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风云》: 风雨惊变
第一章 风雨惊变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一阵低沉、苍凉的浅吟之声幽幽传来,回荡在暮色苍茫的大地。
循声望去,只见一须发如银、衣衫褴褛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斜倚在一株枯叶纷飞的银杏树下。
树畔小桥流水,如火残霞自天边洒下一缕斑驳的光影,将那老者瘦弱、单薄的身影没入萧瑟的秋季里,看来仿佛一幅凄美的风景画。
时当深秋,地处江南。在先秦时期,江南隶属百越,中原人称“吴越”。其地富庶、繁荣,常出佳人才子,自不必说。
不同时期,江南的文学意象虽尽皆不同,而其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富庶景象却早已深入人心。
然在这深秋之际,纵江南这般福地,亦处处弥漫着萧索、清冷之意。
其时日近黄昏,天边最后一抹残霞渐渐没入无边的苍穹。
那老者孤寂、单薄的身影也悄然隐没在昏暗的夜色中,只听得一遍又一遍的浅吟低唱。
这吟唱之声虽自低沉婉转,却夹带着三分悲苦,七分哀怨,悠悠扬扬的透过青砖,透过斑驳的粉墙,透过黛瓦,以及那高高耸立的马头墙,传入一对燕尔新婚的少年男女耳中。
那少年悄坐良久,此刻陡闻这悲怆的语调,不禁想起自己悲苦、流离的命运,心中长叹不已。
这首曲子的题目叫《秋思》,是一篇悲秋之作,虽只寥寥二十八字,却将秋景的萧索以及旅人流离的悲苦心境,尽皆融入其中,无不描绘的淋漓尽致。
秋意甚浓,应情应景,他又怎能不暗自感慨?
夜渐深,残秋的破败景象映衬着混乱的时代,更显萧索、苍凉。
风过处,卷起数片枯叶,翩翩飘进一扇格窗,落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台上红烛高烧,火苗跳动,照耀得房中花团锦簇。
梳妆台的另一边是一张锦榻,榻顶罗帐轻垂,屋内悬灯结彩。烛光闪烁中,红帐随风飘逸,一对新人正悄坐榻前。
这间屋子并不宽敞,然而里面的陈设却无不洋溢着浓浓的喜气,让人倍感温馨、美满。
夜已深,朔风自北而来,透过格窗,将烛台上红烛的火苗,吹的摇摆不定,恰似仙女的舞姿,袅娜万端。
屋内布置的井井有条,虽不及富贵人家那般奢靡,却也花团锦簇,喜气弥漫。
那新郎缓缓站了起来,迎着烛光但见他面目清秀,虽只弱冠年龄,肤色却有如美玉,精致的五官在灯光的映衬下更觉英健、俊郎。
那新郎名唤李一帆。
此刻,他一身新郎装束,在这良辰美景的大好日子里,目中却无半分喜色。漆黑而又深邃的瞳孔中流露出的竟是深切的愧疚。
他缓缓走到窗前,轻轻带上窗户,生怕身侧佳人,抵受不住这彻骨的寒意。
红烛已垂下一行行烛泪,过不多时便要燃尽了,李一帆呆呆的望着烛火,心中感叹道:“我与菲儿历经重重磨难,今日总算,总算……”他似乎不忍再想,双目在这刹那间仿佛笼上了一层水雾,渐渐变得模糊。
新娘姓陈名烨菲,此刻悄坐榻上,心中既喜又忧。虽在很久之前便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可当良辰美景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变得紧张、担忧了。
李一帆缓缓转过头来,痴痴的目光凝视着陈烨菲。烛火摇曳中,只见她头顶凤冠身披霞帔,袅娜的身段在红绸轻纱下若隐若现,看来仿佛一朵娇艳的玫瑰,甚是动人。
陈烨菲身子微微颤动。
李一帆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情绪似乎都牵动着她那柔弱的心,她仿佛知道李一帆心中所想,是以柔声说道:“哥,你不必内疚,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没人强迫于我,你又何苦来哉?”
这声音极尽轻柔唯美,仿佛天籁之音,又似春风拂柳。任谁听了,亦不免为之心动、神往。
李一帆心中一酸,此刻似乎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静静地站着,整个人仿佛都与这个世界隔离了。
陈烨菲隔着红帐,静静地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自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呢?笔者只能说:世上恐怕再也没有第二双手能与之媲美了。
陈烨菲缓缓站了起来,迈开莲步,悄悄的向李一帆走了过去,春葱似的手指在屋内来回摸索,好在这间屋子并不宽大,她很快便欺近李一帆。
李一帆思潮起伏,故浑然不觉,直至一双纤柔、温暖的手自身后将他轻轻抱住,才蓦地回过神来。
李一帆缓缓转过身来,用最温暖的眼神凝视着陈烨菲,柔声问道:“傻丫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对不对?”说罢将她轻轻搂进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她弄丢了。因知,自己再也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李一帆泪光灼灼,心中既喜又伤,抬起颤抖的手,便要去揭陈烨菲凤冠上的盖头。
陈烨菲头上虽隔着“面纱”,但透过昏暗的烛火却也将李一帆手上的动作瞧的分明,不禁一惊,忙侧过头去,低呼道:“不要!”纤腰微扭,作势挣脱李一帆怀抱。
李一帆却将她抱的更紧,颤声道:“菲儿,难道时至此刻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
陈烨菲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伸出纤手,轻轻地捧着李一帆面颊,心中既怜惜又无奈。她轻抚着李一帆面颊,深情地凝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嗫嚅道:“哥,我怕,我怕我如今这副模样会吓到你,你知道的,我恨不得把我的所有,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可是……可是……”她语声凄苦、悲伤、无奈。
李一帆听在耳中却痛在心里,微笑着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在我心里,你从未改变过。”说罢拉过她手在自己面颊来回抚摸,柔声道:“有的人虽生有一副好面孔,却心肠歹毒。你与他们不同,你善良、淳朴,这辈子无论什么样子,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改变。”他这番话说的诚恳、坚定。一字一句传入陈烨菲耳中,不禁让她感动,于是侧过身去,手指梳妆台上那红似朱砂的雕花秤杆,轻声说道:“讷,难道你忘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么。”她双颊滚烫,此刻语中竟有三分羞涩,七分柔情。
李一帆微微点头,嘴角露出温暖的微笑,心道:“这世上除了我,她再没别的亲人,无论她提什么样的要求,我当竭尽全力替她办到。”一念及此,说道:“那也很好,你等着我。”说罢便将她轻轻抱起。
陈烨菲“嘤咛”一声,将头埋在李一帆宽广的胸膛上,虽只顷刻,但在她心里却有如永恒。
李一帆走到榻前,将陈烨菲轻轻地放了下来。
陈烨菲呆呆地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温热、柔滑的皓臂,挽着李一帆脖颈。
李一帆只觉她手臂柔滑、温暖,触及肌肤恍如软玉温香,刹那间心中一热,微笑着说道:“我很快便回来。”陈烨菲“嗯”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臂。心中实对李一帆有着千百般依恋。
他们历经了太多磨难,相识、相知、相恋,最后又不得不离开。
李一帆千辛万苦将她寻了回来,此刻更是难分难舍。忆及诸般旧事,只觉恍若隔世。
李一帆轻轻地叹了口气,大踏步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的拾起秤杆,不禁心中一酸。这张精巧的梳妆台本是他为她做的,如今上面摆满了首饰、胭脂,却唯独缺少一面铜镜。
女孩儿梳妆,又怎离得开铜镜?
李一帆望着梳妆台怔怔出神,那坚毅、挺拔的身躯在这刹那间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他面色渐渐变的苍白,目中的愧意似乎也更浓了。
蜡炬成灰,红烛燃尽。
屋内黑沉沉一片,只剩下残月清冷的光华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洒将下来。
陈烨菲双手一阵发颤,瑟声道:“哥,哥你还在么?”她语声焦急、凄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忙伸出纤手,颤巍巍地在空气中来回虚拂,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与李一帆走到今日,可谓历尽磨难。数月前她带着难言的苦衷悄悄离去,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有多浓。
此刻二人虽缔结良缘,然心念却相若,俱怕再次失去对方。
李一帆怕陈烨菲再不辞而别;而陈烨菲则担心李一帆悄然离自己而去。
每个少女都拥有一颗似水般柔弱的心!
陈烨菲知道,李一帆绝不会抛下自己,然内心深处的担忧实不亚于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变故。
她实在太怕孤独,在这世上她再没别的亲人。
此刻,李一帆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倘若李一帆也离她而去,她便再也找不回活下去的勇气了。
“丫头别怕,我在!”
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声音,李一帆借着月光重新燃起了烛火,屋子又渐渐亮了起来。
陈烨菲转悲为喜,嘴角立时泛起甜淡浅笑,嗫嚅道:“我,我以为你……”
李一帆心中一凛,急道:“别胡思乱想!”他揉了揉眼,将欲滴的眼泪生生地揉进眼眶,缓步走到陈烨菲面前,坐在她身旁,握着她手,柔声说道:“我一直都在。”轻轻举起秤杆,缓缓靠近那艳若玫瑰的盖头。
陈烨菲忽然紧张了起来,她双手紧握,手背露出青筋,不住扯着红袖,这本是洞房花烛之夜,身为新娘的她却害怕新郎揭开这层“面纱”。
她本能地挪了挪身子,这个看似细微的举动,却没能逃过李一帆敏锐的眼睛。他并不怪她,只是心疼,似乎再也不忍揭开这层“面纱”。
李一帆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菲儿,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女孩儿,如今你我俱已孑然一身,唯有相互照应、扶持才能在这混乱的世道生存下去,如果……如果你不愿揭下它,我便一辈子不将它揭开。你要知道,我并无半分怨言,可有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躲避不了。既然躲避不了,为何不学着面对呢?”说罢,将手缓缓垂了下去。
陈烨菲紧咬下唇,心道:“他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顾虑?我这般待他,反而对他不公平,难道……难道真要隔着面纱和他相守一辈子么?这样他又如何能够快活?他不快活,我又如何能开心?他虽不怪我,可终归有所遗憾。”又想:“我既选择嫁给他,那又有什么不能让他看见的?这一路千帆阅尽,委实不易,实不该如此遮遮掩掩。”忙握着他手,低声道:“哥,你说得对,是我不好,你来吧。”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李一帆心知,做这样的决定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需极大的勇气!他呆了一呆,颤抖的手终于将“面纱”揭了下来。
李一帆微笑着凝视着陈烨菲的脸,目中的愧疚似乎比那无边无际的苍穹还要深邃。
陈烨菲双眸紧闭,半张倾城之容在袅娜的红帐中若隐若现,虽只十八芳华,却生的娇艳已极。
烛光中,但见她紫云叠鬓,桃腮杏脸,精致的容颜恰似浅淡春山,又如娇柔芙蓉,当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柔美不可方物。便烛光亦为她薄施粉黛,说是惊为天人也绝不夸张。
陈烨菲缓缓睁开双眸,眉心一抹朱砂似的花钿艳若寒梅。她透过眼缝瞧了瞧李一帆,但见他双目噙泪,嘴角含笑,虽竭力让自表现得平定自若,然目中深切的愧疚却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
陈烨菲心中一痛,伸手轻抚李一帆面颊,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对他说:“哥,你不要难过,只要你好,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李一帆微笑着点了点头,二人心意相通,却心照不宣。
李一帆目光缓缓移向陈烨菲娇容下的另半张脸,不禁心中一绞,似有千百把利刃同时刺向心脏,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热泪,不让它滑落,但双唇却已因痛苦、内疚而开始颤抖、扭曲。
只见陈烨菲左边半张脸深深的凹陷下去,皮肤呈紫红色,仿佛被人用刀截去了一层皮。
旁人看来,定要认为她是一个狰狞恐怖怪物,因知,哪有人生的这般模样,一张脸竟有两般截然不同的存在,半张脸美如天使,半张脸却丑恶如魔鬼。
李一帆并未被这张脸吓到,因为他知道,陈烨菲如今这副模样,皆因自己而起,是以心中只有愧疚,只感心疼。此刻他情绪涌动,却无以言表,他不知道该对陈烨菲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伸出那双颤抖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可手刚刚伸出去,又不自禁的缩了回来。他怕,他怕不小心伤害到她。伤口虽在陈烨菲脸上,却疼在李一帆心里。只听他哽咽着问道:“丫头,你,你还痛不痛?”话未说完,便再也抑制不住,两行灼泪滚滚滑落。
陈烨菲侧过脸去,轻轻地摇了摇头,尽量将自己完好的一面展露在李一帆面前。
她笑了笑,目中蓄满了说不尽的柔情,伸手拭去李一帆面上泪痕,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柔声说道:“早就不疼了,你待我这么好,便为你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李一帆忙伸出食指,轻轻地按在她樱唇上,摇头道:“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了,你我既成夫妻,当患难与共,不要谁替谁再去做任何有生命危险的事。”他虽这样说,但心知,陈烨菲若遇危难,自己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可情至深处,言语往往出人意表。他只怕陈烨菲再为自己做出如许危险的事情来,是以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细思回味,又不觉黯然。
陈烨菲目光闪动,过了许久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李一帆略感宽慰,伸手轻轻摘下陈烨菲头顶凤冠。刹那间,那紫色的长发便如绸缎般铺将下来,迎着烛光闪耀着淡淡的紫色光华,仿佛紫色的水波,不住荡漾。
李一帆似已看的痴了,只见陈烨菲鬓边插着一支珠翠步摇,那步摇轻轻摇摆,碰到她娇嫩的面颊便又立即荡开,竟似有了生命,不忍触碰这可怜女孩儿柔嫩的肌肤。
陈烨菲将左边柔发捋了捋,尽量遮住那半张脸,凝目望着李一帆,嗫嚅道:“哥,我这般模样,今后你会看倦吗?”她性格温柔纯真,心中这样想嘴里便这样问,她知李一帆对自己情意深重,绝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但少女与生俱来的质朴天性,迫使她问了出来,纵然知道答案,却也十分愿意听李一帆亲口对自己说将出来。
果然,李一帆忙不迭地摇头,急道:“不会,永远也不会。”他语声兀自哽咽,却坚定已极。
陈烨菲妙目流盼,粉颊灿若桃花,微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说罢,拉过他手,将樱唇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
李一帆胸口一热,心跳也骤然加速,豁的将陈烨菲搂进怀里,在她温热的樱唇上深深一吻,她唇上胭脂的香气悠悠飘入鼻孔,李一帆顿觉心神飘荡,心中既甜蜜又酸楚。
陈烨菲面颊晕红,气息急促。
二人耳鬓厮磨,李一帆只觉她娇羞万端、吐气如兰。
陈烨菲将头缓缓埋进他怀里。李一帆心疼她娇躯纤弱,又恐她旧伤未愈,是以只将她深深搂在怀里,二人相偎相依,在这良辰美景之下,李一帆却竭力克制着心中火热的情欲,直至红烛燃尽,二人方才宽衣入眠。
至四更,李一帆突被一声呼喊惊醒,豁地坐将起来。
其时月光正透过窗纸,如丝如缕地洒将下来。李一帆痴痴地望着枕边佳人,目光仿佛已被定住,再也移不开了。只见陈烨菲双眸紧闭,秀眉深锁,额上冷汗涔涔滑落,两只玉手紧紧的抓住褥角,就仿佛抓着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李一帆心中一痛,不知该不该将她唤醒,正欲拭去她额上汗珠,忽听陈烨菲高声说道:“哥,你为什么不来寻我,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想念你?”
李一帆只道陈烨菲醒了转来,心中一酸,便欲作答。
岂料话未出口,陈烨菲又道:“爷爷走了,我独个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你因何不来寻我?你可知我有多么的寂寞、无助。”
李一帆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菲儿还在梦境中徘徊。若非如此,以她温柔和顺的性格又怎会对我大声说出这番话来,平日里她只将这些话深深地藏在心里。”想到此,又不禁暗暗伤感,俯下身去,在陈烨菲樱唇上吻了吻,深情的望着她脸,用极低的语调在她耳畔说道:“傻丫头,为了寻你,我几乎走遍了所有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你知道么?”
李一帆终不忍将她唤醒,只握着她手,静静地听着。
只听陈烨菲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呓语,然后紧紧地抓着李一帆的手,指甲几乎已嵌进他的皮肉。
又听她苦苦哀求道:“哥,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如今这副模样,再没有资格对你说这样的话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可我,可我已将我的心给了你,我本以为没了心,便会默默地死去,心想这样倒好,至少不会再拖累于你。可瑶姬娘娘的血流遍了我全身,我,我真的很无奈!我怕孤独,更怕失去你,我怕……”她语声凄楚,时断时续不成连贯,但每一字每一句,无不吐露着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
李一帆又怎想得到,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儿对自己的痴恋竟已到了这种刻骨铭心的程度,心中既感动又惭愧。抱膝坐在床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与陈烨菲的生世,不由得心生感慨:“人生忧患,亦复如是;爱也好,恨也罢。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
他呆呆地凝视着陈烨菲,目中忽然闪过许多零碎的画面,不禁让他想起许多沉重而又离奇的往事。虽事隔经年,但此刻回忆起来却依旧历历在目。
1928年7月,国民革命军孙殿英部,以剿匪的名义,进入河北省遵化市。孙殿英亲领旗下组织“龙池”中的三十余名好手进入清东陵,将清东陵几乎洗劫一空。
其时军阀混战,时局动荡,孙殿英窥视清东陵已久,其部下虽众,然明目张胆的盗墓,却也有所顾虑。是以在暗中成立神秘组织“龙池”,收纳大批身怀奇术,且身手出众的异人。孙殿英情知古墓中暗藏凶险,盗墓之事非常人所能为之。
“龙池”名誉上乃孙殿英贴身卫队,实则在暗中专行盗墓之事,以此补足军饷,扩充军队。其时国穷如洗,民不聊生,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人自危。为谋求生路,自有不少奇人异士,分分入伙。李一帆便是“龙池”中的一名成员。他年虽不长,然精通奇门之术,处事冷静果断,且身手出众,在“龙池”中颇具地位。为求生存,他不得已干上了盗墓的行当。因知,时代混乱,战火连天,常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那种饥寒交迫的苦楚,实让人难以忍受。然身逢乱世,生存尚且艰难,又怎容他自行选择,心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待谋得一些财帛便撒手不干了。可他不知,接下发生的变故,让他欲罢而又不能。
那日黄昏,李一帆行至胜芳古镇,这里一片祥和,似乎尚未受到战火荼毒。虽日近黄昏,街上行人却稠密。
李一帆走过街道小巷、茶楼酒馆,心中正自寻思如何脱离“龙池”。心想孙殿英虽嘴上应允,只要自己助他进入清东陵,以后便可重获自由。但转念又想,孙殿英为人奸邪狡诈,时常出尔反尔,想要彻底脱离“龙池”恐绝非易事。
他正值寻思,忽有马驰至,只听马蹄纷沓,三匹健马激尘而来。
街道并不宽敞,虽已近日暮,然街上行人甚众。只听马上一人喝道:“闪开,闪开……”那人语声高昂,浑不把行人瞧在眼里。行人惊慌,立时左右散开,然奔马甚急,去势如龙,几名年迈的老妪来不及躲避,被这一声断喝吓得趔趄跌倒,险些丧生马蹄之下。
马上三人微提马缰,马行减速,一人回头喝道:“老不死的,他娘的不要命了?”话音刚落,举起马鞭便要向其中一名老妪打落,那人马鞭将落未落之际,斜眼处,但见那老妪,浊泪纵横,枯瘦如柴,心中便有些不忍。心想办事要紧,于是收回马鞭,双腿力夹马腹,三匹马又驰将出去,去势更急。
待三人去的远了,行人才纷纷聚拢过来,相扶相将,尽皆暗暗摇头,心中有苦难言。
李一帆心不在焉,兀自缓步而行,片刻间三马驰近,距他已不过数丈之遥。闻得蹄声渐近,他才回过神来,却不回头,只微微皱眉,暗忖:“不知这三人所谓何来?”他无心理会,只心中大为踌躇,实不知这三人来意若何,当即止步,心道:“我且瞧瞧,再见端的!”
残霞中一匹黑马当先驰到他面前,那人勒住马缰,拨转马头,那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接着又两匹马驰到,三马并立,三人立于马上,居中那人倒转马鞭,俯视着李一帆,拱手道:“一帆兄,我们找的你好苦啊!”他虽立于马上,然言语却颇为恭敬。
李一帆背负双手,目光缓缓扫过,只见三人神采焕发,身形魁伟彪悍,年龄约莫三十,皆身着绿色长袍。晚风浮动中,长袍翻飞舒卷,有如乱云。
李一帆一眼便认出,这三人乃孙殿英贴身卫队中的三名好手,虽非“龙池”中人,却也有数面之缘。
李一帆一见三人,目中立时露出疲惫之色,暗道:“不知他们意欲何为,莫非又要行那盗墓之事?”心中思潮起伏,不知这条路何时才是尽头。
正寻思,忽听左边那人干咳一声,朗声笑道:“一帆兄,军座有请,快随我们走吧。”那人虽面带笑意,语声却咄咄逼人。
李一帆心中大为不快,当下凝立不动,目光扫过三人,冷冷说道:“军座曾对我说,只要我助他进入东陵,事后我便能重获自由。如今我已兑现承诺,你三人待要怎的?”他言之凿凿,目中自有一股刚勇之气。那人不敢直视,斜眼一撇居中那人,不知该从何说起,心想这小子身手了得,若不跟我们走,军座那边如何交代?转念又想,要是动起手来,我三人联手恐怕也斗他不过,却要如何是好?正自踌躇,忽听右边那人嘿嘿冷笑,笑声甫定,便轻轻地拍了拍衣袖。他斜眼瞧着地面,似乎浑没把李一帆瞧在眼里,只冷冷说道:“去与不去,那恐怕由不得你。”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接着一声霹雳骤响。其时日已西沉,夜色苍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雷,惊的三匹健马齐声长嘶,不住在原地兜转,三人勒住马缰,竭力牵制受惊的马匹。居中那人,勒住马缰,叹道:“一帆兄,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你就别为难我们了,还是随我们去吧。”
李一帆不置可否,心想打倒这三人不是什么难事,只孙殿英手下甚众,恐怕不会就此善罢,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忽然问道:“找我何事?”
三人面面相觑,目中神色俱各不同,居中那人叹道:“我三人只是奉命前来请你,其中缘由,却是一无所知。”
李一帆双眉紧蹙,良久不语,神色中颇有踌躇之意,不知是否该走这一遭。心想,这一去或许并不打紧,但从此以后恐怕休想再摆脱“龙池”的掌控;倘或不去,不知孙殿英又会使什么诡计来对付自己?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难以抉择。
右边那人见李一帆踌躇不定,又见夜空闪电吞吐,风声飒然,料想大雨来临只在顷刻之间,便有些不耐烦,冷声说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罢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握在手中。
突然,又一道闪电划过,照的大地一片雪亮,李一帆看的分明,那人手中拿着一个黑色丝囊,却并无特异之处。
只听那人续道:“你看,这是什么?”说罢解开丝囊,自囊中取出一缕银丝,像是一位老人的头发。
便在此时,卡啦一声响,一道惊雷响彻夜空,骤雨猝至。
那人在雨中嘿嘿冷笑,笑声甫定忽问道:“你可识得?”
李一帆初见这缕银丝,不禁一愣,但只片刻便又惊又怒,霎时间双腿发颤,几欲瘫倒在地。
雨越下雨大。
李一帆怔怔地凝视着那人,双目渐渐变得模糊,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整颗心仿佛都被这一缕银丝牵动。
他全身俱被雨水湿透,朦胧中,只见三人纷纷自马背上取下伞来。
右边那人粗声说道:“你到底要不要随我们走?”
李一帆心中怒极,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恨恨地凝视着三人。
其时三人与李一帆相距甚近,是以将他的神情、动作均瞧得分明。三人心下暗惊,均知李一帆身手了得,在“龙池”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心想他曾在古墓中屡逢奇险,然危难之际总能逢凶化吉,绝非侥幸而能为之。
居中那人最是机谨,是以在言语上对李一帆总存有三分礼敬,虽奉命而来,却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他。此刻见他目中怒火翻腾,便知不妙,对左右二人暗使眼色,示意防范。那二人自不敢怠慢,此刻冷风急雨迎面打来也没心理会。右手俱各按上腰间匕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李一帆,生怕他突然暴起伤人。
四人在雨中僵持不动,一条条雨线打将下来,片刻便湿透了四人的衣衫。
李一帆目光如电,望着右边那人,森然道:“头发从何而来你最好交代清楚,若有半分隐瞒,你三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其时他比谁都清楚头发从何而来,但此时此刻仍不愿相信。
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互望一眼,居中那人忽然说道:“这个……”。话未说完,右边那人截道:“你管它从何而来,跟我们走便自有分晓。”
居中那人心里暗暗叫苦,心道:“这厮怎恁的不识时务,非要激怒于他,若好言相劝他未必便不肯随我们走,定要拿出头发来将他激怒,却要如何收场?”他心下踌躇,正思虑对策,忽觉人影晃动。
三人瞳孔立时紧缩,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出于本能,俱都“铮”的一声拔出匕首。
他三人速度本不慢,但李一帆却比他们更快。
只见一道白光匹练般一闪而过,接着“叮叮叮”三声轻响,其声有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瞬息之间,三人掌中匕首便被削去一截,只刀柄尚在手中。
三人大骇,来不及惊诧,又见人影晃动,白光闪烁。倏忽之间李一帆已跃上右边那人马背,手中一柄青光闪烁的短刃已自那人身后架上他脖颈。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若闪电。马上三人竟没一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更无人知晓他掌中何以有一柄如此锋锐的短刃。
李一帆左手按住那人脊柱灵台穴,那人顿觉全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来,至此刻方始后悔自己出言莽撞,处事冲动。
李一帆喝道:“我问你,这头发从何而来?”说罢掌心一紧,短刃向前送出,在那人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那人吃痛,心脏乱跳不止,因知命在须臾,便不敢欺瞒,颤声说道:“一帆老弟,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你饶了我吧!”他灵台穴受制,全身本就酸麻无力,加之心中恐惧,此刻谈吐已显吃力。喘了两口粗气,接着道:“我,我真不知这缕头发从何而来,军,军座将这个丝囊交予我时说道,若你不肯前来,便取出丝囊中的物饰,你见了自会甘愿前往。”他身旁二人虽兀自立于马上,但神情萎顿,已无先前那种昂然之态。此刻见李一帆身法如电,出手如风,心中更是惊恐万状。心想幸好方才言语恭敬,再则那丝囊不在自己手中,否则祸端必落在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我三人委实不知头发的来历,军座的为人我想一帆兄弟比我们更清楚,像我们这种喽啰,能知道多少他的秘密,倘若知道太多,恐怕早就没命了。”居中那人唯唯诺诺的说道。
李一帆剑眉斜挑,凝思片刻,方始冷静,他心想不错。孙殿英为人奸险,料想这三人知道的也不多,其实他并不想取三人性命,只是见到这缕头发,不禁怒火攻心,若换做平时,当不至如此。于是翻身下马,冷冷说道:“你们走吧。”说罢缓缓迈出两步,见那三人兀自立于马上,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斜眼瞥去,但见三人目中具有为难之色,便知其意,于是摆了摆手,疲惫的说道:“我会去见他的,你们去吧。”
那三人心中一宽,暗想李一帆一向言出必践,他既已答允,军座处便有了交代,当下也顾不上李一帆行踪,打马便走。
其时雨势未减。
三人纵马急行,健马矫捷,故奔行甚速,须臾便驰出数里。只听马蹄纷沓,有如金鼓齐鸣。
正行间三匹马忽地人立起来,齐声悲嘶。三人俱吃了一惊,心知马匹受惊才会有此情状。
这一下事发突然、变起仓促,若非人皆骑术精湛,当即便摔了下来。
三人待马匹立定,才又吆喝。岂料三匹马尽皆立足不前。
一人啐道:“畜生,连你也和爷爷杠上了?”挥鞭打去,那马吃痛嘶鸣不已,只不住在原地兜转,兀自不肯发足向前。
三人心中又急又奇,却不知端的。
那人骂骂咧咧,不住抽打着胯下马匹。毕竟身处疾风冷雨之中,焉能不急?
另一人沉声说道:“别打了……”
话未说完只见三道闪电划过夜空,似将苍穹撕裂了三道巨大的裂缝,接着便是轰隆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委实惊心动魄。
三人但觉眼前一亮,却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闪电划破苍穹的瞬间,三人均已瞧见,眼前数丈处是一座青石拱桥,桥上竟赫然站着一人。
夜色昏暗、大雨滂沱,三人俱都看不清桥上之人容貌,但隐约可以分辨,那是一个女人。
那人停下手上动作,厉声喝道:“什么人当道?”
那女人并不答话,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顿觉头皮一阵发麻,心想,难道是鬼?
霎时间寂然无声,没人再说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打木叶之声。
三人呼吸粗重,心跳如鼓,右手均已按上腰间手枪的握柄,心想不管你是人是鬼,上前便让你吃一梭子子弹。
岂料枪尚未掏出,一点寒星已急电般袭来,这一变故实在来的太快,谁都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噗”的一响,左边那人受袭,应声跌下马来,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死去。
余下二人见此情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即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所措。
此刻二人正临大敌,却吓得拔不出枪来,身子筛糠般不住颤抖。须臾,一股甜淡的清香悠悠飘来。
二人一怔之下便即恍然,忙凝神瞧去,只见眼前不远处,有一人影正缓缓靠近,那人身形小巧、婀娜,正缓步向自己走来。
夜色朦胧,看不清她衣着,更看不见她面貌,但确是女人无疑。
那女人越走越近,隐约中,只见她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则端正平稳的横于胸腹之间,她掌中空无一物,指甲却在暗夜中发出淡淡的金属光泽。没人知道她这双手究竟有何魔力,但瞬息之间击倒一人,却是事实,可见她出手之快、之准,似乎并不弱于李一帆。
然而她却比李一帆更可怕,李一帆出手尚留三分余地;但这女人却截然不同,她一出手便取人性命,可谓半分余地也不留,其狠辣之处便可见一斑。
那女人不言不语,待得走进,便立即出手。似乎不想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她身法夭矫,恍若鬼魅,右掌一翻,直向左边那人面门击去。
这一掌虽不快,但势挟劲风,且隐隐有风雷之声传来,显是力道沉厚已极。
但见掌影翻飞,雨花四散。暗夜中清香弥漫,人影闪动,竟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迷惘,仿佛进入了幻觉!
那人仿佛也看的痴了,劲风拂面而来却不理会,但只片刻便觉面颊生疼。
豁的一惊,原来掌风夹带雨点打在他脸上,竟似被石子击中般,隐隐作痛。
那人情知不妙,知这一掌非同小可,如何敢接?眼见掌力袭来,却无力招架,心下慌乱不已。
然人在危难之际,求生的欲望总是很强,那人自不愿坐以待毙。情急之下,身子猛的向后一仰。
只听“呼”的一响,掌风如利刃般贴着那人面颊一掠而过。他虽勉力避开了这一掌,但身形却狼狈到了极处,当真险象环生。
第二章 宛如玉人
那人虽惊愕万状,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情知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稍有不慎便要血溅当场。当即跃下马来,以马为盾,在两马间穿梭来回,以此闪避那女人狠辣、凌厉的攻势,并伺机发动反击。
另一人则以旁观的方式,兀自立于马上,虽见同伴闪避自若,却殊无还手之力,心道:“这厮竟以马匹为盾,如此看来,纵使这女人身法再快也不免缚手缚脚。”心中冷笑,又想:“我若是她便将马匹一并解决,让这厮无以遁形。这女人身法虽快,但头脑似乎过于简单、迂腐。可她,可她究竟是谁,怎恁的了得?”当下全神戒备,欲寻隙暗施偷袭。可瞧了半晌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那女人虽以单手制敌,但攻拒有方,将周身守护的严密已极,竟无丝毫破绽可寻。再看自己的同伴,此刻已全无招架的余裕。心想若再让这女人将他击毙,自己决计难逃魔爪。是以再也无暇顾及,心想自己再不出手只需片刻便又要多一具尸体。于是趁那女人凝力对付同伴之际,马鞭豁的挥出。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的一声响,那马鞭势挟劲风,破空向那女人面门打去。
这二人身手均自不弱,若非如此,焉能做得孙殿英护卫?
那女人闻风辨位,知马鞭斜刺里打来,也没在意。料想这一鞭虽势劲力疾,却也伤不到自己。但斜眼一瞧,又不禁色变。
原来这一鞭来势如此猛恶,对准的竟是自己的面颊,当即惊怒交加。心想这一鞭若打在自己脸上,那得变成什么样子?
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这也算人之常情。
本来以她的身手,大可顺势抓住鞭梢将那人带下马来。然生为女人,本性使然,一时间竟未能想出权宜招数。秀足轻轻一点,借着后跃之势向后夭矫掠出,拉出一道墨龙似的残影。
她身法之快,应变之速有如鬼魅,趋退若神。当下凝定不动,左手撑伞,右手负于身后,纵大雨滂沱,亦不能湿其衣襟。
只见雨水珠帘般自伞沿垂落,虽不见其容貌,但疾风冷雨吹的她长发飞舞,宛如风中的蔷薇,娇柔万端。
那二人见此情状,心下暗喜,自忖:“你身法再快,也快不过子弹。若你兀自近身搏击,我二人决计抵敌不住。但现下你也忒过托大,距离一旦拉开,局势便瞬间逆转。”一念及此,便不约而同地拔出枪来,枪口一致对准那女人面门,只要她稍有动作,便即扣动扳机。
现下二人掌中有枪,心中便有了底气,紧绷的神经也在瞬间松弛下来。
一人朗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三人痛下杀手?”
那女人只是冷笑,仍一言不发。不待二人扣动扳机,便迎着枪口掠了上去。
二人俱都吃了一惊,心下诧异,暗道:“这女人莫非是个疯子?”正自寻思,忽觉劲风拂面,暗道不好。
然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只听“嗤嗤”声响,两点寒星自那女人右手指间疾射而出,分径直取二人胸腹两大要穴。
这一下变起仓促,且出手极快。二人始料不及,待要闪避已自不及。
只听“噗噗”两声,响声既沉且闷,便如杖击败革。在这刹那间两点寒星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分别击中二人膻中、鸠尾两大要穴。
二人当即闷哼跌倒,其中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人则只剩下半口气。
膻中穴、鸠尾穴经属任脉,为人体死穴,若受锐器重击,当必死无疑。
那女人虽出手如风,射出去的暗器却轻重自若。击向右边那人的暗器只用了三分力道,而射向左边那人的暗器则全力施为。是以左边那人立时毙命,而右边那人却只是受创颇重,一时半刻还没有生命危险。绕是如此,那人也着实受伤不轻,口鼻不住有鲜血涌出,若不及时救治,性命也只在须臾。
那女人迈开莲步,撑着油纸伞,一步步向那人走来。但见她脚步轻盈,纤腰婀娜,动作极尽柔美之态。行至近处,忽一伸手,三点寒星便疾电般回到手中。
那本是一只纤若柔荑的手,此刻却化作夺命的“魔爪”。但见指甲锋锐如刀,黑夜中隐隐闪动,发出森寒的亮光,仿佛铁铸的一般。
“‘玄铁指刀’,原,原来是你?”那人按住创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说着,殷红的鲜血随着不住起伏的胸口自指缝汩汩流出,显是活不长了。
那女人浑没在意,冷森森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刻她仿佛一尊玉像,凝立半晌,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缓缓伸出右手,压低了声音,勉强吐出两个字:“拿来。”这两个字在她自己看来似乎已说的太多。她阅人无数,却从不肯在这样的人面前多说一句话,只因此刻这人手里有她必须要拿回的东西,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多说半句。
那人虽受重创,闻言却也不禁一呆,过了片刻才翻然醒悟。轻咳两声,苦笑着说道:“是了,我早该想到,你是为此而来。”他呼吸渐渐粗重,此刻口中已是出气多吸气少,知自己命在旦夕,猛地里脑中闪过一个“死”字,不禁黯然。自忖这些年自己跟随孙殿英不知害过多少人命,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现下轮到自己,那也算因果报应,怨不得别人。此刻他距死如是之近,方始大悔,心想自己一生千般过恶,无以弥补,直至临死之际才翻然悔悟,又不禁好笑。眼角暗暗垂下泪来,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黑色丝囊,交到那女人手中,幽幽叹道:“我,我坏事做尽死不足惜,你动手吧。”
那女人皱了皱眉,目中竟掠过一丝诧异。但听那人语声黯然、凄楚,似流露着无尽的忏悔,不禁向他多瞧了一眼。虽觉他神色黯然,然目中却无半分惊惧之色,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苦与悔恨。不禁恻然,杀他的意图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将一个紫黑色的药瓶抛到他面前,轻抚着马鬃,低声道:“让你们受惊了,去吧!”说罢轻拍马背,目光已变得温柔,声音仿佛也不那么冷了。绕过尸体,撑着伞,头也不回地向小桥彼端缓缓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夜更冷,雨渐缓。
李一帆迈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行,他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这条路实在太长,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找不到归宿。
他走到一棵大树旁,只见那树生的高大、挺拔。风雨中传来一阵阵萧索的雨打木叶之声。他忽然紧紧的抱着树干,用粗糙的树皮摩擦自己的脸,只觉得树皮是湿的,却不知是血是泪,亦或是雨水?他颓然瘫坐在地,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风雨中苦苦挣扎。
他忽然觉得,自己连这棵树都不如。因为无论饱受多少风吹雨打,这棵树都能昂然、挺拔的立于天地之间。
他豁地站将起来,神色疲惫的凝视着远方,凝视着这条悠长、曲折的青石小径。
他目中闪过一丝疲倦,一丝深入骨髓,渗透皮肉的疲倦。
他抬起头来继续向前走,总想把这条路走到尽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人,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
那女人体态轻盈,曲线婀娜,宛若玉人,袅娜娉婷。她缓缓走近李一帆,与他并肩而行,却一句话也不说。二人一高一矮,在风雨中看似乎显得不太协调。
那女人举起伞来,将伞送到李一帆头顶,想尽量为他挡去一些风雨,自己纤小瘦弱的身子则暴露在一条条雨线之下。她毫不在意,左臂高举,露出一段如玉皓臂,豆大的雨滴打在她手臂上,便即分散开来,形成一朵朵雨花,霎时间又即消散。
二人虽并肩而行,却不言语。过了许久,李一帆才幽幽说道:“姐,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仍不言语,适才的冷酷、果绝在与李一帆相逢后便荡然无存,转而在眉宇间留下一层淡淡的忧郁。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坦然说道:“他们死了。”
李一帆吃了一惊,忙止步站到她面前望着她脸,神色凝重的问道:“你说什么,谁死了?”
那女人神色如常,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眼角肌肉在微微抽动,她兀自不言不语,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凝注着李一帆湿淋淋的头发,她伸手为他捋了捋。随即取出一个黑色的丝囊,塞到李一帆手中。
李一帆一见丝囊,便即恍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又想这三人虽跟着孙殿英做了不少坏事,但终究是三条人命,实不该如此!
原来适才阻住三人去路的正是此刻站在李一帆面前的女人。她见李一帆目中有责备之意,既不生气也不解释。将伞塞到他手中,顶着风雨转身便走。她识得这一缕头发,想到此,心中甚是挂念,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多年前,她父母在战乱中不幸丧生,临终前将一个漆黑的紫檀木匣子交到她手中,并让她承诺,用生命守护这个匣子,同时为它觅一个合适主人。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却背负着连成人也无法承受的压力。
无依无靠的她便只能孤身一人携着这个沉重的匣子四处流浪。
为了生存,为了保护这个漆黑的匣子,她做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她偷、她抢、她骗,她在混乱、丑恶的世道苦苦挣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到明天。但她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替这个匣子找到合适的主人。
那年正逢大旱,她饿倒在路旁,本以为自己就此便死了,心想死了倒好。
她在这世道已苦苦挣扎了三年。
三年!
对于一个十岁的少女来说是何等的漫长。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饥饿、寒冷、欺辱,在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心想死去便不必再忍冻挨饿了,也不必再为了一个承诺受尽折磨。
可她没有死,就在她最饥饿的时候一只手,一只枯槁的手拿着半个冰冷、僵硬的馒头来到她面前。
她竭力睁开双眼,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目中葬满沧桑的慈祥老人微笑着拿着半个冰冷的馒头对她说:“孩子,饿坏了吧,快把它吃了。”
那老人身后跟着一个三五岁的小男孩儿,一双黑溜溜的眼珠不住在她身上打转。那小男孩儿忽然嗲声嗲气的对她说道:“姐姐这是我奶奶,你是不是很饿,我把我的半个馒头也给你,好不好?”说罢便从自己破不溜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半个黑漆漆的馒头来。
她父母过世已久,这些年来四处漂泊、流浪,从未感受过家的温暖,她甚至已把这种温暖当做一种幻想,一种奢望。
她实在太饿,太虚弱,虚弱到没办法走路,没办法说话,更没半分力气拿起这半个冰冷的馒头。
馒头是冷的,可心却是热的,她哭不出声来,只两行热泪不住自眼角滑落。
那老人伸出粗糙的如同树皮的手,替她拭去眼泪,将她搂在怀里,微笑着对她说道:“孩子,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竭尽全力点了点头,只觉这双手是她见过最温暖的一双手。
那老人合着眼泪将她面上尘土拭去,须臾便露出一张俊俏、秀丽的脸蛋儿。
那老人露出慈祥的微笑,望着她脸柔声说道:“这丫头,生的可真俊讷!”一边说一边将馒头撕成小块儿,一点一点的送到她嘴里。
当她咀嚼着馒头时,眼泪就如春天的清泉一般涌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
泪水浸润着馒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种又苦又甜的泪水就着馒头咽下咽喉的滋味。
那老人慈祥的目光落在她娇俏的脸蛋儿上,直至她一点一点的将馒头咽下去。
自那以后,三人便相依为命的生活在一起。老人曾问起她名字,她只是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用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李”字。那老人大喜,几乎笑得合不拢嘴,心想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之事,于是接着问她,但她只是摇头,显是记不得了。自那以后那老人便把她唤作“李舒窈”。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可在李舒窈眼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李舒窈与李一帆虽非亲姐弟,但情谊深重,实非寻常人能够比拟。
李舒窈虽不爱说话,但她的心思李一帆总能猜出七八分。
二人相处日久,虽互通心意,却心照不宣。李一帆心知她挂念祖母李吴氏的安危,虽明知这一去于事无补,却也不便劝阻。心想她虽性格孤僻、不善言语,但心思细腻,处事果断,说不定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他呆呆地望着李舒窈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暗自感伤,心中立生怜爱之情,暗忖:“她虽非我亲姐姐,却一直把我当做亲弟弟一样照顾,甚至比对待亲弟弟更好。
曾听祖母说,她父母之死与军阀有关,她对军阀痛恶之深便不难想象。可当她得知我加入‘龙池’时,非但不怨,自己也随同入了伙。每次遇到危险,她也总是奋不顾身的站到我面前,丝毫不顾念自己的安危。
她曾数次于危难间救我性命,虽说我们家曾对她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想报其万一。”想到这里,不觉惭愧,举目望去,但见夜空残月高悬,不知何时,雨已停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青石旁的流水还在低声呜咽。
李一帆望着残月洒下的斑驳光影怔怔出神。
有时候人活着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而是为了战胜痛苦,因为活着便是一种责任,谁也没办法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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