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引》——半生不醉

第一章 小弟不哭

天火西沉，隐去前，就近烧红了小半个天空的云霭，仿佛也点燃了西山的峰峦。

不过这即将归熄的火种余势已有限，再无光耀一界之能，冷眼一望，就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团，让人不由陶醉，或许还有些为之伤感。

向南十里，目力所及，地天如一线，天威笼罩下连绵起伏的山岳深远无尽头。

往北几许，水汽氤氲，迎风入肺，是浩浩奔腾滚流的沧澜江。

在这依山傍水间，宁静狭长的平原地某处，一个不大的小山村，百来户人家，正炊烟袅袅。

眼看已是晚饭光景，村东口，半里外的官道上，却孤零零立着一小男孩。

这孩子瘦瘦小小，发似枯草，面色饥黄，看身量顶多有十岁，却目光如狼，眼神中满是寂寞与孤独以及执着和渴望。

这孩子一身的粗质布袍即破旧又不甚合体，紧巴巴的，裹在身上整整小一圈儿，也很脏，几乎本色难辨，估计至少已有半年未曾浆洗过。

小男孩凝望向小山村……

村东头的第三户，便是他的家。

可此刻，家中却并没有热乎的饭食，只有即将来临的漆黑与冰冷。

不自觉的，小男孩嘴角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目光深处也腾起了一股雾气，且越汇越浓，很快就要彻底湿润了双眸。

他很苦恼，更多的是感到无助。

不过紧接着，他却倔强地抬起一只手臂，使劲抹了一把鼻子，小嘴用力一抿，竟一下把眼眶中那些腾腾而起即将化作的晶莹，硬生生给止住了，忍了回去。

“唳……唳……”

顷刻间，恰有云鹤两只，自北边的江水沼泽深处觅鱼得归，悠然振翼，拍打着懒散的淡淡流云，留下两声惬意长鸣，破空南去。

一时间，晚霞映空，鹤鸣悠悠，使得这风吹枯叶落掠过百草黄的深秋日暮苍穹霎时一扫颓废气息，多了一丝仙风古意。

只可惜了！这晚景虽美，但对于小男孩来说却只觉凄凉，而鹤鸣声虽空灵悠扬，可在他听来却也更像是一种悲鸣。

不知不觉中，转眼间，金乌悄悄隐去，天地间忽然一暗昏沉了下来。

虽还在少不更事之年，可生存的艰辛，促使小男孩对人生早已有所感悟，心中自有一份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成熟。下意识伸手入怀，摸了摸胸前那尚算锋利的一柄陈旧匕首，他暗暗下定了决心，转身迈着大步继续向东边走去……

******

第二日正午。

小山村以东几十里外，一座四面筑有丈高石墙稍显气派与繁盛的山城小镇中，一处人声嘈杂的闹市口，焦急中的小男孩激动得热泪盈眶，在人群里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向路边一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

那女子十七八岁模样，身姿瘦弱，面容娇小，眉宇间略有些憔悴，立于街边一角，身前规规矩矩摆着两篮子青脆的卖相颇好的应时秋蔬。冷不丁一扭头，刚好也一眼看到了一旁走近的小男孩，顿时，她满脸惊讶的惊呼一声道：“小弟？”

“大姐……”

来到女子的跟前，小男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很委屈地招唤了一声便情绪大动，完全失控，嚎啕大哭。

女子这时也急忙一把将小男孩扯进了怀里，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一个劲哄着说：“别哭，别哭……”

然而，小男孩却无论如何也再难自己，只知泣不成声的道：“大姐……呜呜……我想你……呜呜呜……”

眼看小男孩哭得伤心，女子也一下被招引的止不住了泪水，她紧紧搂着小男孩，一时百感交集，喃喃道：“大姐也想你！”

两人瞬间哭作了一团……

好一阵过去，小男孩这才有所释怀，得空说道：“大姐我饿！”

女子一听连忙松开小男孩，腾出手来，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硬面饽饽，一边为小男孩拭去泪水，一边哄劝道：“好了，小弟不哭了，仔细被邪风扑坏了眼睛！你看，大姐这里有干粮，你快吃。”

吃惯了苦的孩子，也是比较乖巧懂事。接过女子手中的食物，小男孩立即努力克制自己，很快就止住了哽咽，依偎在大姐身旁，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慢慢吃，小心别噎着！”女子满眼关切的泪光。

“嗯。”

小男孩虽点头答应着，但却几口就把手里的干粮咬去了大半。先后只抻了几次脖子，碗口那么大的一个干硬饽饽，便被他全都吞咽下了肚。他实在是饿坏了。

女子见状也只有默默苦笑。待小男孩吃完平静下来，她才又压低了声，悄悄的问：“小弟，你是怎么来的？”

情绪稍有缓和，小男孩这时也意识到了周围人多，当众有许多话恐多有不便，于是也谨慎了起来，小声的回道：“我自己来的。”

女子一听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

小男孩很是机灵，面对大姐眼神中满满善意的质疑，自然是心领神会，他有些得意的说道：“我知道来这里道远，所以昨个天黑前就出了门，想着走一个晚上，等天亮总该能到地方，正方便找你……”

“半夜里，我还遇到了狼，我就先爬上了树，它还想上树咬我，我就用刀杀它！后来……后来它也害怕了，就跑了……”

“后来……后来天亮走到一个地界，遇到一个老奶奶，她给我水喝，还给我饼子吃，还告诉我怎么来东林镇……”

“后来……再后来我就走到了这儿，就往人多的地方走，就看到你了……”

一边听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叙说，女子感同身受般，表情也跟着不断的变化。毫无疑问，这几十里的荒野夜路，对于一个半大孩童来说可并不好走，况且到了地方又是人生地不熟。直到最后，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暗暗感叹运气，随后又问：“爹呢？他知道你来么？”

小男孩摇了摇头，神色黯然，说道：“爹老是在外面喝酒，好几天都不回家一趟！”

“那娘呢？有没有回来看过你？”

“娘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小男孩又是摇了摇头，说着心里一酸，眼泪又不自觉涌出，哭道：“家里总是没有吃的，我不想待在家里了！大姐，让我去你家吧？”边说边看向女子，目光中满是恳求之意。

女子再次一把将小男孩搂进了怀里。这次她搂得更紧，她的眼睛也更红了，泪如雨下，她用力点着头，用很肯定的语气毫不犹豫地说道：“小弟不哭，大姐答应你了。”

感觉找到自己的大姐，又得到了允诺，自身终是有了着落，小男孩恍若如释重负，整个人一下精神了不少。

慢慢的，两个人激动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小男孩开始主动帮女子卖菜。虽不懂买卖之道，但机灵的他，却有模有样学着自己的大姐，扯开了小嗓门，跟着一起大声的吆喝……

第二章 卖了

黄昏时分，薄云四起。

又是一个半天灼色烟霞的如梦晚景。

看了看已卖空的两个菜篮子，以及一副扁担，小男孩连忙抢先一步，争着去挑担。可由于身材还太过于短小，结果比量了一下，他发现自身竟还远不够高，于是又灵机一动，一胳膊挎起一个菜篮子，只把扁担留给了自己的大姐。

看着懂事的弟弟，女子满足一笑，也不多说什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小脑袋，随后拿起扁担当先引路，二人离开了闹市。

一路穿街过巷。

渐渐的，越走越偏僻，道路越窄，两旁的建筑越是低矮斑驳。

忽然，小男孩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心里不禁开始打起了鼓，一时心间臆测乱闪……只是他却万没有想到，这隐约间的不好预感，在不久之后，竟演变成了更糟的事实。

就这样，精神恍惚中，小男孩就这么机械地跟着女子一路前行，最终，二人走进了一处很不起眼的破烂小院……

那残败的泥土坯院墙，几历风雨又年久失修，如今只剩下了一腿高，实在时有些惨不忍睹。只能算是个象征，早已无力阻挡猪狗。

那两间土坯房倒还算齐整，终是有顶之物，少经侵蚀，与糟烂不堪的院墙相比，简直快有云泥之别。不过可别再往高处瞧，只因那整体无辜凹陷下去好大一块的屋顶，几乎已是摇摇欲坠，似随时便要塌将下来，埋葬下方的一切。

听到人声与门响，里屋昏暗的土炕边上，一个同小男孩父亲年岁相仿的半老男人，仍是偎坐在那里也不动，只是半笑不笑冲着外屋招呼了一句道：“呦！今天回来的可是早！”他一身衣袍倒是干净平顺，尤显利落，可整个人看上去却是一副萎靡不振相，透着说不出的怏怏慵懒。

女子先是在外屋应了一声，姐弟二人放下了家什，这才伸手一拉有些心不在焉的小男孩，一起进了里屋。

“嗯？”

那男人看到小男孩后先是一楞，紧跟着一下站起身来，眼神古怪地看向女子，随口冷笑道：“这小叫花子是谁啊？怎么，你自己不会生，这是准备从外面捡一个回来？听仔细了，老子这家里可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你瞎胡闹！”

女子并不多做辩解，只是很低着头，小声说道：“他……他是我娘家小弟。”

自从有了不好的预感，小男孩便满心的忐忑，莫名的，他总是担心大姐家里的吃食也不多，因此这一路上精神都恍惚了。可这一刻，他一下清明了过来。别看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好孬话他完全能分得清楚，听得明白。眼前这男人对女子的态度一目了然。这让他内心里腾地一下燃起了一股怒火，他一步上前，小胸脯自然一挺，冲着那男人大声说道：“我是……石头，是我大姐的小弟，你又是谁？”

这一刻，是否有东西吃的问题，早已被石头抛之脑后去。从小在家里就对他十分疼爱，且一直都是呵护备至的大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是毋庸置疑的，关键时刻，大姐的荣辱，可远比他自己饿几顿肚子要重要得多。

“呦呵？屁大个小玩意儿，说话还挺冲！”那男人不冷不热的嗤笑着，嘲弄之意甚浓，伸手就去扒拉石头的小脑袋。

“你干啥？为啥欺负我大姐？”石头分毫不让，抬臂就磕开了那男人的手。

天底下哪有这般情景的亲家人初面？这算什么？

一旁的女子见状顿时急了个焦头烂额，忙一步抢在两个人中间，并扭头冲着石头一个劲使着眼色，说道：“小弟？别这样，他是你姐夫！”

然而，在大姐跟前一直乖巧的石头，这次却并没有选择听女子的话，他倔强地大声回嘴道：“我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凶你就是不行！”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男人已然冷起了脸，伸手遥点着石头的小脑袋，道：“小叫花子一个，你横什么横？知不知道你大姐是老子花二两银子买来的？娘个皮的！二两银子买回来，——连蛋都不会下一个！”显然，他可并非是个肯讲亲情的善类，也真动了气，话是越说越难听。

而这一番话语，也让石头一下愣住了。

眼看气氛愈发的不对，女子忙又一把拉住那男人的手臂，神情近乎于哀求，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又是头次来家里，求你先别说了！求你了……”

“今天的菜钱呢？”那男人倒也干脆，顺势把手伸向女子。

眼看算是止了话题住了嘴，女子赶紧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

那男人接过后大概数了数，突然眉头又一皱，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比昨天少了？”

女子连忙答道：“菜都卖完了，可能……可能是没有昨日的分量多！”

不料那男人却是眼睛一瞪，喝道：“娘的，这么少！都不够老子赌两把的！你是不是偷偷藏了几个？”

“都在这里了，今日真的就卖了这么多。”女子在男人跟前似乎毫无地位可言，举止总显得唯唯诺诺。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阴沉着脸，从嘴角冷冷挤出几个字，说道：“如果让老子发现你敢藏私房钱，看不扒了你的皮！”边说还伸手在女子的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说完转身出了里屋，咣当一声甩门而去。

待男人出门远去，女子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先是长长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稳定住有些颤抖的身形，然后她才回过头，语气温柔的对石头说道：“小弟，饿了吧？来，大姐给你煮饭吃。”

直到这时，石头才从呆愣中逐渐回过神来，他满脸的错愕，哭着问道：“大姐……这……这好好的，你咋就卖了呢？好好的，咋……咋就卖给他了啊！呜呜呜……”

而被石头这么一问，女子再也忍不住了，浑身立时一阵颤抖，她一把紧紧搂住石头，无声的泪流满面。

“大姐……呜呜……到底是为啥啊……”

“呜呜呜……咋说卖就卖了啊……呜呜呜呜……”

石头一边哭，一边不停的追问着……

然而，女子却死死咬着嘴唇，只哭不答……

一直到天快要黑透了，女子这才稍稍振作起精神，领着石头，到外屋灶膛生起了火，煮了一小锅稀饭。姐弟二人在锅边就着一些咸菜，算是把晚饭吃了。

虽说找到了自己的大姐，也有了东西吃，不用再饿肚子，而且在女子取米时，石头也看到了大姐家的米缸，瞧见那里面还装有不少的米，足够煮很多顿稀饭，但是，这顿能饱腹的热粥，他却吃得如鲠在喉，毫无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