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战》免费试读_任羽三
第一章 武功山
“词云: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
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
千古神州,一时胜事,宾僚儒雅。
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
风云惨淡,貔貅得意,旌旗闲暇。
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
看鞬橐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时值明神宗万历十年。却说那江西省袁州府·萍乡县境内,有一山名唤武功山。地名萍乡,颇有来历。春秋时期,楚昭王于此渡江,见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昭王遍问群臣,无人能识。后昭王使人问于孔子。孔子曰:“此为萍实也,可剖而食之,吉祥也,唯霸者为能获焉。”王遂食之,后来果为中兴之主。萍实之乡因而得名。山名武功,亦有非凡。晋代四川武氏夫妇于山中修炼,得名“武公山”。之后南朝陈朝时期,将军欧阳頠出兵协助陈武帝平定侯景之乱,途经“武公山”祷告求拜,得到武仙人托梦并授其平乱之策。其后成就帝王霸业的陈武帝感念于山中神灵相助之功,便下令赐名“武功”,武功山之名因而流传下来。此地长吸天地之精华,向来灵气深厚,实是一方洞天福地。
这日正是九月十三,清秋傍晚,武功山白鹤峰山腰“问道台”处,一名男子正纵声吟诵着金代词人王渥的那首《水龙吟·短衣匹马清秋》。那男子年约三十,面赤微须,身着玄色周衣、头戴黑笠帽,分明是朝鲜国人打扮。他身背一个黑色长条包裹,身旁还立着一匹黑马。
微须男子吟罢站定,扶帽眯眼远眺。但见一轮残阳照来,霞光万道,远处云海无边无际,苍茫一片,几座黛色山峰耸立其间,浑不知山在云中、云在山中,近身处云雾徐徐翻腾变幻,宛如人间仙境,令人爽气直满襟怀。
他纵声一笑,伸手轻拍黑马,道:“墨影狮,此景难得,咱俩眼福不浅。眼下此山早已密令锦衣卫和知县封山,寻常人等已难以进入,何不现出真身,再好好赏此美景?”
黑马欢嘶一声,再“嘭”的一声轻响,已变成一头半人来高、通体乌黑、带一圈紫色鬃毛的狮子。那墨影狮额前一朵莲花印,口吐人言,沉声道:“五爷,您还有心思观赏景色?今晚怕是有一场恶战,何不抓紧再四下探查一番?”
那“五爷”笑道:“好嘛,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即可。”沉吟少许,又道:“小狮,还有句话,叫‘小心使得万年船’,还是你老成持重,哈哈。这就把山神请出来问问。”
“五爷”说罢,面容一肃,结“请神指”手印,口念“请神咒”,疾道:“山神何在?”
不远处一缕青烟冒起,一名身材高大、气势沉雄、周身隐隐道道白光的中年武人随即现身,那中年武人沉声问道:“何人召唤我武功山神?”
“五爷”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刻有“斩妖卫令”四个篆字的金色令牌以示武功山神,躬身行礼道:“在下大明斩妖卫斩妖使,朝鲜庆尚南道人氏郭再祐,奉旨到此查办机密事宜。敢问山神,此山可有何妖怪?”
武功山神面色一缓,略一点头道:“原来是斩妖卫斩妖使。我等人界地神已经周知,见斩妖卫令牌,皆需协助行事。你来得正好,此山原本多年太平无事,上个月从不知何处来了一只毒蝎,化作小童模样,以残害游人和山下百姓为乐。且此妖十分机警,本山白鹤观、紫极宫几位道长设法捉拿多次,均被它侥幸逃脱。眼下,恐仍在此山某处蛰伏……”
郭再祐收起令牌,道:“如只能化作小童模样,应只是一头中妖罢了,再滑头也无甚大花样。”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墨影狮,“小狮,走,把它找出来。”
墨影狮鼻子翕动,低吼一声,也不迟疑,便往西北方向奔去。
郭再祐向武功山神再一躬身行礼,道:“多谢山神,在下告辞。”不等山神身形隐去,便紧随墨影狮而去。
一兽一人驰出数里,不一会儿便来到石笋峰“吊马桩”附近。墨影狮停下来,原地转圈,不停低吼。郭再祐纵声道:“巨蝎小妖,你爷爷在此,还不现身?”连喊三遍,声音灌注真气,震动山间,久久回荡。
不远处草丛间先是一阵悉索作响,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泥土剧烈翻动,一只小童大小的巨蝎破土而出。
那巨蝎甩动身前两只长毒钩,开口狠道:“何人在此不停鬼喊鬼叫,扰你大爷清梦?!”
郭再祐朗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我乃大明斩妖卫郭再祐是也。你这毒蝎,近来炼化成妖,也不知害了多少人,你敢说上一说么?”
毒蝎道:“什么斩妖卫?没听说过!有什么道行,敢言‘斩妖’?大爷我这就给你一个厉害瞧瞧!”说罢身形疾闪,已欺近郭再祐身旁,甩起毒钩,便向郭再祐胸前袭去。
郭再祐轻轻往右一晃,已然避开这一狠毒招数。墨影狮连声低吼,闪电一般扑向毒蝎,顿时与毒蝎缠斗在一处。
郭再祐轻轻摇头,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本念你数百年修炼不易,还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眼见你如此歹毒,已经坠入魔道之相,平时害人多少不问可知。今天爷爷我到此,对你不得不斩而除之!”一伸手,摘下背后包裹,解开却是一把长刀。
郭再祐将长刀从青铜色刀鞘中轻轻抽出。那长刀形状颇为奇特,刀柄长近三尺,刀身狭长,长逾三尺,通体乌黑,却隐隐发出血色红光。
郭再祐随后纵身跃在半空,道:“此柄斩妖刀,名为‘破阵子’,不饮妖血,誓不回鞘。毒蝎,今日该你气数已尽,且做我刀下之魂罢!”又唤了一声:“墨影狮!”墨影狮随即跳出战圈,在外围对毒蝎仍是声声吼叫。
郭再祐双手横持斩妖刀,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斩妖刀随即震颤不已,血色红光大放。郭再祐运足真气,展动身形,以“独劈华山”之势一刀斩向毒蝎。刀光闪处,毒蝎竟无半点招架之力,一声哀叫,立时被劈成两半,再“轰”的一声响,已是化作尘土。
郭再祐收刀入鞘,静神调息。为求速战速决,这一刀虽只使一招,但威力甚巨,耗费不少真气。半盏茶功夫后,郭再祐吐了一口长气,对墨影狮道:“我们速速回‘问道台’罢,话说九妹应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斩妖刀发出三声清鸣。郭再祐喜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到。”
飞掠至“问道台”,见果有一名翠衣女子立于此间。那女子年约二十,身姿绰约,眉目间却英气逼人,同样身背一个黑色长条包裹,身后则是跟着一匹青马。女子见了郭再祐,也喜道:“五哥!”
郭再祐笑着回道:“青枝,你真是从来不迟到啊。”正待再说,那青马见了墨影狮,同样欢嘶一声,“嘭”的一声轻响,变成一条悬于半空的青色带翅飞鱼,额前亦有一朵莲花印。飞鱼轻轻摆尾,歪头张口,俏声问道:“小墨,数月不见,你怎地肥了许多?”
墨影狮龇牙咧嘴,正要开口,郭再祐一拍它的嘴,道:“好了好了,大战在即,别跟青飞鱼斗嘴。你们这俩家伙可真是欢喜冤家,一见面就要吵半天。倘不拦你,戏可都被你们俩抢光了。”
郭再祐再对“九妹”青枝道:“九妹,你从西妖王林附近赶来,一路辛苦。那边近日没什么动静罢?”
青枝微一点头,道:“西妖王闭关经年,不问世事。妖王林外只有一些小妖作祟,成不了什么气候,五哥放心。此次赶来,路上有点小岔子,也都解决了。”抬头望天,再道:“离大哥所算的时辰不多了,一会儿必有大妖出没,咱们万分小心才是。”
郭再祐道:“此山本有一头中妖,方才已被我剪除。如真再有大妖,却不知从何而来了。眼下我看时辰还早,此山风景绝佳,九妹一路劳苦,你我且缓缓上山,一赏美景再说。”
二人两兽便向白鹤峰金顶而行。天色渐晚,山风阵阵吹来,两人衣袂飘飘,猎猎作响,直如画中仙人一般。青枝边缓步而行,边望向云海奇景,轻叹道:“此山名为‘武功’,原本灵气内蕴、山运绵长。以前葛玄、葛洪等大家都曾在炼丹修法,实乃我辈洞天福地。只是真如大哥所算,今晚要遭大妖之劫,不知今后会是何等风光了。”
郭再祐脸色略转沉重,目光四下打探一番,对青枝传音道:“大哥给你的‘传字符’,只略说何时此地应有大妖出没,要你速速赶来,与我共抗大妖。这其中还有许多内情,你还有所不知。七日前,大哥于宫中占卜演算,算出今夜子时前后,必有一颗妖星从天外坠于武功山。大哥还算出三句谶语:‘妖星坠,灾祸起;妖星石,治帝疾;妖星子,气运系’。此次妖星大劫,何止影响武功山一山之运,与整个大明朝和我朝鲜国之数百年气运也是有重大干系……”
青枝蹙眉默念:“妖星坠,灾祸起;妖星石,治帝疾;妖星子,气运系……”急急传音问道:“治帝疾?圣上一向龙体康健,能有何疾?”
郭再祐续传音回道:“上个月的中秋夜,有刺客秘密闯入皇宫,虽被大哥及时察觉,出手应敌,不想来人功法奇高,连大哥也只是与之堪堪打个平手。大哥最后虽砍中该人一记斩妖刀,但圣上还是被他乘隙击伤,落下怪疾,近日只能卧床,连早朝都十分困难。兹事体大,皇宫内已封锁消息,只太后、内阁首辅大人、司礼监掌印太监等少数几人知道。据大哥所言,此次所坠妖星之石,对治疗圣上之疾大有裨益,你我务必全力取回。”
青枝又传音道:“皇宫有王气所佑,又有道法巨阵压制,这种情况之下能与大哥打成平手,人界之人屈指可数,妖界、魔界也只有妖王与魔帝级数之人方可。我斩妖卫还肩负监视各大妖王与魔帝之职,不知其他各位斩妖使有无传字示警?”
“半点也无。目前来看,刺客身份还难说得很。嗯,你我先暂且不去管它,当务之急,还是妖星之劫一事为重。”郭再祐沉吟道,“大哥还说,本来应对此次大劫,我斩妖卫应多出动几人才是。只是情势危急,大哥必须坐镇京城、护卫圣上,其他七位兄弟也仍在各处,监视各大妖王与魔帝异动,防止万一,实是难以抽身赶来。唯有我处机动,你则相对就近,今晚你我联手,斩妖卫道,唯放手一搏,尽人事、听天命罢。”
青枝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有那所谓‘妖星子,气运系’,又是何解?”
郭再祐道:“大哥亦算得不甚真切。只知今晚必有一子,与妖星之劫,乃至今后数百年国之气运息息相关,令你我也能带回为好。”
此时天色已完全转暗,两人也已登上白鹤峰金顶。但见云开雾散,碧虚星星点点,一轮斗大圆月高悬于顶,山上有数万亩草甸,宛如碧玉绸缎一般铺设于前。有风袭来,碧玉绸缎在月下轻轻抖动,景色之奇,实乃世间罕见。
二人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良久无言。墨影狮与青飞鱼你瞪瞪我、我瞪瞪你,亦不作声。
突然,青飞鱼出声示警:“有四人朝山顶而来!”
二人急探身往登顶山路望去,月光下果见十数人迤逦而来。头前一名十五六岁少年,锦衣玉冠,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相。旁边一名老道,身披法衣,头戴金冠,手持拂尘,身背长剑,面容肃穆,双目开合间精光四射,亦有一派大宗师气象。八九名侍卫提着灯笼,则紧随二人之后。
郭再祐心头一震,低声道:“是潞王!张天师!”身旁墨影狮与青飞鱼则已变回马匹模样。
那少年正是明神宗同母之弟潞王朱翊镠,老者则是当今道教之领袖江西龙虎山天师府张天师,却不知为何同时在此地出现。
潞王边走边喘气,极目望向山顶,道:“天师,天师,果如你所说,山顶有人。”
张天师略略点头,淡淡地道:“有我张天师在,王爷放心。”
潞王道:“天师,这武功山在京城名声不显,这一路行来,却果如您所说,景色美不胜收啊。想必明早日出,更是奇观。本王也算不虚此行了。”
说话间,已行至郭再祐与青枝跟前。潞王身后一名侍卫掏出一面腰牌,喝道:“尔等何人?潞王在此,见了还不下跪?”
郭再祐与青枝二人掏出斩妖卫令牌,报上姓名,向潞王躬身行礼。
潞王哈哈一笑:“原来是斩妖卫,自己人,自己人。宫中素来知道你等斩妖卫大名,听说有十大斩妖使,个个了得。只是你们直接受圣上统制、听圣上号令,与本王难有交集,本王看着面生也就莫怪了。你们斩妖卫指挥使卜算子,本王倒是识得的。”
潞王少年心性,他乡见皇城之人,有话藏不住,顿了一顿,又道:“这次本王奉仁圣贞懿皇太后之命,不辞劳苦,亲自到江西龙虎山天师府,为太后、皇兄和我大明朝祈福,以显诚心。但此事甚密,旁人不得而知,哈哈。只是本王首度出京,机会十分难得,便由张天师陪同,顺道再游玩一番。今日到此,本想饱览高山草甸与日出奇观……嗯,山下锦衣卫与知县的封山,就是你们下的密令罢?嘿嘿,却也拦不得本王。你们此次封山,所为何事啊?”
郭再祐心下了然,知太后令潞王出京祈福,多与圣上受刺一事有关,只因潞王年岁尚轻,又素来口无遮拦,多半不知晓内情。看了一眼张天师,道:“禀王爷,事属机密,还请原谅属下不便直言。只是今晚此山十分凶险,还请王爷尽早下山才好……”
潞王冷哼一声,一挺腰杆,道:“有天师在,有甚凶险?本王今晚偏要在此,瞧瞧是何凶险。”
张天师也捻须道:“不错,本天师自可保得王爷万全。这里王爷最大,一切听从王爷之意即可,你们斩妖卫不必多言。嘿嘿,就是你们指挥使卜算子到此,在本天师面前,怕也不敢轻易有个不字罢?”
郭再祐暗叹一口气,只得行礼道:“那王爷诸事小心。”
潞王不再看他,向张天师问道:“不知这金顶之上还有什么古迹啊?”
张天师回道:“东面不远处,有一葛仙坛,是千年前灵宝派祖师‘太极仙翁’葛玄葛天师所建,颇有灵气。只是眼下夜深,不便观瞻。待明早日出后,王爷尽可一览。另东面还有一处道观,名曰‘白鹤’。据说此次封山,观中不少道人已暂留山下。夜间山顶风寒露重,王爷可暂到观中厢房歇息。”
潞王想得一想,道:“也好。”瞧了侍卫一眼。一名侍卫颇有眼力,赶紧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件裘衣,为潞王披上。
潞王一行正待往不远处“白鹤观”而去,忽听得一个慵懒的声音遥遥传来:“呀呀呀,好热闹,好热闹……”口音颇为奇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时路上,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不疾不徐靠近。
郭再祐与青枝眼力非凡,早已看清是一名青年书生模样之人,年约二十七八,长相俊秀,只是眉目间略带阴柔之气,手中轻摇一把折扇。身后却是四名仆从,抬着一顶黑油齐头、平顶皂幔的小轿,在山路之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这时潞王也已看清来人,脸色一沉,转头对众侍卫斥道:“不说此山险峻,八抬大轿上不来么?瞧瞧人家,一介书生罢了,下人都如此得力。你们真是废物!”
众侍卫正诚惶诚恐间,张天师道:“王爷息怒,我看其中颇有蹊跷。”
那青年书生在距众人三丈处站定,面带微笑,意态悠然。那四名仆从一言不发,低头弯腰,将小轿轻轻置于青年书生身侧后,竟“呯呯”数声,化作四张小人儿模样白色纸片,飘落于地,又“嗖嗖”数声,飞入青年书生袖中。
潞王见此异相,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良久说不出话来。
青年书生折扇一收,扯去外罩长袍,露出一身大明朝极为罕见的狩衣,拱手道:“呀呀呀,原来是潞王阁下和张天师阁下。嗯,还有两名斩妖卫,是叫郭再祐和青枝吧……幸会幸会。在下乃日本国阴阳师,安倍晴明之后,羽柴秀吉大名的家臣,土御门信介是也……”
郭再祐和青枝心中一凛,心生警惕。二人知那日本国在大明国与朝鲜国之东,乃孤悬海外的一个岛国,当下正处于群雄并起、兵荒马乱之时,其民多好勇斗狠,其寇多年来对两国沿海多有骚扰,残忍嗜杀。又知那所谓“阴阳师”,其“阴阳道”即源于古代中国《易经》等阴阳五行之学,其人据传亦多有道法。至于那安倍晴明,则是五百年前的一位人物,人称法力无边,是阴阳师史上的一座顶峰,其后人不知为何将安倍之姓改作了土御门。这位自称是安倍晴明之后的土御门信介,方才小施法术,颇有神通,实是不容小觑。二人又想,此人今夜在此出现,来得十分蹊跷,不知与妖星之劫有何干系,须打起万分精神,小心应对才是。
正思索间,听那潞王说道:“喂,叫土什么的,管你日本国还是本日国,本王乃大明国潞王,见本王还不下跪?你深夜来此地,意欲何为?如何能上得了山?轿中又是何人?还不给本王出来!”
土御门信介既不下跪,也不答话,只微笑道:“呀呀呀,百闻不如一见,潞王阁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呢。”
潞王瞪眼道:“本王就是这么威风!唉,不知为何,本王一见你就心烦,你且速速下山罢!再不下山,我就要不客气了。来人呐,给我把这厮给赶走!”众侍卫应了声“是”,眼睛滴溜溜望向土御门信介,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土御门信介摇头道:“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礼么?那就太让人失望了呢。”
郭再祐更不迟疑,抽出斩妖刀“破阵子”,沉声道:“这位朋友,远来是客。只是今晚此地乃是非之地,决计不容闲杂人等久留,还请速速下山!”
土御门信介面露无奈之色,道:“阁下,真是抱歉啊,在下只记得上山的路,记不得下山的路呢……”
潞王转头又斥道:“还不快快动手?!废物!”众侍卫挺了挺胸,各自掏出兵刃,缓缓走向土御门信介。
土御门信介道:“呀呀呀,要来硬的啊。相见难欢,别离更苦,在下可实在舍不得同诸位别离呢……那也就只好切磋切磋了罢。”
话毕,袖子中又滑出七八个白色纸片小人儿,纷纷跳跃在地。土御门信介单手捏诀,用日语喝道:“式神,起!”
那地上的纸片小人儿陡然纷纷变成身材高大的日本披甲武士,拔出打刀,叱声不绝,扑向潞王众侍卫。只两三回合,几名侍卫各自惨呼一声,均被拦腰斩断。
那七八名日本披甲武士接着又向潞王扑来,吓得潞王脖子一缩。张天师冷哼一声,迅速挡在潞王身前,手中拂尘拂动,那拂尘上的马尾倏然变长,卷住两名披甲武士。两名披甲武士正待举刀砍断缚身马尾,张天师运送真气之下,马尾坚硬似铁,向内死死收紧。两名披甲武士顿时“乓乓”作响,骤然凭空消失。
另外几名披甲武士攻势加紧,打刀齐至。电光火石之间,张天师又已抽出背后法剑,刷刷几剑,皆中披甲武士要害之处。那几名披甲武士亦是“乓乓”几声,化作无形。
土御门信介笑道:“有趣,有趣。看来是不下点力气不行啊。”手中折扇打开,轻轻一转,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脚下竟隐现一幅方圆一丈的巨大阴阳太极图案。
土御门信介又用日语喝道:“以津真天!阴摩罗鬼!”那阴阳太极图案急速转动起来,不一会儿,竟从中冒出两道黑雾来。一道黑雾化作一头人脸蛇身、勾爪锐利的厉鸟,盘旋于空;另一道黑雾化作一个尖头利牙、面容枯槁的厉鬼,双目森森,瞪视众人,令人不寒而栗。
那以津真天和阴摩罗鬼发出阵阵凄厉叫声,各自从口中喷出一道黑色和蓝色的火焰,袭向潞王等人。只听一声咆哮,那墨影狮现出真身,猛跃向前,张开狮口,将那阴摩罗鬼的蓝色火焰悉数吸入肚中。青飞鱼亦现出真身,口中气泡急吐。那数个透明气泡急剧一一变大,将以津真天的黑色火焰全部裹住,“啪啪”声响处,气泡与火焰均已消失不见。
郭再祐喝得一声“好”,身形展动,手中斩妖刀“破阵子”血光隐现,闪电般一刀劈向阴摩罗鬼。
青枝业已抽出身后斩妖刀,飞身立于青飞鱼之上,迅疾冲向以津真天。手中那柄斩妖刀与“破阵子”神似,只是略微狭而短,通体青光森森。
以津真天与阴摩罗鬼厉叫声声,立时与郭再祐与青枝二人分别战作一团。
郭再祐与青枝与日本阴阳师所召唤鬼物初次交手,不知对方底细,不欲上来即尽全力、施以杀招,便见招拆招、藏私示拙,并唤二兽于一旁策应,只细观两头鬼物攻击套路。二人且知土御门信介在旁,难测其还有多少本领,后续还能弄出多大花样,况还有一顶神秘小轿,不知内有多少玄机,遂一面与鬼物交手,一面暗自分神,留心土御门信介和神秘小轿的动静。待斗得数十回合,已尽知两头鬼物深浅后,出招便多有戏弄挑逗之意。
土御门信介亦在留心斩妖卫二人出手招数,目光渐显炽热,喃喃道:“好一把‘破阵子’,好一把‘柳梢青’……那十柄斩妖刀,据说都取名自唐人所作诗词的词牌名,名字美,刀更好。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啊,不愧是琉球国铸器大师不器子的最高名作。就连我,也想要一把玩玩了呢……”
此时,以津真天与阴摩罗鬼不停嘶叫,攻击一招狠似一招,却连对手的一片衣角都抓不到。土御门信介早已看出端倪,摇头道:“呀呀呀,如此交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呢。”
说罢,手中折扇又是轻轻一转,念动咒语,脚下方圆一丈的阴阳太极图案再现,并逆向急速旋转。以津真天与阴摩罗鬼各自“咕咕”而叫,逐渐模糊不清,又化作两道黑雾,吸入阴阳太极图案中。
郭再祐见机,叱道:“倭人!还不速速下山!”“破阵子”在手,挽起一道光圈,飞身疾刺土御门信介手臂。
土御门信介冷笑道:“阁下想乘人不备,不是好汉罢!”往后跃出三丈之时,一摇折扇,“呲呲”轻响,闪出三道白光,直奔郭再祐胸腹“气舍”、“不容”、“天枢”三处要穴。
郭再祐空中身形急转,堪堪避开三枚暗器。不想土御门信介鬼魅一般,蓦然出现在郭再祐身侧。郭再祐斩妖刀来不及圈转,只得运足真气,左掌挥出。土御门信介嘿然一笑,右掌相迎。
两掌甫一相接,郭再祐直感对方真气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滚滚袭来,正暗自骇然:“这倭人好强的真气!”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已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飞了出去。
郭再祐受伤之下,仍是见机极快,恰好自那神秘小轿之侧倒掠而过时,瞬时间强运一口真气,奋力一挥“破阵子”,砍向小轿。只听得那小轿“呲啦”一声响,整个上半截轰然倒地。
郭再祐又是一口鲜血喷出。青枝急呼一声“五哥”,飞身扶住郭再祐。
土御门信介脸色一变,一掌击飞猛扑而来的墨影狮,再度鬼魅一般掠前,抢入下半截神秘小轿中,托起一物。众人眨眼之间,土御门信介已立于十丈开外,面色铁青,将那物轻轻放下。
众人定睛一看,那物却是一副四尺见方的小小棺材。
土御门信介右手紧紧握定折扇,手上青筋暴起,森然道:“再敢碰此棺者,死!”
郭再祐兀自气血翻腾,急运气调息,察觉尚未伤及真元,又强行咽下一口鲜血,轻声对青枝道:“放心,没有大碍。”
当场气氛正陷入死寂间,郭再祐与青枝手中的斩妖刀突然一同颤动起来。二人互望一眼,齐声低低呼了一声:“有大妖!”
第二章 妖星坠
武功山南面尽处忽有异声响起,天幕之上一道闪电划过,一大团黑影从闪电中穿出,朝金顶方向急速掠来。又听得一声长啸,似若龙吟,那大团黑影已骤然悬停于众人头顶。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一名中年儒士,轻裘缓带,风采卓然,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此时正立于一头长约一丈的飞豚之上,冷冷地望向众人。那飞豚摆尾一鸣,传音百里。
墨影狮与青飞鱼眼中竟露惊惧之意,连连后退。
郭再祐心中猛然一震,原本以为斩妖刀颤动示警,只是普通大妖,不想来的竟是如此厉害人物,脱口而出道:“南妖王!”
那中年儒士再瞧了他一眼,便闭目冷冷道:“本王多年不曾现身,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眼力。”声音中亦是充满威严。
张天师等人脸色俱是一变,土御门信介也皱了皱眉头。潞王不曽识得南妖王之名,但被其声势所摄,躲在张天师背后不敢露头。
张天师等人皆知那南妖王姓龙名轻裘,系一条千年真龙所化,居于南海龙王宫,手下兵将众多,素来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数百年间于东南沿海一带播云布雨、兴风作浪,残害人界,妖力极强,恶名极大,被公认为妖界三大妖王之首。多少年来,江湖中多有侠客术士与之交手,均非死即伤,未尝一胜。但近十余年来,不知为何,那南妖王深居简出,少与人界交往,恶名不彰。江湖中人甚至传言他修炼走火入魔,已经暴毙。不想今夜此妖竟在武功山金顶出现。
郭再祐和青枝更是心生忧虑,均知斩妖卫排行第六的燕若归一直负责暗中监视南海龙王宫异动,处事素来机警,为众人所钦佩。此番龙轻裘乘飞豚万里北上,动静不小,燕老六竟未有半字示警,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下二人紧握了握斩妖刀,手心已然是汗。
半晌,龙轻裘睁开双目,神光湛然,一一再打量众人,道:“你们几个,今夜亦是为妖星而来?嘿,本王不欲多费唇舌,管你们是不是,速速给本王自行滚下山,可饶你们不死。”
郭再祐和青枝听得“妖星”二字,心头又是一震。
“妖星?什么妖星?”潞王一脸迷茫,在张天师身后低声问,“天师,你可知道?”
张天师脸上亦显茫然,轻轻摇头。
“要逼本王动手?”龙轻裘扫视一遍众人,斜眼望向土御门信介,“日本国阴阳师?你不远万里,今晚也赶来凑热闹,当真雅兴不浅。那就先打发了你罢!”
山顶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呼呼”作响。龙轻裘大袖飘飘,纵身跳下飞豚,也不见如何作势,已悄然立于土御门信介身侧。
土御门信介一言不发,“呼”的一声便是左掌拍出。龙轻裘举掌相迎,二人双掌相贴。顷刻之间,土御门信介大袖如鼓,已是牙关紧咬,颇显吃力。
龙轻裘眼中略露赞许之色,点头道:“小子不错。”妖力再次催动之下,土御门信介“哇”的一声,立时向后飞出。
土御门信介落地稳住身形,伸袖一擦嘴边献血,望了一眼那小小棺材,似是下定决心,手中折扇打开,一口鲜血喷在其上,随即将折扇急速扇动起来。
土御门信介心念密咒,用日语刚喝得一个字:“百……”忽见龙轻裘遥遥双手抬指,对自己虚点数下,顿觉阴寒之气遍体,数道怪异真气直攻心窍,心痛如绞,喉间如堵,口中再也发不得第二字。
龙轻裘道:“这是安倍晴明的不传之秘罢?你是土御门家之人?看你年纪轻轻,竟已能使出这招,实属难得。五百年了,这招可依然让本王记忆犹新哪。”
土御门信介喉间“嗬嗬”而响,面现青紫之色。一会儿,手中折扇掉落,脚步踉跄,双手在空中虚抓数下,竟然七窍流血,倒地气绝。
龙轻裘颇感讶异,上前细观,道:“竟然如此经不住本王真龙之气?只怕早有暗疾,实怨不得本王。”轻叹了口气,脸上竟略显愧疚之色。只是瞬间又复冷傲之态,凌厉眼神随即转向张天师。
张天师咳嗽一声,对龙轻裘拱手道:“龙妖王,贫道乃江西龙虎山上清宫天师府第五十代天师张正罡……”
龙轻裘略显不耐,直接打断了张天师的话,道:“废话忒多。不必多言,速速滚下山罢!”
张天师老脸一红,“哼”的一声,戟指道:“贫道此来,虽说只为陪同潞王出行,保得潞王周全,其他事物本一概不管。但素知你龙妖王恶名,今日一见,又是如此咄咄逼人,简直欺人太甚,说不得贫道今晚就要斩妖除魔,与你斗上一斗了!”
龙轻裘淡然道:“好极,本王再松松筋骨。”缓步走向张天师。
张天师一捋长须,默运玄功。手中拂尘一甩,马尾倏又变长,随即猛然甩出。
龙轻裘竟不闪避,任由拂尘卷住。张天师心中一喜,急急催运真气,竭力将马尾向内收紧。不料只紧得一寸,不管再如何催动真气,马尾如同僵死一般,再也收紧不了半分。
张天师当下只得将拂尘回撤,再度催运真气之下,马尾又根根挺立,坚硬似铁,急扫向龙轻裘面门。龙轻裘大袖一拂,扫向拂尘马尾。张天师只感一股大力涌来,手中拂尘几乎脱手而飞。
张天师随即高高跃起,抽出背后法剑,以泰山压顶之势疾刺龙轻裘头顶“百会”穴。龙轻裘仍不闪避,只听“当”的一声,如中金属之音,法剑竟仍刺不进半寸。
张天师纵身落地,念动法咒,使出一路“上清剑法”,招数大开大合,环绕连刺龙轻裘周身各大要穴。龙轻裘纹丝不动,法剑剑剑中的,却屡屡反弹回来,伤不得龙轻裘分毫。
张天师心中暗惊:“这即是传说中的‘龙鳞之体’罢?果真如金刚不坏之身!”
龙轻裘好整以暇,冷冷道:“如今天师府就这点本事了么?怕是欺世盗名久矣!”
张天师面沉如水,向后倒掠三丈许,还剑入鞘,腋夹拂尘,从怀中掏出一道黄色纸符,置于胸前,竟无火自燃。张天师双手即结“请神指”印,口念密咒,蓦然喝道:“第五十代天师张正罡恭请第四十八代天师下凡!”
身侧一缕青烟起处,一名中年道人飘然现身。那道人仙风道骨,背负长剑,周身隐隐道道白光。
中年道人对张天师含笑问道:“正罡,何事扰我?”
张天师急急行礼,恭声道:“不孝孙张正罡,在此斩妖除魔,实遇劲敌。还请爷爷相助!”手指龙轻裘,“就是此人!”
中年道人望向龙轻裘,半晌,长叹一声,道:“原来是南妖王,不想今日还能得见。这架,不打也罢。”
龙轻裘轻轻点头,道:“小道士,算你识趣。”
张天师愣道:“爷爷,这……”
中年道人环视一周,道:“说出来也不打紧。六十年前,贫道在人间道法巅峰之时,与南妖王两次相斗,都被欺负得不轻哪。到得今日,贫道虽有幸登得仙门,但时日尚少、资历尚浅,仍处下仙之境。且受人界之仙法禁锢,要想胜过南妖王,确无半点胜算,说不得还要被揍个屁滚尿流……哈哈,贫道也就不丢这个脸啦。”
中年道人又对张天师笑道:“正罡,天道恒常,自有定数,别埋怨我不帮你。再说,南妖王以往虽说罪恶滔天,但近来已颇有向善之意,必不至于太为难你。我且去了,你好好保重罢。”不等张天师回话,长笑一声,化作一缕青烟而去。
龙轻裘冷笑一声,道:“小道士废话忒多!本王之为善为恶,且自由我。何由你这一个小小下仙来作评判?”
又对张天师道:“你这小道,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罢!如能请出你家祖师张道陵,倒似可与本王一战。不过以本王所见,你小道还差得远,怕是请不出来……”又一指潞王,“还不领上这败家子,速速滚下山去!非找死不成!”
张天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郭再祐忖道:“潞王素为圣上与太后所宠。若是潞王有失,斩妖卫也难逃干系。”当下向青枝使了个眼色。青枝会意,二人斩妖刀在手,一齐纵前,挡于潞王与张天师之前,并吹动口哨,唤墨影狮与青飞鱼在旁。二兽眼中亦露出悍不畏死之色。
龙轻裘依旧漠然神色,道:“斩妖刀?侍妖?是卜算子的手下罢?如是卜算子亲来,倒值得本王认真出手。”稍作停顿,又道:“你们两个,一个有伤,一个又是女子,本王本懒得搭理你二人。但今夜情势特殊,本王也就只好再给你等点苦头尝尝了。”
龙轻裘不再言语,默运妖气,便是一声长啸,声似龙吟,绵绵不绝。那长啸形若有质,其余三面无事,只郭再祐等人这一面风吹草偃、飞沙走石。
众人顿时直感双目难睁,双耳如刺,心口如遭重锤。张天师同青枝尚能运起真气,勉强站立。郭再祐受方才内伤所激,又是喷出一口鲜血,只得不顾其他,坐地闭目运功调息。墨影狮与青飞鱼眼露痛苦之色,不停后退。潞王则早已经受不住,瘫软昏死在地。
龙轻裘蓦地收住长啸,冷然一笑之间,已纵身向前,伸手抓向张天师颈后“天柱”穴。张天师本还在苦苦运功与龙吟之声相抗,见势勉力击出一掌,击了个空,却觉颈后“天柱”穴一股阴寒之气入体,眼前一黑,各处经脉顿呈封闭之相,浑身已动弹不得,随后又被远远抛出,许久才“咚”的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地,四肢百骸浑浑欲散。
龙轻裘去势不停,如法炮制,接连将青枝、郭再祐、潞王与两兽朝张天师摔落方向抛出。三人二兽被抛出之势虽然甚疾,但着地之时却缓得一缓,落地无甚痛楚,只同样是经脉麻痹、动弹不得。
众人横七竖八躺地。落地之时又听得“扑通”“当啷”声一片,身侧似还有什么物品倒地。众人勉力扭头,凝神看去,却是香炉、香灰、已灭烛火之属。再瞧四周,西面朝东有一石屋,内似有神像供奉,其余三面墙皆石垒而成,却是身处一座古祭坛之中,想来便是张天师方才所言位于附近的“葛仙坛”了。
再不远处,那原本寂静无声的“白鹤观”中忽响起一个略显稚嫩而急切的声音:“莫要毁我仙坛!”
一直紧闭的观门随即大开,一名十二三岁、肤黑肌瘦、道童模样的少年急奔而来。
少年跑得慌张,半路摔得一跤。又听得“白鹤观”中一名老道的声音叱道:“明乃?还要不要小命了?速速回来!”
那叫“明乃”的少年道童往观中回望一眼,见无人追出,便又爬起身来,续往那“葛仙坛”跑去。
明乃气喘吁吁地跑入坛中,又喊道:“莫要毁我仙坛!”
眼前一花,只见一名中年儒士已立于身前,有如深潭一般的眼神正冷冷射来,正是那南妖王龙轻裘。
龙轻裘森然道:“小子,你胆子倒大,跑来在此鬼叫。也不怕丢了小命?知道我是谁么?”
明乃看那龙轻裘的眼神实在吓人,不敢再看,索性紧闭双目,一挺胸膛,道:“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能让你毁我仙坛!”
龙轻裘“哼”的一声,道:“这什么狗屁仙坛有什么了不起?”
明乃大声道:“这……这是千年前葛天师所建的仙坛!你不可对它不敬!”
龙轻裘脸色微变,喃喃道:“葛天师?葛玄……”
半晌,龙轻裘伸手一把抓住明乃胸口,将明乃举在半空,道:“小子,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宁可性命也不要,也想要护它周全?你凭什么!”
那明乃原本无父无母,自幼便在“白鹤观”中长大,只因道长言他天资驽钝、与道无缘,虽着道袍,却一直不曾传度受箓,只每日负责“葛仙坛”照看香火、清理打扫等杂务。平日道士们也不爱与他搭话交流,他便多一个人呆在“葛仙坛”中,有甚烦恼心事也多向葛仙神像倾诉,心中实将“葛仙坛”视作自己的家一般。这日虽被道长勒令不得出观门,但一直心念那仙坛,在床上辗转难眠,又听得观外打斗之声大作,便爬起身来,透过门窗偷偷关注外面动静。不想观外众人打来打去竟打到了“葛仙坛”中,心中委实又气又急又疼,一时热血上冲,便奔了出来。
这时,明乃浑身酥麻,动弹不得,突然睁大眼睛,斩钉截铁道:“我不凭什么!如果你真要毁了仙坛,那就不如把我的命要去罢!你……你滥杀无辜,你是坏人!”
龙轻裘冷冷道:“本王本就是你们所谓的坏人,那又如何!那好罢,小子,你非要过来送死,那本王就成全了你!”当下手下加劲,明乃顿感阴寒遍体,头疼欲裂,呼吸维艰。
龙轻裘厉声道:“本王再最后问你一次,真要以死护得此坛周全么?!”
明乃疼得说不出话来,眼神渐渐失去光芒,已近神志不清,却仍缓缓用力点头。
龙轻裘道:“好!那就死罢!”
郭再祐与青枝虽有心救人,但苦于无法动弹,只得一边加紧运功冲破受制经脉,一边紧闭双目,奋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这人间惨剧,心底则不知咒骂了那条老妖龙多少遍。
半晌,龙轻裘将那明乃掷于“葛仙坛”外,哑然一笑,道:“你这呱噪小子,有点意思。今日,算你小子走运。那葛仙人千年之前与本王颇有渊源,若早知此是他的仙坛,本王必不至于惊扰于它。你且睡会罢!”身形数次展动,又将仙坛内那四人二兽均抛出坛外。
龙轻裘缓步走出仙坛,仰头望那天上一轮明月,怔怔出神,缓缓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良久,又轻声喃喃道:“凤妹,你在那里可还好?”
墨色天幕之东,忽然转为一片尽赤,闷雷之声绵绵响起。一道红光划破天幕,一团巨大黑影挟云裹雾,势若奔雷,朝武功山方向滚滚而来。
龙轻裘目光凝重,道:“来了!”
半盏茶功夫,那颗赤红妖星距武功山已不过数百丈之遥。看其来势,必是坠于金顶。此时,山顶狂风又“呼呼”大作,龙轻裘大袖飘飘,双手箕张,望定妖星,身如岳峙渊渟。
那妖星已然清晰可见,却是一颗方圆仅一丈左右、通体发出耀眼红光的巨石,来势汹汹,竟欲砸压于郭再祐等人倒地之处。眼见众人要化为肉泥,龙轻裘略一犹豫,轻哼一声,纵身上前,伸手抓住五人二兽向外掷出。
龙轻裘最后向外闪电一跃,那妖星“轰”的一声巨响,已狠狠砸进山顶草甸三丈许,泥土飞扬,烟尘漫天。整个山体猛然一震,晃得一晃,“轰隆隆”余声不绝。郭再祐等人亦被妖星所坠之力震得弹起。
突然,异象又生。那妖星剧烈震动,“滋滋”作响,不断渗出红色烟雾。那烟雾又分作三股,“呼呼”飞速旋转,如细细龙卷风一般疯狂扭动、聚而不散。
明乃与潞王被掷出之后,仍旧沉沉睡去。不料恰有两股红色龙卷风烟雾旋转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二人团团裹住。
龙轻裘正自一愣,又听“喀啦”一声响,远处那一直毫无动静、不被注意的小棺材,棺木四下炸裂,内有一物,如飞一般,直直撞向那最后一股红色龙卷风烟雾。
而一旁本已死绝的土御门信介,竟然一骨碌翻身坐起。他双手作捏诀状,口中似念念有词,脸色犹是惨白,眼中却露出狂喜之色。
龙轻裘怒喝道:“竖子尓敢!”神情中不知为何,又颇有释然。当下双手食指遥遥疾点,数股绀青色妖气肉眼可见,直袭土御门信介周身。土御门信介身形鬼魅,堪堪避过,却仍是保持捏诀念咒之态。
再看那棺材中破出之物,竟是一个仿若六七岁、浑身青紫的幼童僵尸。那幼童僵尸撞入红色龙卷风烟雾中后,浮于半空,口鼻竟似不住翕动,眨眼功夫,就将那烟雾全部吸入肚中。之后,那幼童僵尸又直直倒飞回去,悬停于土御门信介身侧。
而不远处的明乃与潞王,虽仍昏倒在地,烟雾亦全部从口鼻间钻入,丝毫不剩。只是顷刻之间,二人突然呼吸沉重,额头冷汗直冒,全身乌黑,不停战栗,竟呈身中剧毒之态。
龙轻裘眉头一皱,正待上前细看,却见土御门信介身侧的那幼童僵尸竟已直直挺立于地面,蓦然睁开双目,直直望向龙轻裘,月光下看来颇为可怖。
龙轻裘冷道:“原来是假死秘术与回魂秘术,你这小阴阳师,很不简单哪。换作是以前,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的,早已死过千百次了。若非本王……”顿得一顿,接道:“嘿嘿,念你修行不易,带上你的回魂小鬼,赶紧滚罢!”
土御门信介折扇在手,嘴角不停沁出鲜血,仍是洒脱一笑,道:“呀呀呀,妖王阁下,我这次来,如果空手而归,大人会很不高兴呢……”脚底遽然隐现一幅方圆达十丈的阴阳太极图案,急速旋转起来。转瞬间,即有千百声凄厉之音同时从图案之中传来。
龙轻裘暗自一惊,心道:“这小子的‘百鬼夜行’秘术怎地突然可直接发动?和那回魂小鬼有何干系?”
正思忖间,那巨大阴阳太极图案中团团黑雾不停冒出,幻化成百头鬼怪之物,黑压压一片,高低错落,形相各异,或盘旋于空,或匍匐于地,或直直挺立,或大如参天大树,或小如田间硕鼠,均口中流涎,眼神凶恶,张牙舞爪,发出声声凄厉惨叫,震耳欲聋。
土御门信介用手一指龙轻裘,那百头鬼物即急速向龙轻裘恶狠狠扑来。土御门信介则与那回魂幼童一道,纵向妖星所坠之处。
龙轻裘灌足妖气,一声绵绵不绝的龙吟,顿时盖过百鬼之声。众鬼物一侧又有狂风大作,直吹得尘土漫天。百鬼如撞上铜墙铁壁,各个手足狂舞,在原地作拼死抵抗挣扎之态,却一时前进不了分毫。
那妖星之石释放完红色烟雾之后,似乎小得一圈,此时已然冷却,色作玄青,寂然不动。土御门信介与回魂幼童到得近前,土御门信介袖中又滑出七八个纸片小人儿,变作仆从模样,合力将那妖星石抬起。
“倭人,将妖星石放下!”
却见郭再祐、青枝手持斩妖刀,与墨影狮、青飞鱼在不远处冷然而立。那张天师则脸色凝重,正俯身查看潞王状况。原来几人一直暗自不停运功,此时已冲破受制经脉,跃身而起。
话语间,郭再祐与青枝挺刀而上,手起刀落,几名仆从一一中刀,又变回纸片小人,飞回土御门信介袖中。
土御门信介更不搭话,与回魂幼童疾扑郭再祐与青枝二人。土御门信介身法鬼魅,手中折扇神出鬼没,不时射出点点暗器,那回魂幼童双臂双腿不可弯折,纵起跳下,招数极为怪异,均令人防不胜防。
郭再祐与青枝经脉初通,不敢大意,全力凝神对敌,尽出斩妖刀之精妙招数。墨影狮一声低吼,也与青飞鱼一同加入战团。四人二兽翻翻滚滚斗在一处,一时竟难分胜负。
半盏茶功夫过后,那边龙轻裘龙吟停歇,百头鬼物一小半已被震晕在地,其余众鬼则龇牙咧嘴,纷纷嚎叫,摇摇晃晃继续扑来。龙轻裘双掌横扫,又有几头鬼物倒地。众鬼见状,凶焰更炽,行动更速,尽皆跃起,层层将龙轻裘围在垓心。数头鬼物扑咬而上,却纷纷被龙轻裘迅疾抛将出来。
此时,土御门信介脚步略微一个踉跄,暗叫一声不好,再偷眼看那百头鬼物,亦现身形轻微晃动之态,心知“百鬼夜行”秘术耗费真气太多,难以持久,须速战速决方可。
郭再祐身经百战,见土御门信介略有分神,招数露出空隙,哪肯错失良机,喝得一声:“疾!”手下斩妖刀“破阵子”一抖,血光大盛,脱手飞出,疾刺土御门信介颈下“气舍”穴。
土御门信介吃得一惊,手中折扇疾点斩妖刀。斩妖刀准头略偏,“噗”的一声,已中土御门信介左肩,顿时鲜血四溅。那“破阵子”甫一得手,又闪电般飞回郭再祐手中。
土御门信介“嘿”的一声,折扇中飞出数道白光,逼退郭再祐与扑上的墨影狮,再折扇连点,暂时封住左肩几处穴位,止住流血之势。
土御门信介脚下巨大阴阳太极图案再现,自行缓缓转动。忽听得内有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遥遥传来:“小阴阳师,孩儿们该回来了罢?”说的竟是汉语。
土御门信介脸色一变,疾道:“再等等!”
斩妖刀“破阵子”乘隙再至。土御门信介已有所备,折扇飞动,将斩妖刀击回,又猛提一口真气,默念密咒,折扇扇面打开,每根扇骨均冒出尖刺,竟骤然变大十余倍,急速旋转,“呼呼”作响,以千钧之势向郭再祐与青枝撞来。
郭再祐向青枝示意,沉声喝道:“结斩妖阵!”二人倒掠出五丈,并肩而立,各伸一手,共同捏诀,疾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两柄斩妖刀“破阵子”与“柳梢青”震颤不已,光芒大盛,一齐脱手飞出,相交而黏于一处,直刺向那巨大折扇。
巨大折扇与两柄斩妖刀相击,“丁丁”之声密集而作。郭再祐、青枝与土御门信介各自捏诀,斩妖刀与折扇似通人意,在半空你来我往,狠狠缠斗。
回魂幼童与二兽相斗,口中“嗬嗬”有声,则已颓势尽显。
土御门信介牙关紧咬,嘴角鲜血沁出更多。忽又听得脚底阴阳太极图案内那懒洋洋的男子声音道:“嘿,你还是不行啊。”话音刚落,那边前赴后继、死缠烂打的百头鬼物,身形渐次模糊,又化作团团黑雾,尽皆吸入太极图案中,连同那太极图案一起消失不见。
龙轻裘一声冷笑,兔起鹘落,纵身跃向妖星石,双掌虚抓之下,那妖星石已然浮在半空。
郭再祐、青枝与土御门信介齐齐呼道:“速速放下!”两柄斩妖刀与巨大折扇转而向龙轻裘袭去。
龙轻裘方才与百鬼凝神鏖战,所费妖气颇多,眼见那斩妖刀与折扇来势极猛,不及思考,强提全部所剩妖气,以妖星为盾,迎向斩妖刀与折扇。
“轰——”
但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阵阵刺目强光闪过,两柄斩妖刀与折扇变回原状,齐齐断折。再细看那方圆不足一丈的妖星石,竟然一裂为三,一同跌落在地。
土御门信介见势极快,鬼魅般抢过断折的折扇与一块妖星石,再晃得一晃,两掌击飞墨影狮与青飞鱼,提起回魂幼童,几个起落,纵身跃上袖中纸片小人儿滑出而化成的一只大鸟,哈哈一笑道:“呀呀呀,今夜真让在下毕生难忘。感谢大明朝诸位!”
那大鸟去势极快,不一会儿,即隐没在东北面云雾之间。
土御门信介箕坐其上,将妖星石牢牢抱于怀中,面朝回魂幼童,勉力一笑,用日语恭声道:“石松丸大人……”话未说完,心知方才一场生死大战,几近灯尽油枯,顿感天旋地转,嘴角鲜血汩汩冒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歪,倒在妖星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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