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螟道书》免费试读_任玉
第一章 修行人
“喝!哈!”
六七丈见方的演武场内,约莫百二十名少年人列成方阵,炼体打拳。脸上都稚嫩地紧,尚不及舞勺之年。但观其行拳走马,凛然有度。架势雄浑,下盘往下一沉,便如只千斤铁锁一般,牢牢扣在地上,身形晃也不晃。并且动作整齐划一,包括踢腿握拳时爆出气鸣声,都浑成一篇恢弘乐章!
他们正如同一架架精密的机器,演练重复了成千上百次的动作。
一名模样刚刚迈入中年的魁梧男子,在队列四周徘徊踱步。目光扫顾,黑榴石一般的眼珠子四下转动,目力犹如利箭,几乎凝成实质。这可不是比喻!只要他眉头一皱,学生便会感到被他盯住的筋脉,关节,穴位阵阵刺痛,进而调整动作。
这人正是这些学生的导师。
嗯。
他暗自点头,脸上却依旧板得像块铁石。随即胸口肌肉水波一般上涌,其中蕴含着炸药一般的力量,却并不鼓突狰狞,只将身上的藏青窄袖劲装撑起,显露出结实匀称,别具美感的线条。
“停!”
胸腔中膈膜振动,气流冲破舌尖与上颚的束缚,化作一声惊雷!
虽然这间演武室,四周墙体都是土石混着钢铁筑造,但是正打拳的学生们,却分明感到,脚下所踩的地板上都有丝丝震颤传来。
啪——
百十声衣袖振荡声混在一处,这些运转的机器立时停住,排排钢刀从立,直挺挺插在地上。
“看样子,磐蛮功中所载的行气之法,你们都已掌握得七七八八。是时候教你们些更深的东西了。”
“但是修士善力,更需善技。”
“那套‘惊虎’我也教授你们快有月余,现在便要考教一二。”
所谓“惊虎”,便是一套基础刀法。顾名思义,是观摩妖兽情态,演化而来。
“宁宸召!”
“是!”
他点到一名学生的名字。队列中立马有一人影纵身闪出,电一般飞掠,呼啦啦越过七八人头顶,三五丈的距离。咄地猛然站到队伍前方。
身形瘦削,目光锐利,犹如鹫鸟猛鸷,不住跳闪。
嗖——
教师抬手一引,演武室南角铁架上,立时有一柄长刀倒射而出。
宁宸召双目一凝,耳边只有锐利的切风声。劲力往下一沉,扯开弓步,使个霸王站桩。他手往上一抬,自有股热力随筋脉递到指尖。长刀汹汹而来,被他掌心粘住,手腕一翻,其上的劲力便被尽数化去。
“风雷惊虎兕!”
不等他稳住身形,教师便开口道。
“是!”
长刀劈开,刀身一翻一转,便有银光泼散,水银泻地。那光落到地上,好似有清脆的碎裂声。惊电陡生。雪亮银光划过队列中学生的眼睛,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
教师随即不再看他,目光转动:“徐尧!”
“是!”
队列中又有一人纵身闪出。
“山林逐夜雨!”
“是!”
这名学生本就身形高大,魁梧有力,六尺有余。比同龄人都高出不少。原本尚且沉稳,面容笃定。但是甫一接过长刀,面上一根根经络便都暴隆起来,狰狞可怖,喉头振动发出吼叫。整个人化作一只狂兽于夜中奔走,对风狂呼,对雨狂咆!
嗡嗡嗡——
当空一道长刀笔直劈过来,宁宸召神色不变,兀自提刀相迎。
当当当!
钢刃碰撞,嗡鸣不住,空气中陡然跳闪出大片大片的火花,炫人眼目。
宁宸召所使刀诀,张弛凌厉,纵横间宛若奔雷。而徐尧则大开大合,生猛无匹,浑然不似生人。
“朗月当空谷,枭啼三山外!”
“是!”
两人刀诀陡生变化。宁宸召刀上一轻,好似已然后继无力,只消再欺身狠狠一刀,便能斩其一臂,取其项上人头。但稍稍定心一观,便能发现,他刀尖始终不离周身三尺,轨迹玄奥,虚画圆月,诱人跌入其中。
而那身材魁梧者,目光却沉凝起来,蛮横不再。并改劈斩为刺、挑、抹、削,刁钻凌厉。好似手中所持不是四尺长刀,而是寸许来长,涂满毒汁的怀匕。甚少出刀,却静待致命一击。
这套刀诀虽为基础,前后一十八式,却也包含了用刀者所有的必修之课。从以力运刀,发挥出刀的蛮横霸道,到藏拙于巧,诱敌深入,甚至种种变式均有所言。
而演练便是让学生,使出刀诀中相近的地方,互相拆解,发现自身的不足之处。
哐啷啷啷啷——
约莫半刻钟,徐尧猛地抓住一个破绽,刀尖一挑,对方那柄刀便嗖地脱手飚出,撞上墙壁。
“不行不行不行。不够快,还不够快,徐尧你可知道,我让你演练的刀势,皆以速巧,藏机为重。包括‘山林逐夜雨’这一式,刀劲连成一团,成何体统。四处寻而不得,又绵绵密密,方称‘夜雨’。”
“是!学生牢记!”
“宁宸召。劲力不足,还是劲力不足。这强求不得,也懈怠不得。但是以你的气力能与徐尧对演这么多招,可见用功。”
“谢老师。”
教师不再理他们,目光又落到队列中,点人上来。
“如何。”
徐尧走过去,给宁宸召搭把手。
“无妨。”
对方则笑着罢罢手,示意无事,继而拾起自己的刀回到队列中。
……
这些人,便是修行者。
莫说现今白羽神朝,便是放目整个洲陆,也是无处不修行,无人不修行。人人都得修行。
何谓修行?解构世界,壮大己身!
如何修行?
欲探求,琢磨这无垠世界,必先壮大己身。强壮自己这具肉身。
修行者所炼,不外乎,精,气,神。养精炼气,炼气化神。
精从何来?吃。吃得越多,长得越壮。当然只吃,只会变成废物。重要的是炼,将肉身所包含的能量炼开,炼入四肢百骸。再修行行气之法,炼成纯粹的真元,也就是所谓的气。如此便迈入了修行的第一步。
再往后,于丹田中辟开气海,使自身的气变为活源之水,修行者便可辟谷,直接从外界纳元气入体。
若能更进一步,于泥丸宫中辟开识海,便能不再受肉身桎梏,神游物外。
以此分出三等境界,淬体,凝元,炼魄。
再往上,就是神通,改天换地的手段了。
……
宗门,便是供修行者修行的地方。
此处便名作磐石门。门生主修功法“磐蛮功”,光听名号便晓得,这是横炼肉身的功法。修行者需用铁砂淬体,以其磁气催使细胞破坏重生。过程极为辛苦,却也磨炼人的意志。
晨初起来修行,直到傍晚,课业方才停歇。
学生从门中出来,正有残阳如血,暖意融融,照得人脸上发痒。
“去哪?”
“百花醉?”
“走着。”
但是,课业再辛苦,这些学生也还留有几分精力。三五成群,扎入如潮人海,浑进五光十色的钢铁丛林中。
当然,也有人仍旧留在门中,继续修行,不敢丝毫懈怠。
……
正值盛夏,溽暑沉香。
唧——唧——唧——唧——唧——唧——
蝉噪人静。
戌时刚半,宁宸召结束所有的功课,回到单人宿舍中。按开灯具,横宽十来尺的居室内结构简单。
他坐到桌前,取出纸笔,开始回顾一天所学,记下心得体会。
唧——唧——唧——唧——唧——唧——
窗外圆月正当,并且他住的地方正好靠近镇子外围,可以看见镇外林海。一阵风吹过,成排的关杨枝摇叶动,莎莎作响。
“黄烛昏灯,明月顾影。可借青锋三尺。照我灵台方寸?”
年轻的修行人忽然停下笔,抬起头,双目中都映着轮圆月。
“我想去看看海。有生之年。”
他喃喃自语。
这世界很大。太大太大。
在他居住神朝之外,尚有万千神朝。这些神朝都在一块洲陆上。而这块洲陆之外,亦有无量大数洲陆。这些洲陆都漂浮在一片海上。谓之“无极无量海”。
这“海”并非海,而是无数高能量粒子组成的洪流,于天地间崩腾碰撞。凡物只要踏入其中,顷刻间便会湮灭殆尽。更有言,这海能冲垮时间壁垒,只要顺着海流航行,便能遇到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
这海有多大?
不知道有多大。
因为在凡人念头兜转的一瞬,它便以无量大倍数往外膨胀。孕生出无尽时空。
在如此大的世界,自然有无数雄奇怪绝到不可思议传说故事。
比如巨人担山逐日,从地之南追到天之北,最后撞塌天柱,天塌地陷。或有大兽驼城奔星,撞破三十三重天幕,去到那无尽天外天。它瞳中血泪飘洒下,一颗颗凝就星辰般的泡影,在虚空寰宇中织成迷离的梦境。经世经年都不散去。
当然,这是大能者的故事。与凡人无关。
天塌了凡人会察觉到吗?
不会,因为过于遥远,那天塌之景,要过千百亿万年才会落到人的眼中。而在这期间,文明都更迭了无数次。
凡人甚至说不清,在自己呼吸的一刹那世界究竟毁灭了多少次。
“我想去看看海。”
年轻的修士说。
他只期望在有生之年,去看看无极无量海那雄奇伟阔,不可思量之景。
由于海能湮灭有形之物,只有虚无缥缈,无拘无束的神魂,才能徜徉其中。只有修炼到炼魄之境,元神离体,神游化外,才有资格去看看这海。
修行如同逆水行舟。
乘着年轻,尚且能享受健壮肉身带来的好处,享受这世间丰沛的物质。但是一旦年岁上长,肉身便会不断衰老,最终各处机能损坏,在无数病痛中哀叹离世。
只有不断修行,才能保持斗志的昂扬。
想要开辟泥丸识海,就要先开出丹田气海。欲开丹田气海,就要不断磨炼肉身。
到了而立之年,寻常人的气血便达到顶点,再后便要往下衰竭了。所以他要在此之前,炼成铜皮铁骨,让身体足以承受住气海。
而他要炼成铜皮铁骨,便要在弱冠之前,打通全身骨脉,让真元能走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要想在弱冠之前打通骨脉,便要抓住每一刻时间修行。
所以只要他抓住每一刻时间修行,未尝不可,在有生之年,去到那无极无量海。
“未尝不可。”
年轻的修士回神。重新将心思落到笔下。
第二章 蛊毒
滋滋——滋啦——滋啦——
石柱上赤红色的火苗乱窜,不住发出滋滋声,好似一瓢滚油猛地泼入烧红的铁锅中。烧化了的脂液溢出炬口,顺着柱身淌下,将石柱上摹刻的图腾,点缀得凄然诡异。
这是处纵宽约莫二十来丈,穹顶超过三十丈的巨大密闭空间。四处幽暗,只有七八十根顶着赤焰的图腾柱,排列成圆。中间围着一座宏伟的石头血池。
咕嘟咕嘟咕嘟——
池中血水翻沸,不时有模样诡异的大兽浮出水面,露出棘刺森森的脊背,随即又隐没下去,在水底发出雷鸣也似的呼噜,或者饱嗝声。
轰隆声随着气泡的上浮,跌宕传播,在这密闭的空间撞击回响。恢弘巨大的殿堂,在这回音震荡中,似乎也变得狭窄。
“大邑未成,鲛孚只剩半只残躯,苍蜕更是沉睡不醒,蜷于潭底。这样下去,要猴年马月,才能成就螭蛊……”
说话的人是名佝偻老妪,依着石潭边缘,徘徊踱步。
她盛年时可能身材高挑。但是现在,四肢已然干瘪萎缩,腰背佝偻成一张弓,弧度夸张。约有四五尺来高。
脸上沟壑纵横,眼角结满昏黄眼翳,若非两颗黑溜溜缩成针眼大小的眼珠子,不时骨碌碌转动,几乎让人以为是瞎的。
深潭中雷音震荡,化作雄雄烈风,狂暴冲击,回荡在幽暗空间内。将她一身黑底薜萝金纹的宽袍窄袖长衣,吹得紧紧吸附在枯瘦竹竿一般的四肢上。
她目光专注,始终盯着手中一颗头颅大小的水晶球。
这颗圆球着实美轮美奂,是为山底蓝田,从名匠之手,雕磋琢磨。炫丽的光从各个角度折照映射,将老妪脸上每一条深纹,都映得清晰可辨。
然而球体中心却漆黑一片,血光浮动,并不时有狰狞怪虫,咕囊一声,摇头摆尾,闪没游过。显然皆为虚景,映射的是潭中异貌。
此人,在炼蛊。
何谓蛊?
蛊者,皿中之虫也!
蛊这东西,并非天地生养,而是纯粹人为所炼。修士捉住种种妖虺异虫,将他们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密闭空间内,昏暗无光,与外界不能通达。使其只能通过互相吞吃,来苟活性命。
在此过程中,存活下来的异虫会不断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愈发强大。并且会产生种种变化,生出奇巧之能。
而炼蛊者,便通过大药,法诀进行干预,创造出为己所需的灵蛊。
她口中的大邑,鲛孚,皆为潭中异虫之名。
“究竟还差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就算强催灵蛊降生,依旧是残次之物。”
“那么……第三百七十二次炼蛊,便也算以失败告终。”
她木着脸,将视线从水晶球上移开。手腕一翻,此物便隐没不见。鼻窍中长长喷出两道浊息。
眉间的沟壑也随之缓缓舒开,但是立刻又猛地皱起来。她脸上沟壑纵横,数额间眉心最深。
“不对,应该再尝试一下。”
火苗在昏黄的眼底跳闪。
“再补点毛种,说不定能促进大邑的增长。”
念头一动,她随即抬手往空中虚划。无声无息,一道漆黑狭长的裂隙,出现在离她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其中幽暗深邃,仿佛连接着不可思议的异域。
手一招,裂隙中便猛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吼叫。这并非普通的音波,而是蕴含真元,猛烈激荡的能量狂潮。
“一只四阶妖兽,应该足矣。”
滋啦——
空间剧烈晃动,体型足有三层楼舍大小的斑斓巨虎,从裂隙中脱离而出。四足口鼻皆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只有喉头不住振动,像是嵌了枚簧片,激发真元低吼威吓。
呼——
老妪手腕一转,便猛然将其抛入血潭中。
咔啦——
巨虎甫一被掷出,便感到全身压力顿减,立刻狂催真元震开枷锁。空气被躁动的元气波动震得咔咔作响。
呼——
一对漆黑大翼猛然在背后张开,乌拉拉罩下一片黑影。这虎妖原来已然修炼到腾云御风的境界,肋生双翼,成为飞虎。
“宁采薇,我问候你大爷!有种我们再来——”
挣脱束缚,他转首便破口大骂,显然与炼蛊者曾经过节不小。但是在争斗中失利,被捉来囚禁。
语出未半,便梗在吼中,因为他分明感受到一股绝然危机,飞速逼近。身下血池中,波翻浪涌,迅速激荡,巨大的漩涡卷动浪潮,以铺天盖地之势倾轧而来。
这血潭本就纵宽十余丈,此刻仿佛所有的池水一并打来,飞虎的巨大的身躯在其面前,形同一只卑微的蚱蜢。
“吼——”
卷动的漩涡中,传来吼声,震得他神魂摇摇欲碎。
血潮褪下,显露出来的是只头角狰狞,身披层层环甲的巨大蠕虫。口器张开,足有丈许来长的森白锯齿从口边,一直延伸到胃壁,深不见底。好似台巨大的绞肉机器。
巨虎无法闪避,只是双唇蠕动,看着巨口扑来,将其一口吞下。
咕噜噜——
大虫在池边巡游三匝,胃中翻腾。随后甲质皮层下生出根根绒毛,迅速由青转乌,颜色变深。黑白相间,与先前吞下去的那只虎妖,毛色无异。
“变化居然这么显著!看来先前的催化并非白做功夫,而是真地踢到了临门一脚。”
“接下来,便是鲛孚。哼,要将这废物的身体补完,还需鳞种。”
喜色一闪即没,愁云又罩上来。
何谓毛种,鳞种。
天地人鬼神,嬴鳞毛羽昆。此为周天十类。
毛种便是山中猛虎,林间逸狐。鳞种便是潭底潜虾,海中腾蛟。
蛊之一道,由虫而起,却并不局限于此。炼蛊者认为,这天地本身便是一个大瓮,扣住万千生灵,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炼。这世间的一切皆可入蛊。
“我捉来的灵兽中,居然已经没有了上品的蛟鳞之属。”
“此事不可马虎。只得再去搜寻一番。”
老妪目光沉下,抖抖衣衫。这件邪异威严的漆黑长衫,随即变作一件青灰麻布宽衣,连着方兜帽。身上那种虚幻无定,深不可测之感,也一并消散。只是个目中满是疲累与颓丧的垂垂老人。
“咳咳咳。”
她一手掩住嘴角咳嗽几声,一手往虚空中一按。
吱呀——
缘底已经有些锈蚀,深檀色漆层斑驳脱落的铁门被推开。老妪随手将兜帽卡在头上,从一间单人公寓中走出。阳光直射,晃得她有些眼晕。却也暖得怕人,轻微的灼烫感,仿佛将骨子里的阴冷一扫而空。现在正值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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