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谣之念奴娇》:(一)
(一)
秋深霜重,路边花草被夜露压弯了身子,天色未明,隐隐绰绰中,长路远方一个身影禹禹独行而来。
——繁华如梦,世事看透心了然。何不如,烟花三月下江南,聆听雨打芭蕉,渔舟唱晚。
一曲缥缈的歌声也随之远远飘来,隔着薄薄的夜色透过来,清冷幽远。
那身影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仿佛入了迷,浑不知歌声出自其左右一般。
——繁华如梦,世事看透心了然。何不如,烟花三月下江南,笑看桥下流水,风轻云淡。
一曲歌罢,身影却依然一动不动,良久,叹息一声,解下腰间酒壶,仰头饮下一口。
“怎么,公子是觉得难以入耳么?”一阵轻笑,随着夜间的寒风四下飘摇。
“天籁之声,余音绕梁。”将酒壶挂回腰间,那身影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那声音沉了下来。
“虽是江南,却已深秋了。”那身影意兴索然。
声音沉默了半晌,道:“是啊,可惜了……”
一缕晨光初升,照出那身影,一副落魄的中年人形象,连头上的发髻都快要散了的样子。
“年纪大了,当不得你一声公子的称呼了。”中年人道:“太阳要出来了,要不要避一避?”
“避一避?”一缕黑气凭空生出,显露出一个身着黑色长裙的妙龄女子,长发垂肩,遮住大半面容:“是想收了我吧。”
“我不是降妖除魔的法师。”中年人道:“你的歌声真的很好听,做个伴吧。”
女子愣住了,这算是……邀请?还是……
“少勾一个魂魄对你也不算什么,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中年人翻手拿出一支玉笛:“你歌声如此美妙,寄住在这玉笛中,倒也合适。”
女子沉默不语。
“就算是修成鬼仙,又能怎么样呢?”中年人抬起头来,叹声道,倒不像是在问那女子,却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黑气漫卷,化成一缕,飞入那玉笛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
长路无尽,只能缓缓而行罢了。
运河之上,一叶小舟顺流而行。
中年人站在船头,极目远眺,运河蜿蜒向前,最终被一片岸边的树木挡住,看不到了。
摘下酒壶,饮了一口,道:“你是怎么死的?”
静水深流,唯有船尾的船夫摇浆的声音。
中年人也不急,喝着酒,看着两岸景色。
“病死的。”闷闷的声音从玉笛中传来。
中年人点点头,却也不管玉笛中看不看得见:“肉身没了?”
“鬼身觉醒之时,已是死去大半年之后了,肉身当是早就……没了,否则肯定在肉身埋葬之处守着,怎会跟你来四处浪迹。”声音里带了一丝懊恼之意。
中年人又灌一大口酒,露出一丝笑意:“这便是天意了,来,再唱一段听听。”
“我又不是卖身于你了,凭什么你说唱就唱,惹恼了我吞了你的魂魄来修炼。”玉笛中的声音恨恨的道:“再说了,你不怕吓到船夫啊,小心翻了船,让你做水鬼。”
“他听不到的,你放心,唱吧,唱完想吞我的魂魄就吞吧。”中年人说完,俯下身子,横卧在船头,以手支头,闭上了眼睛。
“你有这神通?”声音里带了一丝怀疑,顿了顿,又问:“唱哪一段?”
“就那天你我相遇之时那段。”中年人道。
——繁华如梦,世事看透心了然。何不如,烟花三月下江南,聆听雨打芭蕉,渔舟唱晚……
中年人听着,慢慢响起了鼾声。
“今晚就吞了你的魂魄。”玉笛之中恨恨的声音响起,又沉寂了下去。
河水在阳光下粼粼闪动,小舟穿行其中,缓缓远去。
“老爷,扬州城到了。”对于包下自己整条船的大老爷,船夫还是很客气的,完全不是以往运送十多个客人时凶恶的样子。
码头不大,却停了不少船,货船客舟大小俱全,这一条小舟在其中毫不显眼。
停靠了码头,中年人随手摸出一些散碎银子丢给船夫,登上了岸。才走两步,看见一块石碑立在岸边,上书三个大字:御码头。
中年人眉头一皱,回首望去,那船夫却已荡开了小舟,带着小人物的狡黠笑容喊道:老爷,这江都离着广陵可不远,走走就到啦!
一声轻笑自玉笛中响起,旋即隐去。
与此同时,码头上一个高壮和尚突然双目一眯,手中禅杖轻轻在地面一点,大块青石铺就的路面上顿时以禅杖为中心,四下龟裂开来。深秋时节,已颇为寒凉,他却只斜披了件袈裟,赤裸着半边上身,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和尚低颂一声佛号,目光在熙熙攘攘的码头扫视了一遍,迈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你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居然会被一个普通船夫骗了。”夜色降临,玉笛中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分辨。
中年人晃了晃酒壶,将最后一滴倒入口中,淡淡的道:“道行再精深,也是猜不透人心的――得找间客栈了,我的酒喝完了。”
“有时候觉得生人还挺麻烦的呢,我现在都不用考虑衣食住行了。”玉笛飘出的黑气浓了些,显露出一个黑发垂肩的美人头颅。
“你这叫孤魂野鬼。”中年人没好气的说。
美人头颅黑发间一双灵动的眼眸中光彩一黯,没接话。
中年人挠了挠快散架的发髻:“我不太会讲话,你莫怪,大不了你以后吞了我魂魄好了,你吞我一个抵的上一万个普通人啦。”
美人头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万个?那岂不是吞了你的魂魄我直接就修成鬼仙啦,吹牛也不能太不着调吧。”
中年人嘿嘿一笑:“你不生气就好。”
“阿弥陀佛!”一人一鬼正说话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了前方,禅杖向美人头颅一指。
中年人又挠了挠头,道:“大师误会了,她不是来害我的,我因她歌声实在美妙才带她同行的,喂,快给大师唱一曲。”后半句却是对美人头颅说的。
谁知美人头扭到一边,轻哼一声,黑气一卷,却是直接隐入玉笛中了。中年人一呆,有点尴尬的搓了搓手:“大师你相信吗?”
高壮和尚皱了皱眉:“不管我信是不信,鬼物都应送去往生,这是天地之道,自然之理,无论于其自身还是其他,都是好事,她不害你,就不害其他人了吗?”
“我保证她也不害其他人。”中年人道:“大师你要听过她歌唱,就不忍心此音消逝于天地之间啊!”
高壮和尚叹了口气:“沉迷外物,道兄也是着了魔障了。”然后一振禅杖:“且看今日本座助道兄破了此道魔障!”
(二)
高壮和尚禅杖未起,忽见一道碧绿霞光迎面而来,落入手边,稍稍犹疑之间,翻手拿住了,却是一枚幽深碧绿的玉佛。
“大师是在高旻寺修行吧?”中年人道:“我与贵寺证果大师有旧,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高壮和尚凝视一眼手中玉佛,收起了禅杖,道:“原来故人到访,请问道兄名号如何,本座回寺也好告知师兄,早做准备。”
“原来是证果大师的师弟,我不过是一野游道人,哪里有什么名号,多年前偶然与证果大师有些瓜葛罢了,证果大师见到此玉佛,当是知晓了。”中年道人说:“今日且就此别过,大师意下如何?”
高壮和尚略一思量,将禅杖于地一顿,收起玉佛,低颂一声佛号,转身去了。
那身影走的远了,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路边的虫鸣之声才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你到底是谁?”玉笛中传来缥缈之音,却没现身。
“野游道人啊。”中年道人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女鬼冷嘁一声:“不想说算了,能有证果大师有旧,只是一野游道人?”
中年道人没再答话,只是沿着夜色中的道路,开始缓缓向前。
“我叫叶玄机。”在隐入夜色之前,传来一句。
“哦”一声轻应之后,随即一缕轻笑飘散在夜色之中。
江都邻着广陵,也是十分繁华的。叶玄机拖着步子,半死不活的在江都城里的街道上游荡着。太阳高照,秋老虎奋起余威,却只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倒驱散了昨夜的露水寒气。
长舒了口气,叶玄机站定在一家酒楼门前,楼有两层,门上悬着一幅招牌,写着得月楼三个烫金大字。
“客官您几位?”门口的店小二迎了上来问道。
“两...额,一位。”
“好嘞,您请进。”店小二躬身将叶玄机请了进去:“贵客一位嘞。”后半句是向店内喊的。
“楼上雅座还是一楼大堂?”店内小跑来了个伙计把叶玄机带进了店。
“就在大堂吧,先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水给我来一坛。”叶玄机也不待伙计引领,就近找了个空桌坐了。
“好嘞。”伙计应了声:“我们得月楼的酱肘子可是招牌,客官切一个佐酒?”
叶玄机点点头,稍顿一下,道:“再随便来两个凉菜吧。”
“客官稍候。”伙计说完,奔了后堂去了。
叶玄机将玉笛放在桌上,手指轻敲着玉笛,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有些出神,渐渐的,敲击的动作缓了下来,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抚摸。
玉笛猛的一震,将叶玄机从思索中唤醒。
“虽然我现在是女鬼,也只是寄住在这玉笛之中,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抚摸这玉笛”一缕略幽怨的轻音传入叶玄机耳中,旁人自是听不到的。
叶玄机老脸一红,轻咳一声:“哎呀这酒水怎么还没来。”
“酒酒酒,我是女鬼,你就是酒鬼。”
叶玄机嘿然不语。
似是知道白天在城内不好多作言语,那玉笛中再无声音传来。
还未到中午时分,店内大堂里客人也不多,零星散落坐了两三桌,酒菜不一会儿就上齐了。
叶玄机拍开酒坛的泥封,先将自己随身的酒壶灌满了,才把桌上的空碗满上。
“不先品品酒的优劣么?”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踱步过来,径自坐在了叶玄机对面。
“品?”叶玄机一笑:“好酒劣酒,不都是酒么,是酒就行。”
青年男子抚掌大笑,引得店内不多的客人侧目。
“果然是酒剑仙,当真是好酒,不分优劣,是酒就行。”男子压低声音说完,狭长的目中闪过一道寒光。
桌上玉笛微微一颤。
叶玄机听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酒嗝,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男子:“雄性狐妖?倒真是不多见,我这是运气好呢还是不好呢?”
“您运气好啊,我运气也好。”狐妖又笑,风度翩翩:“听闻酒剑仙落入凡尘,稀客啊稀客,多少年了,没有上界谪仙落下来了。”
叶玄机皱了皱眉:“好像听说谪仙在这凡间很是危险呐。”
狐妖点点头:“不瞒酒剑仙,这世间妖魔鬼怪,若是夺了谪仙神魂,那修为大涨不说,还有希望脱离妖魔鬼怪的身份,将来谋一个仙家地位,也未尝不是不可呀。”
叶玄机点点头:“原来如此。”
“所以小妖结束了多年避世的修行,冒着大风险青天白日之下来到这江都城,就是为了……提醒一下酒剑仙。”狐妖端坐,面色一本正经。
“多谢。”叶玄机又给自己满上一碗酒。
狐妖气定神闲的看着叶玄机饮下一碗又一碗酒,一个饮酒,一个端坐,一坛酒很快见底了。
“结账。”叶玄机将银子远远丢给正欲从柜台赶来的伙计:“不用找了。”然后仿佛没看见仍然端坐的狐妖似的,带好酒壶,伸手去拿桌上玉笛,却被狐妖一把将玉笛按在桌上,一瞬之间,按住玉笛的手指尖闪过利爪的影子。
叶玄机叹一口气:“本怜你修行不易。”
狐妖一咧嘴:“正是修行不易,才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不是我对手。”叶玄机说。
“如今你有酒无剑。”狐妖答。
“你在这里现了形,可就逃不脱了。”叶玄机又说。
“嘿,有了酒剑仙的神魂,整个扬州的佛道大德,也拿不住我了。”狐妖站了起来。
叶玄机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一个狡诈的狐妖,也会被当成试探的棋子。”
“就算是试探的棋子,何尝又不是一次机会?否则这世上谁又甘愿为棋子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妖魔鬼怪,人神仙佛,又有什么两样?”狐妖仿佛是在回答叶玄机,又仿佛是在劝慰自己。
“走吧,去城外。”叶玄机说:“到底你也不愿在城内现形吧,去城外。”
狐妖迟疑一下,松开了按在玉笛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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