附近大火之类的报道。

“我刚刚上网看一看，有很多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但是官媒上面没有一点解释。”一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拿着手机划拨了几下，之后无奈放弃。

“挺奇怪的，不是么，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候官方不应该尽快给出解释麽？”千鸟推了推眼镜，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们出去看看吧。”说着千鸟便从自己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来两只口罩和一副橡胶手套，“之前没注意，应该是什么时候做实验随手放进去忘拿了吧，你拿一个？”

此时的千鸟重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管后灵雨还在犹豫，向着旁边的人借了一把阳伞，便推开了门走了出去，而后灵雨也只好匆匆带上口罩，紧随其后。

一开门，远比室内浓厚十倍不止的味道扑鼻而来，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防护口罩，后灵雨还是被刺激得想打喷嚏。与想象的相反，此刻在这漫天的灰烬之中，可以明显察觉到外面的气温要比往常低很多，而当灰烬落到皮肤上，似乎略有一些刺痒的感觉，但是随后便是一阵清凉，仿佛就像是有谁把薄荷油涂在皮肤之上。后灵雨小心地接住一点尘埃，放在手指之间摩擦，竟然感觉到如同滑石粉一般的滑腻的感觉，没想到看似轻薄无物的灰烬还如此有质感，后灵雨已经彻底被这神秘的物质搞糊涂了。

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股浓厚的味道，单单看着四周灯火之下飘飞着的雪白碎屑，后灵雨差点以为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稀松寻常的雪夜。

“嘿，别站着了，赶紧回去！”就在后灵雨傻傻地看着的时候，千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大捧灰烬，放在倒扣的阳伞之中，瓮声瓮气地准备再次回到餐馆之中。

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后灵雨还是感激地大口呼吸了几口餐馆里还算干净的空气，然后努力抖落身上沾惹的灰烬，而千鸟则是不顾阳伞主人的抱怨，一门心思开始研究起来自己刚刚收集的那捧灰烬。

“诶，你们在干什么，谁准许你们在我的餐馆里干这些事情的！”就在大厅之中的几人都好奇地凑过来围观的时候，一个有些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从餐馆内走出，出言呵斥。

“我们就想看看外面到底下的是什么东西，”后灵雨瞥了一眼这个男子的胸牌，补上一句，“李经理。”

而李经理似乎不吃这一套，继续怒气冲冲地说：“这是吃饭的地方，不是什么化工厂，你们难道没看新闻麽，这只不过是天气原因罢了！”

说着，他便一把夺过服务员手中的遥控机，重新打开电视，江门新闻频道里那个正在解说朝鲜对峙的评论员已经被一则紧急通知取代，“目前江门市大部分地区都遭遇特大风尘袭击，为应对该强烈气象现象，江门市政府已经启动紧急预案响应，希望广大市民能够尽量避免出行……”

“你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餐厅的空气净化系统绝对能够隔离风沙侵袭，还请各位不要慌张，如果想要离开，也请保持秩序，不要影响到其他人的用餐环境。”说完，那个李经理还特意盯了一眼后灵雨，仿佛他也应该被空气净化器过滤一般。

眼看着周围原本聚集起来的几个人似乎也都准备散去，后灵雨不免有点尴尬，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千鸟重云，却发现她混若未闻地依旧紧紧盯着眼前的一捧灰烬，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灵雨，你快过来看看。”

后灵雨尴尬地向经理笑了笑，还是选择跟着千鸟一并蹲了下来：“有什么发现麽？”

“你看，这些尘埃的结构都十分松散，轻易便能够将其分解为更小的颗粒，而且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尘埃的温度要比室温低上一些……”

“两位客人，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换个地方讨论，这里毕竟是餐馆。”虽然依旧保持着礼貌，不过后灵雨觉得李经理此刻似乎有了把他们两个人扫地出门的想法。

“嗯，不好意思了，不过我是要告诉你，外面的绝对不是什么风尘，最好还是减少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剩下这些东西就辛苦你们打扫一下了。灵雨，我们走吧。”千鸟似乎有所想法，用手套当做塑料袋装了一些样品，便再次走回自己的座位，似乎对那一滩灰烬不再感兴趣了，而后灵雨也巴不得离那个李经理远一点，也连忙跟了上去。

“师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后灵雨刚刚坐定便再次忍不住问起来。

“我也不知道，或许明天回实验室可以再好好研究一下，至少你不用担心这是辐射尘不是？”说着千鸟露出一个略带戏谑的笑容，好像再也不把之前发生的一切当回事。

后灵雨只好陪笑两声，小心翼翼地说：“师姐，今晚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算了，这种情况下，穿过大半个江门市恐怕不怎么容易，我在附近找一个旅馆吧，想来明天应该停了。”

“如果你不介意，反正我也要开车回家，你可以，额，暂住我家里，”后灵雨感觉嘴唇有点干涩，连忙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嗯，那就麻烦你了。”

有一个媚俗一点的比方，后灵雨感觉自己被无比的幸福击中，别说外面只是飘些无关紧要的粉尘，就算是外面下起了石头，他都觉得自己可以不管不顾地开车回家。

看到后灵雨这副表现，千鸟感觉有点想笑，但是心中那股浓厚的不安却是怎么也无法抑制：“不知道外面还要这样子多久，我们早点走吧。”

事实上这也是后灵雨此刻内心的想法，自从尘埃飘零，四周便不断传来座椅搬动的声响，而几个餐馆的服务员也已经意有所指地在附近转了好几个来回。

这次不等千鸟开口，后灵雨便机灵地率先把自己的三手大众开到了餐馆门口，出门的时候还冲那个满脸幽怨的经理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友善的表情。

还好，今晚后灵雨睡得很是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