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春秋》: 亡命于野
第一章 亡命于野
“应右此人妄为国士,家国危难之际,临危受命之时,竟然携国宝潜逃,弃忠义与不顾,枉为人子!”车架隆隆向前,双轮华盖的牛车吱吱呀呀的沿着凹凸不平的泥土路艰难的走着,说话之人一脸忿忿之色,花白的胡须翘得老高,虽然脸上带着怒气,但是眼神中的疲惫和毫无希冀的呆滞却难以掩饰内心的一片死灰。
“太仆此言差矣!”道路难行,老牛吃力,稍显年轻的的中年武士,在车架后方艰难的推动着车子,原本的麻履早已不见,换上了用路边茅草编制的草鞋,黑红相间的丝织深衣已经是皱巴巴的了,为了避免珍贵的丝织被路边的野草挂坏,中年武士只能把深衣下摆拉起来掖在腰间,露出只到膝盖的腿衣已经黑乎乎毛茸茸的大腿。
“差之何处?”太仆卿扶着车架问道。
“呼!这个以后我跟你说!”中年武士终究是耗费体力过甚,重重的喘着粗气,顾不上回答太仆卿的问题,太仆卿也不以为意,牵着牛角上面的缰绳慢慢的走着,牵牛也不适合好做的活计,缰绳捆绑在最为结实的牛角之上,结实是结实了,但是想让老牛听话却着实不易,但是老者身为太仆,掌管宫廷车马及国家牛马政事本就是本职。
别的大国强国的太仆平时高高在上,牵马置凳自有属官代劳,只可惜,汉国乃是方圆百里之小国,这个太仆卿是真的要到牛棚里面照顾牲口的。
“老牛累了!”太仆跟老牛是多年的交情了,早在老君上继位之时,这头老牛还是牛犊的时候,就是自己给领进的宫门,风风雨雨三十年过去,牛犊成了老牛,而君上也变成了现如今刚满十五岁的娃娃。
“那就歇歇!”中年武士停下脚步,低下头用前襟蹭着脸上的汗水。
日头很毒,七月份正是粟米灌浆的大好时机,把握的好了一年的增收增产就靠七月份的这几天了,若在往昔,自己这个治粟内史理应行文大司徒,尽遣全国之青壮灌水护田,卫尉在左、廷尉在右,持大司空之信符节制全国,何其威风!
只可惜,现在只能光着大腿在太阳之下苟延残喘。
伸手在车上拍了拍,太仆卿拉着牛头缰绳,后退一步,躬身施礼:”君上,日头甚烈,若继续前行,恐有热邪入体之虞,前方有门槐一颗,大如伞盖,可做驻跸之处!”
车内被称为君上的刘毅傻呆呆的盯着脑袋上面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欲坠的细麻油浸伞盖,默然不语。
“睡了个午觉而已,睡了个午觉而已,一睁眼就变成家国破碎的狗血剧情,毫无天理啊!”
“君上?”一个满脸褶子的脑袋从车外伸了过来。
刘毅所乘得原本是一辆辎车,四周设有帷幔,可以用来载物,也可以用来载人。
汉国十多年前就用不起四匹马拉动的轩车了,陈国攻破国都以后,更是连一匹马拉动的轺车都一时间找不到,匆忙之中只能徒步逃离,路上遇见一公室子弟架辎车逃走,太仆卿张凯示意停止,让车架与君上,其人车架不停扬长而去,路遇坎坷,车内有金饼掉落,太仆大怒,当街拔剑斩其驭马,会同治粟内史苏林并散骑常侍王震、黄门令布易、郎中应右出都城,直奔郑国而来。
现在辎车的帷幔已经没有了,半路上郎中应右主动自荐,要召集国中忠勇之士起兵护卫君上重新夺回都城,治粟内史以为可,便撤下辎车帷幔,包裹几人携带的巨大多数钱财任其孤身返回汉国,但是现如今七天的时间过去了,音讯全无。
“君上,避避暑气吧!”太仆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
“好!停下歇歇吧!”刘毅心里气儿再怎么不顺也不会对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爷子发脾气,伸手摸到了自己的发箍,草草的把一脑袋的乱发给收拾了收拾,扶着车上的扶手站了起来。
“我扶君上下车!”太仆卿伸手扶住了刘毅的胳膊。
“不用,我自己可以!”
车子很高,这年头的道路条件很差,为了车辆的通过性,所以车轮子都造的很大,所以车子的地盘也就变得很高,但是十五岁的刘毅觉得这点高度还没什么问题,拂开太仆卿的手,径直下了辎车。
“好大的槐树啊!”刘毅扶着腰上的皮革腰带赞叹道,在后世这样两人环抱粗细的大树可是罕见的很。
“郑国多此树,其材纹路笔直、均匀,其重为天下万木之中,其硬为万木之中,虽不为栋梁,但是也可作为家具之才,郑国多木匠,以此树为生者不下万余人!”太仆卿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站在树下说道。
“我国可有此树?”刘毅大大咧咧的盘坐在地上,看见治粟内史光着大腿扶剑侧立总感觉怪怪的,摆手示意其坐下。
太仆卿觉得刘毅身为君上,盘腿而坐多少有些不妥,但是这里左右无人,索性也就不提什么繁文缛节了,奉常卿都死了,谁还管这个!
太仆卿抱着一个小包袱皮,来到刘毅身边跪坐说道:“我国虽小,单也有百里之疆土,且与郑国比邻,郑汉两国有姻亲之好,三代之交,郑国有的,我汉国自然也有!”
“这有没有槐树,跟郑国跟我国的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三代之交,不可信,若非我国上下均以为郑国可为依仗,疲敝军事,安有如此祸患?”来到这个地方也有一个多月了,虽然每天在颠簸的牛车上仰望星空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样子,但是灵魂的融合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止,这个年轻的国君的过往一切早已和自己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刘毅觉得自己要比这个也叫刘毅的国君要强得多,最起码不会出现大军压境仓皇逃走的时候夜半惊惧而死这样的事情。
太仆卿的脸色变了变,稍微有点不太好看。
太仆卿本身就是郑国人,他当年乃是护送郑国小公主嫁入汉国的送婚使,小公主成了汉国的国君夫人,他就做了汉国的侍中,然后一步步的到了太仆卿这个九卿高位,而他也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倒郑派的代表人物,倚靠郑国之强盛,缓行军事,发展内政正是自己的施政理念,若是国君这样说,作为此项国政的参与者,自己的这个太仆卿是有罪的。
“臣有罪!”虽然自己是郑国人,可是现在实实在在的却是汉国的九卿,于情于理心中都不应藏有故国之念,老头脱下自己的帽子,匍匐在尘埃之中。
“太仆快快请起!”刘毅被这老头吓了一跳,跪坐而起,双手相扶:“孤未有责备太仆的意思,只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汉国本为小国,伫立于大国强国之间,本应励精图治自强不惜,以求自保,但是自三代一来,与郑国多有偏爱,以为有郑国之臂助,我国当无恙,殊不知此为取死之道耳,三代之前,我汉国车乘不过百,甲士不过三千,但日日不敢懈怠,那时候的汉国像是一只刺猬横立于虎狼之间,虎狼欲食其肉,但有尖刺于前,食之,则被强邻所乘!”
“可如今!”太仆卿抬起头,老泪纵横:“因臣等私欲,欲使汉国臣立于郑国之下,以为可得其庇护,褪下尖刺,拔去利齿,不修革车,不铸革矛,自废武功,以致国无可战之心,民无尚武之气,臣死罪!”
“呛啷”一声,太仆卿拔出腰间佩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砍了过去。
“太仆不可!”刘毅大惊,这老头好烈的性子,看到这一幕刘毅长身而起,伸手就抓住了太仆的佩剑,任其划破自己的手掌,鲜血顺着金黄色的剑身淅沥沥的淌了下来。
而跪坐一旁的治粟内史也反映了过来,好好地一场君臣野外奏队突然变了路数,让这个推了一路牛车头昏目眩的中年武士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看到太仆卿拔剑而起,这才猛然而惊!
“君上!太仆卿!何至于此!”苏林夺过佩剑丢在地上,拉过刘毅的手,从身上撕下一缕布条包上,痛心疾首:“国家沦落至此,我等非君臣一心可不恢复祖宗之基业,万万不可行差就错!”
刘毅冲着苏林摆了摆手,让远处寻找水源的王震、布易二人安心,转身捡起了地上的佩剑,在自己的身上蹭干净了血迹,重新送还与张凯:“老叔,留带有用之身,看孤复我大汉国社稷!”
张凯老泪横流!俯身而拜。
第二章 嗟!来食!
“君上、君上!”王震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瓦片,满脸喜色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好像手里端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般:“我找到水源了!”
瓦片里是一汪浑浊的污水,但是在王震这个昔日的散骑常侍的眼中,却几乎不亚于世间一切的珍宝。
身边的苏林抿了抿自己的干裂的嘴唇,他这个治粟内史推了一上午的牛车,早就已经饥渴难耐了。
“君上请饮水!”王震跪坐在刘毅的面前,双手封上小小的瓦片。
刘毅看了看一捧脏水,很是纠结,到底要不要喝呢?不喝,会伤了忠臣之心,喝了,刘毅怕自己还没有走到郑国的国都,就已经拉痢疾拉的半死了。
哆哆嗦嗦的接过脏水,刘毅的脑海里闪现过不计其数的吃脏东西死掉的英雄人物,吃牛肉的杜甫,暴饮暴食的亚历山大,吃坏了肚子还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吃死的苏轼以及吃了世间难以形容的美味猪排死掉的莫扎特。
喝还是不喝,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面对忠臣们递上来的脏水,或挺深反抗把他摔个粉碎,通过斗争,将它们扫个干净!这两者哪一种更高贵?
刘毅想了半天,觉得这两者选哪一个自己肯定是死球了,喝了可能要死,不喝,看看这脑袋上的大太阳,估计死的更快。
“喝吧君上!此地多平原,缺少河流,昨天咱们逆流而上的小溪,现在也找不到了!”散骑常侍王震一脸希冀的看着刘毅,眼中颇多关爱之色,王震此人,乃是国戚,虽然不是公室子弟,但是家中嫁入公室的女子甚多,自信算起来,王震算是刘毅的远房大表哥,对于这个年幼十岁的表弟君主,王震从小就颇为照顾。
“这个···太仆?您年龄最大,要不然···”刘毅看了看嘴唇干裂的张凯。
张凯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君臣有别,还请君上先饮!”
“那···内史?”刘毅看向了另外一边。
苏林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竭力的让自己不看那一汪诱人的水:“君上,臣军伍出身,忍饿挨饥不过寻常事耳!”
你们这是要搞事情啊!
刘毅让了一圈没人肯喝,没办法,只能端着瓦片,敬了一圈说道:“我等皆因国难至此,理应同舟共济,同食一粒粟,共饮一瓢水,这一杯,我与诸君共饮!”
多里哆嗦的在破瓦片上闭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转手就给了张凯,这位太仆卿感动的老泪纵横,喝了一口之后递给了苏林,紧接着就是王震跟黄门令布易,一圈下来,四个人感动的跟王八蛋似的,但是水还剩下一半回到了刘毅的手里。
“诸君!孤···很感动啊!”刘毅眼巴巴的看着这一瓦片水沾了一圈的口水以后又回来了,五味杂陈啊,用袖子遮住半边脸一饮而尽。
抓着湿了小半片的袍袖,刘毅冲着四个人笑了笑。
然后王震接过瓦片站了起来:“我再去弄点!”
“水源不易得,莫要糟蹋了,别弄得太多!”刘毅连连叮嘱,他倒是不是怕浪费水,这年头还没有保护水资源的意识,主要是这种脏水实在是不能多喝啊,自己的家底儿就剩下这四个了,要是因为喝脏水死个一两个的,自己决对能悲剧到底。
“没事儿!”王震无所谓的说道:“那边有农夫引水灌溉,皆为窖藏之雨水,前两日接连大雨,存水丰沛!”
真他娘的不是亲哥哥啊!你个坑货!
“我等一块儿去看看吧!”刘毅抑制住把鞋底儿摔在王震脸上的冲动,扶着苏林站了起来。
自武王伐纣,周天子定都与镐京一来,以井田制推行天下,但凡天下的土地都被划分为九宫格一样的形状,耕作之时,所有的人都必须先耕作公田,然后才允许耕作自己的私田,公田与私田皆为一百亩,以阡陌水渠相连,私田之产出归耕种者所有,而公田的产出则作为封邑贵族所有。
但是慢慢的,宗周天子的约束力越来越弱,井田制的基础慢慢消失,国人依附于宗族及贵族,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渐渐地出现了身为国人却无耕地的情况,由此一来,租种田地也就大行其道,国人的权利慢慢变小,而义务则越来越重,传统的封建贵族制渐渐演变成了封建大地主制度。
天子乃贵族之贵族,可是贵族之贵族非草民之贵族的思想也就慢慢产生了,周天子的权威自迁都洛阳之后越来越弱,各个诸侯国的国人们只知有君上不知有天子也就慢慢的变得普遍了。
刘毅看到的田地就是一处典型的封建大地主的私田,百多名奴隶身上带着绳索不分男女老幼都赤裸着身子在烈日之下辛苦劳作,而拥有不分土地所有权的国人,则懒洋洋的躺在树荫下面乘凉,几个拎着鞭子的出身于奴隶阶层的奴隶监工正在穷凶极恶的监督者自己往日的同伴。
在千亩大小的田地中整整齐齐的立着四架桔槔,八个最为强壮的奴隶正满头大汗的从窖井中往外提水,然后灌入田间的沟渠当中,涓涓细流相对于千余亩的田地显得有点杯水车薪,所以更多的奴隶只能是抱着陶罐往来于窖井田地之间。
“这是谁家田产啊!”刘毅走上前去,不等开口,苏林便已经代劳,作为治粟内史,他对于田地的事情更为清楚一些。
原本躺在树荫下面的国人起先看到这五个人邋里邋遢的还有点不想搭理,但是等苏林走近之后,看到这五人腰间配件的式样和身上以上的图案之后马上站立起来,整顿衣冠俯身下拜:“郑国小民公西梁见过诸位贵人,敢为诸位····”
“我等皆为汉人,因国家动荡,逃亡至此,饥渴难耐,见此地有人劳作,希望能讨些清水干粮!”苏林对其施礼说道。
公西梁上下打量一番苏林,不由得嗤笑一声,转身又在树下的席子上躺了下来,对着刘毅几人翘起来二郎腿,因为没有穿内裤的缘故,深衣下面的小鸟随着腿荡漾着,颇为无礼的说道:“我还道是哪个贵族家的亲戚,原来是汉国的丧家之犬!”
随手从身边的篮子里拿出来一块黄灿灿硬邦邦的粟饼丢在了刘毅的脚下,指了指水渠中的水说道:“诺,食物在此,这沟里的水都是你的,想喝就喝吧!”
“庶子无礼!”苏林怒发冲冠,一脚把粟饼踢开,顺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吾必斩你与此!”
“嘁!”公西梁不为所动,让左右执剑武士退下说道:“区区丧家之犬,也敢在我公西氏封邑上拔剑?我见你可怜,予饮食于你,你想恩将仇报?我公西氏,地处郑国之东,与汉国交界,三代一来,汉国弱小,陈蔡数次欺凌,我公西氏皆引兵与之交战,亡故汉国之族人不下数十人,如此大恩就引来如此对待吗?”
“如此!刘毅在此拜谢公西氏之恩情,若有来日,刘毅必有后报!”刘毅按下苏林执剑之手,弯腰捡起来粟饼,拍掉上面的尘土,揪下来一块儿塞进了嘴里:“公西氏之土地甚为肥沃,产出之粟米甚为美味!”
掰下一半来递给苏林,剩下的一个递给了张凯:“都记下这个味道吧,以后我们会有顿顿吃不完的这样的粟饼!”
一行人一边啃着粟饼一边忿忿离去,公西梁面色渐渐地变得不好看了:“刘毅?这不是汉国新君的名字吗?嘶···看来我是惹祸了!”
“丧国之君有何为惧?”同行的国人抱着佩剑走到公西梁身边说道:“昔日汉国最为强盛之时,地不过百里,人丁不过三万余,尚不及我公西氏之封邑,现如今这几人恍恍惚不可终日,正是要我郑国为援,若国君置之不理,这汉国不过一男爵之国,就连天子也都不会放在眼里,若是国君要帮他复国,到时候不还是仰仗我公西氏封邑之兵?到时候他还是要仰我等鼻息?”
公西梁摇了摇头:“我观此子,非池中之物啊,还记得晋文侯之故事吗?”
“晋文侯!晋国公子也,晋国,五千乘之大国也,猛将千人,披甲十万,战兵三十万,他一小小汉国国君,就算是有文侯之心,管仲之佐,又徒呼奈何?”同行国人玩笑般拍了拍公西梁肩膀:“家上得国君赏赐,带回来楚姬二十人,晚上有的乐呵了,还是赶紧干完活儿,早些回去沐浴更衣才对!”
- 5星
- 4星
- 3星
- 2星
- 1星
- 暂无评论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