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荒》: 善宝儿哥,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吗?
第一章 善宝儿哥,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吗?
花县多河,河道纵横如网织。河边大多野长着垂柳。其中尤以范家村老柳最多,又最为繁茂。
范家村昨夜大雨,今晨方歇。
如同往日一般,天光初现,沉眠在河底的石善眨动了几下眼睛,彻底苏醒了过来。他身周的水流随着他的动作不起波澜,仿佛他不存在,或是与水彻底融为了一体。
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不知从何处漂来。
他头顶上方一群黑胖的鲫鱼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安然游过。石善从水底悄无声息地浮上去,刚好逮住一条。
前方的鲫鱼群刚过去,又有一条肚子圆凸的白鲫鱼从他鼻尖前慢吞吞地划水而过。石善伸手攥住它,白鲫鱼恍然察觉危险,在他手里疯狂挣动,尾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鼻子上。随着近距离接触,石善刚刚闻到的血腥味顿时更清晰了。
石善被白鲫鱼的求生欲逗乐了,松手放掉了白鲫鱼。向着它来时的方向逆水而去。
越往前,血腥味越重。几缕带着腥臭味的暗红无声地渗入水中,潜向四方。
石善不得不从水中冒头,跃上岸边。
一棵歪脖子老垂柳刚巧垂下丝絮,绿如堆烟。石善挑出一根细枝穿过鱼鳃打了个结,把刚刚捉到的早餐挂在了老垂柳上,打算去去便回。
黑胖鲫鱼在枝条上瞪着黑多白少的眼珠,定定朝着他离开的方向。
石善循着气味向前走去,沉默地路过一棵又一棵肆意生长的老柳。范家村近两年村中柳树的长势尤其猖獗,堪比雨后野草。村中又是青壮少在,只剩下寥寥孤寡老幼,人烟稀疏,如同荒坟。
随着血腥味愈加浓郁,石善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株范家村中再常见不过的老柳遥遥映入他的眼帘。高壮的树身临水而立,披下万条绿丝绦,妆如碧玉。
然而碧玉上却煞风景地装点着数颗血淋林的眼珠。四周无人,河道在这里轻巧地转了个弯,遮住了一切视线。只有石善面无表情地正对这棵血腥的柳树。
柳树上极细极细的新生枝条,被挑选出来,穿透圆鼓鼓的黑眼珠,手法如同石善方才穿鱼:细枝要颇费点力气刺出眼珠,枝条倒是轻易穿出鱼口;对方脸上可能挂着轻松又愉悦的笑容,石善先前同样轻松地哼着歌……清晨的凉风掠过,数颗不是鱼眼珠的眼珠齐齐朝着石善的方向摇摆过去。
又摇摆回来。
石善在这种反复摇摆中脸色逐渐变冷,他猛然回头,向着范家村内人烟聚集之处跑去。
途中那条他兴之所至系在老垂柳上的黑胖鲫鱼张着鱼口死在树上,凸着黯淡的眼珠,遥望着他远去。
一路竟没有遇到一个人,石善拼命地向前跑,心中怦怦直跳,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如同一条极细的柳枝,缓缓缠绕住他的脖颈。
范家村内多是些老人孩童,如果有歹徒,见他行径,穷凶极恶,他们万万不是对手。
远远望过去,前方不见炊烟。
石善终于看到对他最为照顾的王婆婆家的屋顶。平日里他从外面回来,柳树掩映中,一看到那挂着数串红辣椒的屋檐最开心,此时却仿佛眼中泣血,瞧着那屋檐仿若是鲜血涂抹而成。
寂静的范家村中悄无人声。
他颓然顿住脚步,比河边浓烈得多的血腥味吞噬了晨风,吞噬了他的五感,继吞噬了这个荒凉的村庄中少之又少的生机后,张大一张血盆大口等他入瓮。
石善瞪大了眼睛,那张稚嫩的少年脸上,时隔十三年,再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僵硬地缓缓往村内迈步,脑海里却以为自己在快速奔跑。屏住呼吸的每一步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甚至畏手畏脚。
走了二十几步路,石善突然停下了脚步,脑中空白一片。前方没有路了……前方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刚刚看到的那截王婆婆家的屋檐。
几滴昨夜残留的雨水从孤零零悬浮在空中的屋檐上滚落下来,顺着辣椒串往下滑,滑至半空就消失不见。随着时间流逝,石善先前看见的屋檐也逐渐被周围的虚无同化。
一瞬间而已,范家村最后存在的痕迹也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石善错愕地盯着房屋消失后暴露出来的泥泞的土地,盯着更远处终于在视线里完整了的连绵群柳,盯着最远处平旷的天空。一轮大日高悬,青天白日,他却在做梦?
一抹酸涩的古怪笑意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脸上浮现。
”恐荒……“
他喃喃道。
石善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自他逃离出恐荒十三年后,这个屠宰场终于又出现了——近在咫尺,却差之毫厘。
如果他昨夜留在村中,也许可以提前示警,帮助村民们逃离,他自己也可以回去恐荒之中,离开这个安稳又平庸的世界。
可他错过了这次机会。能通往恐荒的通道已经消失,再次出现不知是何时何地。
每次恐荒与现世相通都是通过“门”,可为什么”门“会出现在这个小村庄里,还能够被打开呢?
石善心中疑惑不已,那棵挂满了眼珠的柳树又是怎么回事?
”善宝儿哥,这是怎么回事?“
石善正思索间,一道困惑又不敢置信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这声土里土气又亲切熟悉的称呼让石善猛然抬头,惊喜地看到对面的柳树群中探出了一个黑瘦少年的上半身,睁大了一双细长眼,正直直盯着他,仿佛他一做出任何不安全的暗示就要开溜。
黑瘦少年是王婆婆的孙子李禄年,比如今的石善小一岁,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天真又快活的时候。平日里王婆婆总叫石善”善宝“,李禄年也就跟着叫他”善宝哥“。他还无师自通儿化音,在”宝“和”哥“之间加个”儿“,听起来让人又气又觉得好笑,今天的”儿“却拖长成了哭腔,好像唱戏一般,滑稽又可怜。
石善尽量放松面部表情,招呼李禄年在原地等他。
李禄年惶恐不安地等在原地,看着石善向他走过来。眼见着石善即将要踏入原本范家村房屋聚集之处,他赶紧喊住石善:”善宝儿哥,那里不能走哇!“
石善朝他安抚地一笑,随着他踏入泥泞的土地,泥点四溅。但李禄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石善依然好端端地在他的视线里,鲜活地走动着。
”善宝儿哥好厉害!“李禄年从柳树后面小跑出来。
石善面露无奈之色,见他走近,上前拍拍他肩膀,看到他活蹦乱跳,除了衣服上都是泥斑,也没有其他损伤,松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李禄年回想一番,努力组织词句,但心里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他一把抓住石善的手臂,干嚎道:“我也不知道哇!半夜里我睡得好好的,奶奶突然叫醒了我,让我出去找你。”他带着哭腔继续嚎,“我没有找到你,还跌到了泥塘里!回来之后,就看到房子都没了,奶奶也不见了,什么都没了!”
石善皱着眉打断了他的干嚎:”你说王婆婆让你来找我?“
李禄年抬眼快速瞥他一眼,恍然大悟般地疑惑道:“对啊,奶奶怎么让我找你呢?”他回想道,“那时候好像才一两点,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范胖子竟然没有打呼,我摸黑出去的,奶奶说家里的手电筒坏了,有急事,让我去找你回来。”
石善继续问道:“说了是什么事吗?”
李禄年摇头道:“没有。”他再次瞥了石善一眼,问道,”善宝儿哥,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石善在李禄年刚刚过来的那片柳树林后面有一个砖石砌的小平房,家徒四壁。他名义上是孤儿,顺水飘来了范家村,王婆婆和村民们平日里接济,他自己再捕些鱼虾,也算顺畅地“成长”到了十三岁。不过他从恐荒中逃离出来受了重伤,每天需要栖于河中休养。
石善只好糊弄他道:“我半夜肚子饿,出去抓鱼去了。”
李禄年崇拜地看着他,肚子适时地“咕噜噜”响起来。他嘿嘿一笑,黑瘦的脸蛋上泛起了一抹毫不起眼的暗红,须臾又垮下了脸,哀嚎道:“奶奶不见了,屋子也没了,大家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善宝儿哥,我们怎么办呐?“
石善安抚他道:”有你爸呢,他会来接你的。“
李禄年闻言哭丧着一张脸,道:”善宝儿哥,你不明白,老混球娶了那个恶婆娘后,就不要我了。“他咬着牙气哼哼地说,“我也不要跟他过,让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吧!”
石善无奈地看着他,他自己生来无父无母,在恐荒中跌爬滚打,每日疲于逃命,并不理解亲情的含义。气氛一时凝滞,他只好再次拍拍李禄年的肩膀,道:“我们去吃鱼吧。”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你不是饿了吗?”
李禄年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外走。他最后回头望一眼,一圈又一圈的柳树昔日将范家村围得好似避风港,如今柳树依旧,家却空了。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章 不学无术的善宝儿哥
李禄年跟着石善向最靠近范家村的一条小溪走去。
脚下都是泥地,大雨刚过,地面湿滑。石善稳稳当当地走在前面。柳叶拂过他白至透明的脸颊,像是静水上掠过的一只翠鸟。然而叶片无尽,又好像是大群的麻雀蜂拥而来,极招人烦。石善不耐烦地抬手挥开这些叶片,回头示意李禄年走快一点。
李禄年也被柳叶扰得心烦。荒凉到死寂的自然第一次给了他新的认识,每一步都令他心惊胆颤。听到石善的催促,他连连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石善。他每一步溅起的无数泥点,对两人的裤脚一视同仁。
石善先前穿行泥地间数遍依旧干净如初的蒲鞋,在水中也不湿分毫的灰色长裤,面对泥点的沾黏,依然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原本干净的面貌。
李禄年目瞪口呆,连哗哗打在脸上的柳叶也顾不上了。
他讷讷开口道:“善宝儿哥啊,那个,你的衣服什么做的,这么厉害?”
善宝儿哥从来不和大家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神秘地消失,或者和奶奶一起干活,印象里他总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没想到,原来不但善宝儿哥厉害,他的衣服也厉害。
李禄年再次感慨:“真厉害啊!”
石善没有搭理他。他想去那棵挂满了生眼珠的柳树那边探查一下情况,但他不能带脆弱的幼崽去,又不能将他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更担心那棵血腥柳的始作俑者还在这里徘徊。
他心里其实是不拿李禄年当幼崽看的,他觉得李禄年更像是……他找不到比李禄年更脆弱的生物了。他不是针对李禄年,他觉得整个范家村人都是这么脆弱。
也许这个世界都很脆弱。
李禄年不见他回答也不恼,他已经习惯了。
前方传来流水声,静滞的荒野里终于有所缓和。
石善推开最后一把柳条,李禄年从他撑开的手臂下快速钻过去,哀叹一声道:“总算到了。”石善被他五官皱成一团的丑样子逗笑了,让李禄年坐在岸边,等他去抓鱼。
时值谷雨,范家村又地处偏僻,水里的鱼自由生长,石善轻易就捉到了两条。
李禄年一脸期待地看着石善。
石善问他道:“你身上有没有打火机?”
李禄年摇摇头,掏出自己空荡荡的两个口袋,道:“我半夜爬起来,刚换的衣服。”他眼中的期待之色不减。
石善也摇摇头,干脆道:“那我们只能吃生的了。”
李禄年忙道:“善宝儿哥,我们可以钻木头取火啊。”
石善沉默了片刻,抬手将鱼摔死,语气严肃地问他道:”李禄年,你要把范家村找回来吗?“
李禄年呆楞了一下,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过这个在他脑袋中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思索了下,道:”我不知道。“
他继续道,”奶奶让我跟着你,哥,你要带我去把范家村找回来吗?“
石善徒手将鱼开膛破肚,大略清理了一下后递给了他一条,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你会死的。“
李禄年茫然地看着石善,他还没有真正明白死亡的沉重有多轻易,他向后缩了缩脖子,接过死状凄惨的鱼,问道:”奶奶他们都在那里吗?“
石善迟疑了一瞬,点头道:“如果他们还活着。”
李禄年目光放空,看着眼前的潺潺流水,心不在焉地啃着可怕的鱼。
等两人终于解决了早餐后,他依然一语不发,只是紧跟着石善的脚步。
石善带着同手同脚的他向血腥柳那边走去。一路上都是沉默无声。李禄年内心隐约对即将发生的恐怖有所预感,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我不怕。
一路走来熟悉的环境给了他勇气,有一种什么都跳不出他想象极限之感。
他确实不怕,他根本没有认出来血腥柳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甚至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上前摸了一把。摸完后把手指凑到鼻子前,嗅了一嗅,皱眉道:“黏乎乎的。”
石善看着眼珠上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液和组织液,以及上面攀附着的血管神经,问道:“你不害怕吗?”
李禄年闻到一丝奇怪的腥味,脖子一梗,强硬道:“有什么好怕的。这恶心玩意是什么?”他边说还试探性地扯了一条柳枝下来。柳树随着他粗暴的动作,挂着的眼珠摇摇晃晃。
石善道:“可能是人的眼珠。”他看着李禄年一瞬间放大至失神的瞳孔,“对方手法精准,三十七颗没有一颗有所损伤,尽可能地保持了组织完整。这些眼珠也很奇怪,离开活体那么久了,还保持着新鲜的样子。”
李禄年僵硬地抓着折下来的柳枝,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石善解释道:“我解剖过你们这边死人的尸体,所差不大。但没有和活人以及其它物种都比较过,所以还不确定。”
李禄年听到尸体有点发慌,问道:“解剖是什么意思?”
石善回答道:“就好像刚才我对鱼做的那样。”
李禄年:“……”他仍然紧抓着柳枝,害怕一旦丢掉就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哥,你不怕吗?”而且哪里来的尸体?
石善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微笑起来道:“我不怕。”
“那我也不怕,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么,嗯……恶心吗?”李禄年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思维发散道。
“对。”石善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很对,非常恶心,但并不值得人害怕。”
李禄年被他的来之不易的微笑感染了,也干巴巴地露出一个微笑来,鼓起勇气问道:”尸体,是怎么回事呀?“
石善镇定自若道:“从范家村附近的坟里扒出来的,大部分都腐烂了,只有一具还算完整。”他露出一副羡慕的表情道,“这里真好,死后尸体也完完整整的,还被保存下来。”
李禄年目瞪口呆,感觉后背升起一股凉意,他磕磕巴巴道:“可是……附近的坟……是长辈,是先人啊,怎么能够扒出来?”他加重了“扒”这个字,觉得石善太不敬重先人了,“而且,这里是什么意思?你还去过什么可怕的地方吗?”
石善被他这样一指责,疑惑道:“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要敬重,难道你们认为死亡是一种美德吗?”
李禄年觉得今天自己和石善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在不断地经受考验,他穷尽了他小学六年级的见闻,努力解释道:“先人是因为是先人,才被敬重,不是因为他们死掉了。”他猛然想起石善是孤儿,意识到他并没有长辈,也没有上过学,同情地挽救他道,“善宝儿哥,如果是我的话,你也要这么做吗?”
石善犹豫了片刻,看着李禄年黑瘦的脸蛋上那抹朴实的诚挚,想起了王婆婆对他昔日的照顾,他决定实话实说:“如果别无选择的话,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禄年无法理解他,但他决定包容他。像善宝儿哥这样从小缺少关爱的孩子,又不学无术,如果他不包容他,那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已经贴满了一张墙的奖状呢?
石善没有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脸色,接着回答道:“我来自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它有许多名字,我们习惯上称它叫’恐荒‘。”
他露出一副回忆的神色,道,“那里没有村庄,没有人这种脆弱的生物,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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