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卫》——碎云击破

第1章：狗子

正值七月，天气大好。

好的时节正适合耕种，好的时节正适合牧羊。

而这个好时节，地荒了，草原的草也焉了。

这座矮山的山脚，零零散散着几间茅草屋。茅草屋没有完好的，屋顶如同筛子一般破着大大小小的洞眼。阳光从洞眼里照射进去，草屋四壁结着蛛网，积满了灰尘。

这般破落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来住。兴许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想想看，谁会愿意在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住呢？

狗也不愿意！

但是狗不愿意人愿意呀！

瞧瞧那些烈日下灰败枯槁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茅草屋的阴影里蜷缩着。

或许他们已经死了。

或许没有。

其中有一间茅草屋，发出了一丁点儿声响。

“老鬼头，我饿得动不了了。”茅草屋里面灰尘积满，有些凌乱的脚印在积尘上涂鸦而过。

茅草屋里，有一张泥床。床上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妇人。此时若不是妇人开口，还真以为这是一根枯槁的枝干呢！

“别喊了，我也饿！”妇人身旁，另一根枝干。一位眼眶凹陷，皮肤黝黑的赤膊男人呻吟了一声，像是个皮赖一样一动不动。

“狗子呢？”皮赖男人眼睛都不睁开一下，嘴唇也不动分毫，只是顺着呼气，顺便发问。

“在。”声音细不可闻。一只皮肤黝黑，如同晒黑的咸鱼干一般的小虾米动了一动。

他就是狗子。

如果不是哪个旮旯地里面生出来的，狗子估计活不了那么久。

按男人的话说。

狗子贱名贱命，这样活的久。

想想那些旮旯村里面一群狗蛋、阿牛、大黄、小草……你就明白那么些看似伤天害理的名字寄托了多少父母对子女的希望。

希望很简单：活着，平平安安活着。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奢望。

“我以为你死了。”

男人说话毫不客气。如果不是狗子的老子，估计任何一个外人听了都会恨不得跳起来一巴掌掴过去。

“快了。”狗子的回答很踏实，很合乎常理。一个小屁孩到现在还能活着已经不错啦！

你还想奢望什么？

难道是想要一个瘦不垃圾的小孩变成一个小胖子？

在狗日的印象里，记忆里，脑海里。胖子这个词，永远那么陌生，永远那么遥不可及。

胖子是什么？

可以吃吗？

在他的脑海里，世间万物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可以吃的和不可以吃的。

“饿……”狗子弱弱的发表了自己的主张，随后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饿……别看狗子如同一只骨瘦如柴的狗，看似三四岁大小的人，实则已经六岁。两只小手竹竿一般纤细。但是他的主张是如此的撼天动地。

仅一个饿字就能够在他父母的耳中炸响，如同，雷霆一般，滚滚沉沉，将他的父母炸的晕头转向。

“只怪你投错了世道……”妇人唉声叹气，说完就像挺尸，蜷着不动。

狗子没有回应。他虽然年纪小，但是他知道这句话，父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他还记得，父母跟他说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饿。

忍受饿的折磨，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本人融进骨子里，融进血液里，融进灵魂里。

如何去抵抗恶这个魔鬼，他也拥有了本能的力量。

此时，他正用乌漆墨黑的手指扣着泥床上的泥皮，放在嘴巴里吮吸。

或许这样，就能够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注入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事实上，这块大陆和狗子一般的人，数不胜数。更多的人，活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在凡人眼里，他们是奴隶；在仙人眼里，他们是蝼蚁。

他们从未以人的面貌活过，他们虽然拥有着一副人的躯干。

皮囊兼表相，灵魂是万般。

或许你不懂得饥饿，但是你要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饥饿的活着。

饥荒是人性的大恐怖。

这块大陆上，这样的大恐怖，繁如星海。

凡人的恐怖，仙人的恐怖，都不如人心的恐怖。

人心藏着大恐怖。

就拿鬼木宗和剑魔宗由来已久的斗争来说，这个世界不知有多少地方重复着如此。

就像一位名宿说的：所谓的修真修仙，成仙只是借口，自相残杀才是真理。

多么消极，负能量爆棚的话！

名宿都说这样的话？

所以这是不是一位名宿，还有待考证。

鬼木宗和剑魔宗最近斗得厉害，波及甚广。正所谓仙人打架，凡人遭殃。老百姓在这场斗争中是最大的受害者。

狗子一家也是受害者。他们一家人原本在本就不富裕的旮旯村生活得好好的，平平淡淡安安心心。

男人早上起来想吃的，晚上睡觉想吃的。女人早上起来想做吃的，晚上睡觉想做吃的。

至于孩子一天到晚想吃的。

生活没有黑白，只有吃，和不吃。

如今村子遭受战火，全村的人自然只能逃难。这也是为什么妇人会哀叹狗子生错了世道。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逃，将近一个月。一路上，一起逃出来的村民走的走散的散。

路边的枯骨成了路边的黄土，呵护着来年夹道的野花。

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

如今，一路浩浩荡荡的难民，能吃的早已没有，只能挖些草根充饥。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总归是好的。

“不说了，狗子和我去找点树皮。”男人折了个身。

“饿……”

“去弄点草根。”

“饿……”

“就知道饿，要你何用！”

“爸，你不饿？”

“……”男子爬下床，伸手从墙角捞了一根竹竿。

“走！”他轻轻挥起竹竿，拍打了狗子小腿两下。

似乎生怕把狗子的小腿敲断，男人赶忙把竹竿收起。

“赶紧！”他催促道。

“让狗子再躺一会儿吧。”妇人伸手揉了揉狗子稀疏的头发，怜惜道。“再这样下去也挨不了几天了……”她眼中满是痛苦和不忍，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便不再说下去。

男人看着妇人和狗子许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去找点吃的吧。”言语间有着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这是他们第几个孩子了？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再也不愿意去想了。

“快跑啊，剑魔宗的人来抓人了！”

男人正欲转身开门出去，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

第2章：蝼蚁之人

什么！男人面露惊恐，脸上像泼了辣椒酱一般，一瞬间憋得通红，冷汗直流。

急剧的喘了几口气之后，他才打开门朝外面看去。

山脚下，人影憧憧。面黄肌瘦的难民们一个个神色惊慌，如同受惊了的兔子一般朝着南方跑去。

看这情形，怕是北方有着食人的怪物在追赶。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自从传出了剑魔宗祭城的事之后，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不行，得赶紧走！男人心下明了。

“快走，剑魔宗来了，再不走就没命了。”他说着操了竹竿，抗起狗子往外跑。

狗子只是哆嗦了一会儿，然后就真的像一条死狗一样，任由自己的父亲架在肩上逃命。

他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瘦小的身躯里装着生命的倔强——呼吸是他活着的证明。

“死鬼，等我！”妇人在听到声响之后，已经惊坐而起。这等逃命的时候绝对不会马虎。脚力也是威猛，男人前脚刚跑出，她后脚就跟上。简直是豁出了性命逃跑。

这让人不禁想到兔子和猎狗的故事。

兔子被猎人用猎枪打伤了腿。接下来猎狗去追兔子。结果猎狗没有追到兔子。

其他的狗问猎狗为什么追不到受伤的兔子？

猎狗说，我追不到兔子最多是饿一顿。而兔子逃跑不了就得死。所以我不需用全力以赴，而兔子必须豁出性命去逃跑。

所以能够逃得了性命的，几乎都是豁出性命的。

三人兜兜转转，紧跟着难民，向着南方跑去。

从天空俯瞰，蜿蜒起伏的山丘平原上，难民流动就像细绳子一样匍匐，前面吊着后面，瘦不拉几。可能轻轻踩上几脚，绳子就立马分成了几段。

脆弱不堪。

“快跟上大部队。”

不多时，狗子三人喘着气，混在难民的队伍里，缓缓移动。

“我们这是去哪？”狗子躲在爸妈之间，被父亲提着前进。

“不知道，咱们往南。”妇人拄着竹竿吃力道。她面色发白，显然有些脱力。

刚才一会逃命，几人都没了力气。

虽然狗子本来就没有力气。

但是几人真的有想停下来歇息的想法了。

奈何身后有谁都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的剑魔宗。

即便没有，他们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他们还没活得那么任性。

或者无赖。

生命不是耍赖皮，对于只求平平安安，有口饭吃的人来说，珍惜生命才是王道。

你不珍惜生命，脚下被你踩的泥土就是最好的例子。

哪一抔黄土里面没有一点在人体里游园过？

上下五千年也好，亿万年也罢，终归我们都是星尘。

所以为了多挽留在我们身体里游园的黄土，为了与之缠绵更多的光阴，我建议大家珍惜生命。

一行人一直往南走，走了两天，队伍逐渐壮大。一路上树皮草根能吃的都吃光，能啃的都啃完。

剩下的不能啃的，只是牙口不好。哪天他们牙口好了，估计都能够啃完。

那些个金灿灿的沙漠，在多少年前，哪个不是绿洲森林？

你看，被啃完了吧？

不是我不吃你，只是最近我牙口不好。

瞧瞧，沿途有几片地儿光秃秃的，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就是被牙口好的人啃掉的。

“休息会吧。”男人说着找到路边的一块石头坐下。

石头其实已经被骄阳炙烤得滚烫。但是男人顾不得这么多了。因为他已经坐下。

既然已经坐下了，再去挪动一下位置，多费力！索性好好的坐着。屁股被烫熟，总好过多浪费一点力气吧？

狗子和妇人也一同坐下。

席地而坐。

最终，男人还是坚持不住臀瓣开花变成烤肉的结局，和他们一起坐在了地上。

其实他是怕臀瓣被烤熟，散发的肉香吸引一群难民来哄抢。

有肉吃啦！到时候难民真的就吃人不吐骨头了。

狗子被护在中间，妇人和男人像是防贼一样看着走过的人群。

自己的孩子成了别人的餐点，这样的事一路上见得太多。

逃难的人面色麻木，断断续续排着长龙向前挪动。

你很难想象，你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的所有人都是麻木的脸。

那是一种窒息的绝望。

向后看，不见来人的尽头；向前看，前面的难民一个个消失在远处的山丘。

“妈妈，好饿。”狗子靠在妈妈身上，声音轻若蚊音。

好在妇人一直关注着自己的娃。或许，对于她而言，自己能够坚持到现在，很大的原因就是狗子。

这条倔强，卑微，甚至卑贱的小生命，点亮了她的生命。

一直以为自己在失去几个孩子之后已经麻木不仁，生和死已经任性。但是每当看向狗子时，她的眼里就会透出温柔来，脸上也会不自觉焕发出生机。

因为，她是母亲。

一声妈妈，她就能为孩子倾尽所有。

“我也饿啊。”妇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眼光从狗子身上移开，无神地盯着远处。

远处，是什么？

“快看！”突然有人喊道。

此时两道剑光急速飞来，剑光一前一后，一青一红，刹那飞近。

“鬼桃士，看你往哪里跑！”

“谈天老道，没种你来追我！”青光里面笑声有着一丝放荡不羁。

说话间，剑光由远及近，转瞬即逝，一掠而过。

“捂住耳朵，快趴下！”男人急忙将妇人和狗子按倒在地。

此时“吱——”的一声，犹如指甲扣铁皮的刺耳声响起。脑海中有千般蝇虫嗡嗡震动不停，震得三人头晕目眩。

经过短暂的沉寂，难民一瞬间轰然爆发。救命声，呼喊声，轰鸣声……交织杂糅在一起，乱成一团。

狗子悄悄抬起头，只见周围都是跌倒的人群。有些胆子大的已经站起，而有些依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怕死，很正常。

狗子顺着父母的目光看向远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轰鸣声从前方的山头传来。

整个山头，消失了一半。

山头顶部被犁过一般，狠狠地挖去了一块。

山石飞溅，还有残肢断臂。

几滴血随着风溅到狗子的脸上，他伸手抹去，夹杂着自己的鼻血。

人命如草芥，尽是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