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歌行》——米黄色的企鹅
第一章 美人瓶(一)
炎炎夏日,让人最高兴也最无奈的便是突然一阵雷阵雨,卖凉茶的老汉笑呵呵地招呼着躲雨的路人,没一会儿小小的草棚里就挤满了人。凳子,桌子,甚至是干净点的地上都有人坐着歇息,满身狼狈的人挤在一起,有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衣衫褴褛的少年把包袱垫在屁股底下,怀里紧紧抱着个细白瓷的小坛子,正竖着耳朵听里面人的说话,忽然一只树皮样枯槁的手端了碗茶水递过来;“这位小哥,喝点水吧。”
餐风饮露的人,哪有钱去买水喝。少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多谢大爷,我不渴。”
“老汉今天多了这么多生意,这碗茶就不要你钱了。”说着把茶碗放到少年人手里,眼睛瞅了瞅少年人怀里的坛子,试探着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骨灰?”
“嗯,是我娘亲的骨灰,我要带着她回老家去。”少年话刚说完,草棚里说话的声音都消失了。
离他不远的一个中年人侧头打量了他一番,莫名说道:“小兄弟,我看你长得不差,也别等雨停了,赶紧走吧,争取在天黑之前离开这个镇子。”
“为什么?”少年不解地转头,他身上只剩下不到十个铜板,每天只能吃一个馒头,实在是没力气在天黑之前离开这个小镇。更可况这风大雨大的,估计没出镇子他就先倒了。
“这位小哥,你这一路上,就没听说过这景泰镇的怪事儿?”另一人满脸神秘地走过来,开始讲这景泰镇的怪事。
景泰镇最出名的是瓷器,连皇宫和达官贵人府邸用的瓷器都大半出自景泰镇,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会烧制瓷器,只不过有两大瓷商古家和余家对瓷器买卖的把持,想在这一行里出人头地很难。好在这两大瓷商相互牵制下也是给价公道,景泰镇人靠着手艺赚钱,还算富足和乐。
直到十年前,古家的当家人琢磨出一种新的工艺,他用这方法烧制了一个美人瓶,献给当地父母官,父母官又献给了上司,层层上递,最后这美人瓶到了皇帝的手里。
美人瓶釉质细腻,形状婉约,恰如其名。更妙的是,灯光流转下,瓶身上绘着的美人如同有了灵性,樱唇似启非启,目中泛着盈盈的水波,仿佛马上就会飘然出现,一吐相思。皇帝见之大喜,钦点古家为皇商,每年进贡一只美人瓶。
古家压制下余家,完全掌控了景泰镇的瓷器生意,便开始压榨当地的百姓。不仅收购瓷器的价格极为低廉,更宣称景德镇制作陶瓷所需要的黏土都为古家所有,任何人不得私自取用。这等于是断了当地百姓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然而官府的人都不敢得罪古家,普通百姓又能怎样呢?只能眼看着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
最难过的,当然是古家旧日的对头余家。
余家在景泰镇过不下去,便打算带着老老小小搬家,连同安葬的几位先祖一起带走。刨开了坟包撬开棺材一看,近一半的棺材都是空的,余家立即报了官。
可是官府的人也查不出个三四五六来,坟包棺材都是完好无损,陪葬的财物也一点不少,怎么独独尸骨不见了?余家说是有人报复,箭头直指古家。
然而古家人也有话说,这么阴损的事情,做就要做得彻底。要么全都毁掉,要么挑最有分量的,又怎会专挑女人棺材下手。
没错,失踪的几具尸骨,全都是女的。
余家的事情还没了,又有几户人家因为大雨冲坏了坟包而去修整,发现尸骨也不见了,同样是女性。这便消了古家的嫌疑,却也让景泰镇的百姓也开始担忧起来,但总不能因为这担心就去打扰死者安宁,纷纷要求官府给个交代。
也有人说是妖孽作祟,还请了和尚道士来驱鬼捉妖,后来也没什么收获。总之一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妖孽还是人为,又为何专偷女性尸骨,只知道大概是死人的尸骨都偷光了,景泰镇开始丢活人的骨头。
女人,尤其是面貌端正的女性。这个女性,又不拘年龄大小,稚弱女童或者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景泰镇那么多人,那妖孽也不是日日都来犯案,靠官差保护所有女性显然不可能,只能让家人小心点。然不论家人如何防护,总有那么一不小心的时刻,毫无声息的,活生生的人就只剩下一副皮囊。或是在地上皱成一团,或是挂在床帐上,唯一能动的就是一双满是惊恐的眼睛。
少年想象那场景,连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搂紧了骨灰坛,沉默了一番问道:“那古家的女人,有丢失的吗?”
“你这小子,倒是机警。”一个捕快打扮的年轻人赞了一句,点头说道,“在这一点上,古家倒是跟其他人家一样,容貌出众的女性也有丢失的,他们家大势大,每次丢了人都大张旗鼓地寻找,镇子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些女人都是外姓,古家的女儿,也许是报应吧,个个奇丑,反倒安全。”
少年察觉出捕快话里的不明意味,抬眼一看,就见那捕快盯着他怀里的骨灰坛,眼中闪闪发光,靠近了他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的样子,天黑之前是肯定离不开这景泰镇了,不如我们合作?”
那窃食人骨的妖孽神出鬼没,完全没有踪迹可循,他有怀疑的人,几次悄悄查探都无功而返。如今,景泰镇相貌端正的女人越来越少,那妖孽定然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食物,这就是他的机会。要是这少年不答应,那就只能……
不用怎么考虑,少年就答应下来,一来天色已晚,他确实需要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二来即便真有什么妖孽妖人,又怎么知道他这里有个骨灰坛呢?毕竟,他只在这里呆一个晚上而已。
雨停之后,少年随着捕快回家。
捕快的家很小,一口井,一棵树,一张小桌子,四五个小凳子,就占满了这不大的小院子,房子也只有三间,还要去掉一间厨房。捕快姓庞名松,家中本来还有一个老母亲,月前出的事。
在他发了疯般去寻找凶手的时候,未婚妻也被盯上了。她是在晾衣裳的时候出的事,衣裳还没晾完,自被挂到了绳子上。
第二章 美人瓶(二)
“呶,那间就是我母亲住的屋子,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屋子离院门和厨房都近,不管我多晚回来,都能马上端了热乎的饭菜给我。”庞松拿着抹布擦干了桌凳上的水迹,“母亲总说家里人太少,每次我带了朋友来吃饭喝酒她就很高兴,这小院子空落了一个月了,今日你来,可惜我母亲不能亲自招待了。”
“庞,庞大哥,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少年抱紧了骨灰坛,“我母亲也过世了,我天天都想她,做梦都梦到她。”
“那你比我好多了,不仅有这个,还能梦到你母亲。”庞松端了馒头咸菜出来,特意问道,“小兄弟,你年纪不大,会喝酒吗?”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听到这话差点噎住:“庞大哥你喝吧,我不会喝酒。”
“我也不喝,只是怕你被吓到,让你喝点酒壮胆。你是不是想着只在这里呆一晚上,肯定找不到你头上?”庞松瞥了少年一眼,笑道,“前段时间有外乡人来到这里,说是多年前从这里经过,小女儿重病不治,就埋葬在山上一株老松树下,如今来接尸骨还乡。因地势不熟,找了镇上的人领路去寻找,结果松树是找到了,却没找到骸骨。”
“这,山上野兽那么多。”少年讷讷道。
“没有被挖过的痕迹,棺木和随葬品也都完整,唯独不见尸骨。多年前无人知道的遗骸,都能被窃走,更何况你这个明天就要走的人,那妖孽会放过送到嘴边的食物吗?”庞松见少年被吓得脸都白了,又安慰道,“跟你说这些,不是吓唬你,是希望你小心。晚上你和我住一间屋子,再困也不要睡,知道吗?”
少年后悔不该踏入这个镇子,暗下决定,别说不睡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母亲。
到了晚间,庞松睡在外面,少年睡在里面,侧身抱着骨灰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庞松在说,讲他的母亲,讲他没能过门的未婚妻,看着少年瘦巴巴的脸忽然愧疚起来,不该将这个可怜的外乡人拖进危险之中。
“那个,小兄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庞松问道。
“南宫非。”少年回道。
“展翅高飞,好名字。”庞松立刻称赞。
“是惹是生非的非。”南宫非睁开眼睛,“庞大哥一早就自报家门,却直到现在才问起我的姓名家世,这些话原本是留着黄泉路上再说的吧?既然没有把握活命,为什么一定要报仇呢?你母亲和未婚妻定然希望你平安快活地活着。”
“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又怎么能平安快活呢?我活着最大的心愿就是报仇,若能同归于尽,那是最好的。”庞松苦笑,“你放心,我定会保护好你,和你的娘亲。”
信你才有鬼了,南宫非默默搂紧了骨灰坛,恍惚间似乎看到门外有个黑影在晃悠,吓得一个机灵,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了,耳中听到庞松低低的声音:“来了。”
庞松一手按住腰刀,示意南宫非闭眼装睡,
南宫非慌忙闭眼,隐约听见有东西爬行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心地睁开一条缝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黝黑的藤蔓上覆盖着森森白骨,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蛇一样往床的方向快速蠕动,最长的已经触到了床沿。顶上开着一朵硕大的红花,花心清晰可见一张狰狞的人脸,贪婪地看着床中间的骨灰坛,还有白森森的口水滴落。
“骨儿梅!”南宫非惊叫出声,却也惊到了那花妖,人脸隐去,露出一张血盆大口,冲着南宫非咬过来。
“妖孽!”庞松恨骂一声,翻身坐起,抬手将贴着黄符的刀插在了花心正中。
野兽的嘶吼混杂着人的凄厉嗓音几乎把人心割出一道道的口子来,花妖被庞松重创,也没忘了骨灰坛,藤蔓没头没脑的往床上抽,附在骨灰坛上使劲往外拉。
南宫非抱着骨灰坛缩成一团,不管身上多疼就是死不松手。终于等到没有声响的时候,睁眼看去,就见到庞松一身的血,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迅速地从床底下抽出一沓符纸,叮嘱了一句“别动!”就快步往外追去。
南宫非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这才发觉骨灰坛轻了许多,打开一看,空了!那花妖,竟然在藤蔓附在骨灰坛上的时候就已经把里面的骨灰吸走了。
“庞大哥,我娘的骨灰不见了。”南宫非冲出门去追,已经不见了花妖和庞松的身影。不过花妖受了伤,一路上都有血液滴落。白森森的粘稠液体在月光下分外明显,直到,古宅。
骨儿梅伴随骨殖生长,本身就有一股死气,之前有妖气遮掩,不易发觉。如今庞松重伤了骨儿梅的妖体,死气便再无遮掩地散发出来,阴森的气息使得整个古宅如同坟场一般。
如此凝实的死气,不知吞食了多少人骨!
墙外不见庞松的影子,定是翻墙进去了。
南宫非没有翻墙的本事,急躁地在墙外来来回回溜了几圈,终于一咬牙在墙根前站定,口中念念有词,念毕对着厚实的墙壁就撞了上去。想象中的撞墙没有出现,练了无数次的穿墙术,这次居然成功了。
“娘……”南宫非带着哭腔,听见远处的动静后忙抹了把泪去追。
大概是庞松的行迹被发现了,古宅巡逻的人特别多,南宫非想着要不要捏个隐身诀,终究不敢确定能不能再走一次****运,只能一狠心从布满荆棘的小花园穿行。从没人的角落里钻出来,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条条碎布,不知道是血还是汗的液体在皮肤上缓缓滑过,浸得伤口火辣辣的疼。
南宫非循着越来越浓郁的死气摸索到一处院落跟前,发现这个院落四处都看不到人,越发肯定花妖是古家人豢养的。寻来的女人骨头,好的用来制作美人瓶,差的都进了花妖的肠胃。
想到母亲的骨灰就在这院子里,不知被人怎样对待,南宫非片刻也无法忍耐,推门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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