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事传》——苏与野
沧海待故人
承景历一年深冬,大玄皇宫。
离宫。
前朝时这里住的是那些勾心斗角争宠失势的妃子,而现在这偌大宫殿里住的却是一位天生目盲的青年和他仅有一位的婢女,殿内设置简陋,一旁只有几把为偶尔到来的客人放置的椅子,大殿深处还有一张案台,案台很低,贴着地面,案前放了一个蒲团,目盲青年就坐在蒲团上。
他在泡茶,但他并不会泡茶,他算到今天会有客人来,也许也算不得客人。
一名婢女就站在他的侧身,婢女马上要满二十岁了,身材高挑,早就不俗的轮廓暗藏在宽大的仆衣下,脸上却还带有一点婴儿肥,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却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白珠,是目盲青年取的,每次争嘴的时候,目盲青年便会拿出来洋洋得意,白珠只得咬牙切齿。
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连殿外光秃秃的柳树,都想冒着严寒,提前抽出新枝,婢女只是觉得昨夜睡的极为舒服,梦里漫山花开,有一人入梦来,却是与平常不同,他摘下经年佩戴的黑色眼带,告诉她,他看得见了,他说想第一眼便看见她。对于这样的梦,她觉得又羞又恼,自然不会对别人讲,对他自然也不会。
目盲青年昨夜入圣了,并不像寻常人那般艰难,因为他已经压了很久了,所有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来的总会来。”目盲青年叹了一口气,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一旁的白珠隐隐有些不安,她想起了一些什么,然后猜到了一些什么。
“是他吗?”白珠开口询问。
他们明面上虽是主仆,私底下却并未分尊卑,或不如说是兄妹更为贴切。
“是的。”青年颔首应道。
“他为什么会来?”白珠声音有些轻微的发颤,她越来越不安了,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来了,来不来也都没有关系,但现在才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目盲青年没有再回答,他左手缓缓敲击案台,望向殿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他来了。
他的敲击越来越快,白珠跟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从最开始矮矮的茅屋,到后来千军万马后的战车,到现在偌大的宫殿,这种手势那次不是遭遇大事、急需对策时才会有的反应,但以前总会有停的时候,这是也停了,因为那个人进来了,他不想他看见他如此的反应,他和他之间,都太熟悉了。
两名年轻宦官引路,后面只有他独自一人,身穿玄色为底绣着五爪金龙的长袍,一声声高呼的通传喊的是“陛下驾到”。
身穿重甲的禁军早已把这座宫殿围了起来,暗中的弓箭手早早就位。
此时有很多双眼睛都望向了皇宫这边,有的老人都提醒家中外出的年轻人记得带上雨伞,说是要下雨了,后辈们只是觉得好笑,深冬时节,哪来的雨,但碍于长辈嘱咐,便随手带了一把,遮遮风也是可以的。
“要喝茶吗?”目盲青年笑了笑,抬手示意玄色长袍青年坐下。
“从未喝过你泡的茶,自然要尝尝。”长袍青年毫不在意,就在对面席地而坐。
目盲青年随意地倒了三杯茶,推到长袍青年身前,这茶泡了许久,热量流失了许多,自然不会烫嘴,长袍青年一饮而尽。
“茶是好茶,可泡的方法就不怎么行了。”长袍青年皱眉笑道。
“喝茶又不是喝酒,你这一大口喝完又哪尝得出茶泡的就不行了?”目盲青年示意他再喝一杯。
长袍青年笑着再饮一杯,依然一饮而尽。
“虽然是一壶茶,但三杯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你要尝这最后一杯吗?”目盲青年望向长袍青年。
“你这样说,那就自然要尝了。”长袍青年再饮。
“第一杯叫知遇与救命之恩,那一年我穷困潦倒,饿昏在家,你给了我第一个馒头,让我活了下来,带我走了出来。”
“第二杯叫兄弟之谊,这些年我们同甘共苦,共进共退,生死不弃,才有了这些美好前景。”
“第三杯叫君臣之情,这些年我替你出谋划策,打下这万里江山,成为扶龙功臣。”
“而这样的茶,可还好喝?”目盲青年缓缓开口,收敛笑容,对上长袍青年的目光。
“我给过你很多选择,而你选择了最坏的这一种。”长袍青年毫不退避,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但终究是有些不服的。”
目盲青年一下站了起来,抖了抖他那一袭洗的已经泛白的青衫有些置气的说道。
一旁的白珠很紧张,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但你今日终究要死,你若不死便会有其他人死。”
长袍青年露出微笑,却并未开口,这句话是响在目盲青年的心田,所以其他人都听不到,自然也包括白珠。
对于圣者而言,除非是数名圣者联手,否则太难击杀,更何况是这些世俗的力量,门外的重兵、暗弩,自然不会是给目盲青年准备的,而是给另一个人。
给他拼死反抗时的白珠准备的。
所以对于目盲青年来讲只能是死局。
“那便打上一架!”目盲青年忽然喊道,觉得很是痛快,自他修行起始便再没有与人打过架了,他知道他打架厉害,但他不服,那就要打!
“那就打上一架!”长袍青年应声,猛的站起来,随即转过身去,没有回头,抬脚踏在空中,犹如踩着梯子般一步一步迈上云层。
他说便在那里打,但他没有说,但他偏偏又懂。
白珠一脸担忧的望向目盲青年,伸手拉住目盲青年的衣角,白珠身材高挑,但目盲青年更高,白珠的额头刚好触及他的下颚,他揉了揉她的头,微微一笑,说
“等我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出宫吧,前些日子收到的那些海棠花的种子还在吗?到时候买下一座院子,种上一院子,等到春天再来,想必是极美的。”
“嗯”白珠低头应道,松开了衣角,这次她没有争嘴,虽然她觉得依然有必要种上一些栀子花。
可此时的白珠并不明白,花会年年开,可有些人,却很难再回来了。
目盲青年转身,未再多言,不是没话说了,而是他话太多了,多到再一开口就会不舍,就会后悔。
他也一步一步迈上云层,黑色的眼带被迎面而来的风掀开,随风落下,而落下的也不止是眼带。
…
厚厚的云海里电闪雷鸣,为天上景,人间哪能知。
“不打了不打了,所谓杀圣,也不过如此!”目盲青年哈哈大笑,一袭青衫却破败不堪,然而长袍青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不看看吗?”长袍青年问道
“昨夜看过了。”目盲青年挥了挥衣袖,负手转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又续道“确实很好看呐”
“嗯”长袍青年底底应了一声。
目盲青年再次望了一眼人间,或是说皇宫,或是说…白珠。
他跃下云层,没有御风翱翔,而是化作了漫天灵光。
有万千雨滴落人间,连绵大雨已至。
有外出的年轻人一边撑伞一边称赞家中长辈的先知。
白珠知道那个传说,所以泪流满面,哭的撕心裂肺。
原来这就是对她那年冒然的出现最大的惩罚。
……
“原来世间圣者,皆是伪圣。”
长袍青年坐在云巅,自嘲道。
…
这一年春,有人亡了国。
这一年冬,有大雨至人间。
这一年,有一颗被人自幼贴身佩戴的珠子碎了。
第一章 天行学宫
“百川,今天李老先生会讲见微的心得,你怎么还不起来?”
一白衫青年一手直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没有敲门,显然两人很熟,他轻轻拍在一位正在熟睡青年的床头,熟睡的青年的牙齿紧咬着有些发紫的下嘴唇,紧紧裹着单薄的被褥,一场大雨连着二十天,温度上升,给人一种春天即将提前到来的错觉,但昨夜大雨停了,冷气回流,又是一场大雪,风雪倒灌进这破败的茅屋,青年昨夜一夜想来都睡得不太舒服,大抵接近黎明的时候才安稳睡去。
熟睡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眸子,眼中的神华在一瞬间敛去,归于平淡。
“立文?”熟睡的青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试探的问道。
“啊?还不赶快起来!”白衫青年揉了揉他的头,有些佯怒道。
“嗯…”熟睡的青年应了一声,脸上却莫名的堆满了笑意,然后笑意越来越浓,接着便是他难以抑制的呼道
“立文!”
“什么事,滚起来,昨夜那么冷,你竟然熬过来了,真是命大!”
那白衫青年玩笑道,眼底却是深深的自责。
…
白衫男子叫周原,字立文,熟睡青年叫苏百川,他们两人都是天行学宫的学子,天行学宫是玄都三大学宫之一,在大玄也是颇负盛名的学宫,仅次于天泽和宏道。
他们既是同窗,亦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
只是一年前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苏百川的命运,长达十几年的内乱,终于以旧朝的故去,新朝的建立而结束,苏百川的父亲是前朝的御史,却是死不愿降,不过一个御史而已,便是以他的死亡,妻子、女儿进了云织纺,儿子发配边疆为结局,只是因为苏百川是天行学宫的学子才侥幸幸免,虽说是留了下来,但日子却并不好过。
苏百川昨夜已经死了,不是冻死的,是被人杀死的。
今天醒来的也是苏百川,但却是另一个苏百川,以前的人叫他军师大人、子野先生,但从前种种,都是过往云烟,现在他还是苏百川,只不过多了一个叫周原的兄弟,还有一些亲人。
苏百川仔细想了想,或许这个“他”会沦落的如此境地,还免不了他的功劳。
毕竟当时颜行海登基的时候,这样的人,他下令杀了不少。
…
“那是自然。”他立即翻身起来,略带自豪的语气。
他随手便穿上了那一件满是补丁的白衫,他的身形又高又瘦,如同一面屏风,应该是近来营养不足所致,但很快他便证实了这个想法,因为肚子传来咕咕怪叫,显然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呐,以后等你发达了可是要还的”
周原从身后拿出两个馒头,有些扭捏的递给他,害怕他依然像平常那样不肯接受,他知道苏百川自尊心很重,要不然光凭他这一条线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苏百川穿好靴子抬头望向周原,愣了一愣,这个场景太熟悉了,那年的他也是在这样一间茅屋里用一个馒头换走了他的命,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门外的初阳洒进来,他起身时正好落在他脸上,他笑道
“好”
那一年,他十七岁。
这一年,他二十岁。
苏百川接过馒头,便啃了起来,这是隔夜的馒头,又冷又硬,但以前的他也吃得不少。
“那便走吧”
苏百川拍过周原的肩膀,擦身而过跨过木门,他迎着晨光,笑容灿烂。
周原总觉得今天的苏百川与以前不太一样,他在他脸上看见了这一年来都没有过的自信和阳光,而且比以前更盛,而且有可能以后都是这样,他身为他的朋友,自然替他高兴,但为什么会这样,他想应该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吧,但觉得没那么重要,便未再多想,随后也跟着跨过了木门。
一夜大雪散尽后,今日的初阳却是很美,天行学宫建在一座不高的山上,苏百川寄居在半山腰,此时,初阳在远方重重叠叠的山行轮廓里缓缓腾起,照的一片天空绯红,吐出万道霞光,再伴着山林间的鸟语花香,再碰上此时重获新生的苏百川,后者难免生出一句感叹
“大好时光应如是,少年成名莫得意,一朝功散百年身,百年最难回少年!”
苏百川低声喃呢,没有人听见,他又认真的道了一句
“大好时光应如是!”
“赶紧走,别抒情了,再晚点就迟到了,我还想坐着听呢!”
周原一手拉了一下苏百川,一手提着白衫就跑了起来。
“嗯”
苏百川望着周原的背影,很是郑重的回道,却不知道是回给谁听。
他也立即提起长衫跟上了他的步伐。
天行是学宫,是修行学宫。
修行有起始三境,见微、通灵、立道。
沧海世界有一股特殊的气体弥漫在天地间,修行者称这为灵气,但常人肉眼是看不见的,也自然不能感知,所谓见微,便是打开灵气这扇大门,让人能够看到天地间这些零零点点的东西,而万物皆有灵,然后便是通灵,通灵就是把这些稀薄的灵气根据特殊的方法引进体内,达到淬炼身体,淬炼五脏六腑,乃至周身百窍,甚至一定量的改变身体,而当感知了达到一定程度后,便能隐隐约约察觉到天地间的法则,试着掌握利用,这便是立道。
这便是修行起始的三境,让绝大多数人终生止步的三境。
一个修行者的见微心得,对那些未入门的人就很重要了,是指路,亦是直路。
见微的修行者的眼睛与常人不同,而苏百川在周原眼里看到了这种不同,这说明周原已经进入了那扇门,或许还不止于那扇门。
而周原还要去听别人的见微心得,自然是为了他,为了维护他那脆弱的自尊,想来以往的同路人,却比你早早的触及到了那个神秘的世界,哪怕这个人是你以前的好兄弟,但总归会有些不舒服。
以前的苏百川自然没有进入那扇门,但现在的苏百川早已在那扇门里浸淫多年,这些他自然不会同周原讲,因为这是不必要的麻烦,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是如何活过来的,而他只需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告诉他,他也走进来了,这就可以了。
开课的地方是在学宫的大会堂,苏百川到的时候已经有百余人就座,寻常开课也不过几十人,由此可见这门课的火热,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而且无聊的是他还要和周原在那里坐一上午,而最无聊的是,他还要装出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很是艰难的熬到了中午,周原也顺其自然的请他在学宫食堂吃饭。
“百川,你觉得怎么样?”
周原边吃饭边问道。
“嗯…嗯嗯受益良多。”
满口含饭的苏百川口齿不清的应道,随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嗯……你还是吃饭吧。”周原想了一下,又看了一下苏百川,总觉得他对吃饭都比对刚才的课还热衷。
“嗯嗯嗯”
把脸埋在饭碗里的苏百川连声应道。
“哦,对了,今天我接了一个学宫的任务,会离开玄都一段时间,今天下午就会走。”
周原看着此时的苏百川又一脸无奈道。
“嗯…”
苏百川的头依然埋在饭碗里,从鼻息里发出低沉的回应。
“你可不要偷懒啊,多去听听课,还有半个月年会就开始了,三年为期,不能见微的人会被踢出学宫的。”
周原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道。
“好好……”
苏百川还是没有抬头。
“今天是你的三年之期!”
周原扶额叹道。
“立文,以前你话可没这么多,我又不是小孩子!”
苏百川将筷子一摔,愤愤道。
“你吃,你吃”
周原神情尴尬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笑道。
苏百川埋头继续“奋战”,但在埋头的那一瞬间有一抹笑意,被他藏得极好,周原为他着想,他又怎不明白,但很多时候,人还是别太明白。
“对了,你有没有余钱,先借我应应急”
吃饱饭后,苏百川忽然道。
周原愣了一愣,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这次见面,苏百川真是同以前有很大不同,但总归比以前要好,比以前那个书呆子要好很多,他很高兴。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不还!”苏百川拍着桌子叫道。
“你要多少?”
周原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还是书呆子好。
……
午后周原便告别了,苏百川一人准备回他的茅屋。
他吃这么多饭自然不是为了别的,因为他知道
通灵是件很耗体力的事。
他想,既是重来。
那便要活得和以前不一样。
要活出以前没有的样子。
就像他能看见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便是大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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