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非戏中人》： 雪山

第一章 雪山

“都说人生如戏，自己便是这场戏的主角，却不知，谁都是别人这场戏的配角，而我，从未入过她的戏。”

细雪纷洒，男人说完这句话后，踏在层层冰雪之上，留给天地一个苍茫的背影。

雪势逐渐加大，前路难行，男子却没有停止脚步，青色的衣衫渐行渐远，化为一点黑影，被新落下的一片洁白雪花模糊遮盖。

天地之间白色茫茫。

“好，卡。”

路导演的声音很是激动，为了拍摄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他主张抛弃特效，直接给观众视觉冲击，摄像机中的大雪景象与男人精湛的表演完美融为一体，当最后一句台词说完，路导演几乎就以为剧本中的男主活脱出现在眼前。

想起艰难的筹拍过程真是一把辛酸泪，有意参演的小鲜肉听说要进入雪山亲自体验严寒哪里肯答应？路导演求爷爷告奶奶央了不少圈内当经纪人的好友拉动关系，倒是有个名气不大的新晋网红接了，条件是默许带替身，必须正脸出场时要在室内拍摄，也就是所谓的抠图。

路导演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喷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看着多年好友挤眉弄眼甚是心虚，毕竟是一起打拼过来的，路导演知道他的为难，娱乐公司安排的好友也没法选择，只好把矛头对向一同来的艺人，艺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要他吃苦确实难为了些，路导演说不出太狠的话，满是佩服的竖起大拇指，艺人正不耐烦，见路导演不再磨磨蹭蹭，不再摆弄角度自拍，喜上眉梢，问：“同意了不？”

“您艺高人胆大，佩服佩服。”

路导演说完转身打开门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生活如此美好，他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而且他还有自己钟爱的导演工作，一颗心恨不得飞奔回剧组。

办公室艺人还在追问满脸尴尬支支吾吾的经纪人，语调微扬：“他说这话说什么意思？我通过考核了么？”

雪山的路难走，工作人员抱怨过多次，路导演则说是此乃试炼演员决心的好地。

他现在却想推翻山上所有的雪。

场务告知剧组的资金紧张，如果还没找到男主角就要散伙了，路导演听完就要回去录取那名艺人，这时接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称有意接这部戏。

路导演去了对方给的地点，一个男人正端坐在黄木椅看东西，看得非常仔细，连路导演进门也没注意。

男人年纪在二十六七岁左右，身上还穿着一席民国长衫，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看到极细的或不熟悉的字时微微眯眼凑近纸张，那沓纸正是路导演要开拍的剧本，男人看到精彩处或浅笑一下，悲壮一幕又摇头叹息。

路导演仿佛以为木椅上的人就是旧时代的教书先生，不知觉更近了步，男人终知觉，又是清浅一笑，抱手一礼，文质彬彬，“路导演请坐，刚才看得入迷怠慢了。”

路导演很少见过如此温文有礼的明星，他在业界内名声不上不下，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他跟不上年轻一代的拍摄手法，什么绿幕抠图坚决不用，明星一个个养尊处优，很少吃得了这些苦，只是看在他的资历老比较尊重，而那些没有混出名头的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

可世事难料，观众年龄向已经转向00后，路导演拍的片子大多数是沉重的历史戏或快意的江湖恩怨，而这些元素少了小鲜肉小花旦收视率只能靠着一批老观众勉强支撑，路导演咬咬牙，六年前收购了一份文笔情节极其出色的剧本，砸了大半辈子积蓄，就指望凭借它翻身，先是购置拍摄用品，用了三年凑齐工作人员，而且演员是他自己一个个找来的，特意没有找投资商就是怕塞些乱七八糟的人。

三年前一切准备就绪，男主角临近开拍毁约跳槽到另一组价更高的偶像剧当配角。

路导演又再次寻找，挑挑拣拣没有一个中意，定下的演员有些年龄不符合了又要重新选，来来回回又折腾三年，路导演已经挑得累了，今天一定要拿下这位大明星，否则就得砸一辈子的积蓄。

“程先生客气了，是我打扰了你看剧本才对。”

“待客不周，请。”

男人抬袖沏茶，用茶盖盖好端到路导演面前，茶盖烙的青花瓷，花纹清雅而不寡淡，算是古董道具中难得的精品。

“路老先生，这茶杯有什么不一样吗？”

路导演转腕环视茶杯，啧啧称奇，“新出土的南宋青花瓷最为难仿，此件足可以假乱真，程先生的剧组很用心。”路导演做事严谨，要拍哪个时代的戏就会把细节做足，每当看到电视剧循环使用节省开支的道具哀叹不已，一眼认出秦朝写了宋徽宗的瘦金体，唐朝风尘女唱清人诗“我本将心向明月”，民国剧主角就穿着一双运动鞋狂奔上树。

男人几不可闻一笑，“因为这就是真的古董。”看着路导演有点惊愕的样子，摸腮咧开与之前不同的弧度更大的微笑，“路老先生，叫我程潇吧，先生什么听着文绉绉的。”

路导演看着与性格如同换了个人的程潇，刚刚的温润君子好似一场错觉，遂起玩笑之心。

“那你也叫我名字吧，礼尚往来。”

“嗯，知年，我看过剧本了，不知你可否接受这个我当男主角？”

路知年性格直爽，提议说名字是想加快熟悉不那么拘束，程潇就自来熟般随口唤来，却完全没有轻视意味，更像认识一个志趣相投的好友态度亲昵又尊重个人意见。

路知年哪还有什么意见，连连点头：“甚为满意。”

“好，那今天就去看看场地吧。”

路知年一句话压在嘴里，他就不问问有什么具体要求或提些条件么？

正想着，程潇貌似也意识到了，盯着坐在木椅没有起身的路知年，如画眉目弯弯，“知年，怎么还不走，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路知年指着程潇身上的长衫，程潇低头看自己的穿着，轻轻用手拍下头，“这几个月在融入角色，习惯休息时也琢磨人物的心理。”

着戏服是为使自己行动同角色一致，特意摆设的黄木椅与茶杯与角色的时代背景如出一辙，一言一行都是这个人。

第二章 解约

路知年带着程潇直奔雪山，淘来的二手车性能老旧，坐在车上颠簸起伏，路知年头次想铲光雪山上的雪，就怕请来的男主角再次反悔。

程潇坐在副驾驶座神色泰然，面不改色地浏览窗外雪景，不知在想些什么，极爱浅笑的嘴角没有弧度，眼神忧郁而温柔。

直到这时，路知年才发觉程潇是十分好看的，那种好看与流行的小鲜肉男生女相不同，五官单单来看稀松平常，与眉目间明亮如星的眸子凑在一起便分外动人。只是终究清秀了些，与主角侠客的身份不符，可想到程潇演戏中人完全不同的样子，也许这份忧虑可以打消，比起这个更烦忧的，是身边这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究竟能否吃苦？

为了生计，总会割舍掉一些视若珍宝的东西，路知年已经做好室内拍摄的准备。

场务早早在等候，接下来的话压断他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看来还是放弃下雪部分外景直接后期做特效吧。

“导演，剧组资金用完了。”场务大声叫喊，急促的追问路知年该怎么办？路知年一把捂住场务大嘴防止其他人听见。

路知年苦笑，还能怎么办？凉拌。

“通知全场工作人员撤出雪山，外景改用特效。”

“导演，聘请后期费用也高。”

“那你说怎么办？”

“抠图，省钱又省力……”

路知年预感自己晚节不保。

“不管怎样，都先出雪山吧，演员已经招齐，其他的以后再说。”

路知年又回身开车打道回府，程潇却没有上车的意思，望着山顶雪色颔首低笑，“美不胜收，果真和剧本写得一样。”

雪花又一次下落，程潇接住看到的第一片雪花，轻轻抚摸雪花，直至化为冰水，“很漂亮，只是不太暖和。”

“导演，他是魔怔了？”

“嘘，他在融入角色。”

程潇径直进入换衣间，换上一身青衫，走出门外。

路导演早已喊工作人员准备就绪，程潇仅仅看过两遍剧本便记住了台词，清秀的面容被风雪刻出锋利的棱角，明明是素面朝天未做修饰，却仅仅凭借面部表情就是一个豪爽的江湖游侠形象。

第二天就有投资方投入资金，指名要求程潇做男主角，路知年知晓程潇必定出手帮忙，二人戏外对酌成为忘年好友。

想起从前，路知年感慨良多。

拍摄了近半年的男主角戏份杀青，程潇微笑辞别，剧组全员只有路知年和场务送到门外，其他人不时注视旁观。

自从拍摄期间程潇爆出丑闻，以往巴结逢迎的人消失殆尽，程潇除了被公司叫回商议公关问题澄清谣言请过一次假以外，全天候呆在雪山录制戏份，路知年觉得程潇看雪的眼神一直很忧郁，请假回来后又更忧伤了些许，某夜对酌一壶，忽下小雪，程潇醉吟：“戏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路知年明白不是对自己说的，却忽然懂，程潇在忧伤的，可能并不是什么外界风评。

只是他也无能为力，目送好友走远，翻开手上剧本，“可惜了，两个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只是人言可畏。”

忽然又抬头望天，苦笑，“看来我老路这部剧注定要砸在自己手上，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买下这李代桃僵的剧本和选择程潇吧。”

人言可畏，不过于此。

程潇又想起某位不知名编剧写的台词，又把脸上的笑意扬起，区区流言蜚语，不足以撼动他心。

下山后，经纪人把解除合约同意书放在程潇面前，面无表情道：“程大明星，鉴于您此次不出面澄清谣言并躲到山上的恶劣行径，本公司决定与你解除合约，不再插手一切事宜。”

程潇刚拍完雪地行走一场戏双足冻僵，歪斜身体往空调凑近，暖风让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暖洋洋，程潇舒服得唱出歌声。

经纪人挑眉，用力拍了拍桌案，把钢笔送到面前，“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程潇弯起嘴角爽快的签了字，步出办公室低声埋怨：“我还没吹够呢。”

没有公司安排的车子一路接送，程潇下楼就遇到了围堵在公司大门的八卦记者。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记者突破重围抢先提问：“请问您整容有替身的事件是真的么？”

又是一个人问：“请问网上传言曾睡过粉丝欺骗感情的事是否属实？”

“请问你曾经启用过私人编剧修改戏份吗？而且为了掩盖事实开除了她？”

“请问你对与演员艾叶不和的传言有何看法？据说他和你追求歌星何如，不满你横刀夺爱艾叶挖走你的经纪人裴翠？”

听到那个名字时，程潇风轻云淡的眼神终于僵住，沉默片刻，又展开笑意，“你们说的这些有真有假。”

之后无论记者再问闭口不谈。

公司安排给程潇的住处肯定不能去了，程潇坐计程车回到了住处，开门时他反应顺利的比了个剪刀手的动作，笑容满面如沐春风，正好对上了偷拍镜头的按下快门的一瞬，躲在灌木丛里的记者探出头。

程潇看着偷拍的人头上身上枯枝落叶更是笑得欢畅，却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帮我P下图，左右脸可能不太对称。”

他被抓拍的照片肯定好看，只是会被质疑摆拍了，程潇又做了个比较随意的动作假装没发现镜头，“再来个连拍。”

那人依从程潇，又躲进灌木丛里看不见身影，程潇思忖片刻，拿出钥匙开门，这样更逼真些。

程潇目送那人走后才打开房门散去嘴边笑意，看来明天的头条又要被他占据了呢。

雪山上信号很差，建的基站很少有用，程潇便很少与人联络，上网时网页也是断断续续索性断了网，倒是与角色性格全部融合拍戏基本一条过。

手机上存了很多人的未接来电，电子邮箱也邮件爆满，短信更是多不胜数。

那些人大多数是与程潇解除拍戏合约的导演，还有一部分问候他现在情况如何的好友，程潇在娱乐圈人缘不错，统一群发自己没事多谢关心。

回复陆续传来，程潇逐一查看，这时又一封邮件传来，程潇看到名字目光凝滞，她也知道消息了么？

转念一想，在雪山上断网那么多天，恐怕只有他还不知道自己那些黑料火到什么时候了吧。

邮件内只有一句话：人言有畏，尔心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