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楼》: 越河边上有越城
第一章 越河边上有越城
越河是古浊江的支流,只流经越城这一座城池,便再度汇入古浊大江,无甚特殊,更无波澜壮阔之景,连水患都少得可怜,故名不见经传。而傍水而建的越城,百姓不过二三百户,在大景王朝的数百座城池中更是小得不能再小,哪怕是被边上的北莽灭了,恐怕都不会有人注意。
成元十六年春,天气渐暖,越河已经开化,并不宽广的河面上漂浮着三三两两的冰块。苏步照例摸着黑起来,到越河捕了一篓鱼,天光放亮时便背着鱼篓回城。这个时节捕鱼自然比夏天时难上一些,春风依稀带着些暖意,但河水还是刺骨的寒冷,但若是为了糊口,纵使比这千难万难的事,也会有人去做。
但苏步的捕鱼之法却又与别人不同,常人或执钩叉,或用渔网,更有甚者是三两人一同协作。可苏步却是孤身一人,只背一鱼篓,到了河边,便将衣物去掉,赤裸着跳到河水里,用手将鱼一条一条抓上来,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是凿穿了冰层之后,毫不在意地跳进去。
他每日只抓三十二条大小相若的鱼,恰好装满鱼篓,便穿好了衣物直接回城,多一条也不行,少一条也不肯。哪怕是在最冷冽刺骨的河水中,他也表现得如泡汤泉般惬意,不紧不慢,不因任何事情而改变自己的节奏,浑身上下都透出十足的怪异。
起初还有人见他抓鱼的身手甚是矫健,怕他将河里的好鱼都抓走抢了大家的生意,想给他个警告。但见他每日只是抓固定的数量,一点也没有扩大生意的意思,便息了这心思。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多生是非呢?
更何况没人愿意去招惹一个怪人,哪怕他看起来不强,但总是令人有些顾忌。
苏步今天比往常快些,也许是到了春天,鱼也活泼了起来,他没收住手,三十二条鱼转眼就抓够了。他上了案,裹上了自己的单衣,比起旁边那些人棉袄,他的衣服看起来实在是单薄,但他却没有半点畏寒的意思。
“步哥儿,等等我”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一边放下裤脚一边喊住了叶初玄。这青年身材消瘦,却生着一张喜人的圆脸,长得并不英俊,脸上还有些雀斑,但却一点不使人讨厌,甚至会让人产生一些亲近感。与面相英俊,但常年面无表情,从脸上读不出半个字的苏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步长得不赖,一年前刚到越城时,哪怕他一穷二白,也有不少人家的姑娘愿意托媒问他的意思。怎奈这人就是块好看的木头,平时连半点表情也欠奉。不知道多少个老媒婆碰了一鼻子灰,再往后便没人肯跨苏步家里的门槛了。
青年人知道苏步的脾气,能少说话便少说,但他看苏步站在原地不动,便知道了对方的意思,三两步赶了上来。
苏步看了看那青年薄薄的嘴唇,皱了皱没,这一路少不了要听他的唠叨了。苏步最怕唠叨,而这青年恰好是个话痨。
“来,暖暖身子”圆脸青年递过来一个皮质的水壶,苏步接过,一仰头喝了一大口,脸上转眼间便红润起来。
“怎么样,老张家的烧刀子厉害吧,这可是咱越城最烈的酒。要不是我一会还要去私塾,我真想也来几口,真馋啊,但是先生的手板也是真疼。”圆脸青年痛苦地摇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十分纠结。
而苏步在圆脸青年的碎碎念中,拿出了一大块冰块,猛咬了一口,嚼了三两下,便咽了下去,看他浑身舒泰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服了什么灵丹妙药。
圆脸青年目瞪口呆:“步哥儿,你渴了?”
“酒太烈”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不太正常,苏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自然的表情,难得地吐出了三个字。
“咳咳”圆脸青年虽然已经习惯于苏步的与众不同,但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步哥儿,我们得快些走了,我回去之后还要温书,昨天先生说了要考较《圣人九言-集注》。你说那些大儒是不是闲的,圣人九言,言简意赅,微言大义,他们倒好,做了一堆注出来,别说九言,九万言都有了。唉,他们若是当初少说两句,我还能少温些书,多抓些鱼,家中母亲也好轻快些。”圆脸青年嘴上抱怨,但脚下一点不慢。越城临水而建,离越河本就不远,二人又都是年轻人,转眼便到了城门。
“圣人话少,听不懂,注好一些。”临进城前,苏步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圆脸青年一愣,心想今天步哥真是给面子,说了十个字。但他转念一想,对苏步说道:“步哥儿,你话也少,但我还是听得懂。”
苏步脸一黑,背着鱼篓转身便走。
“步哥儿,老规矩,帮我把鱼卖了,老张家的烧刀子分你半壶。”圆脸青年说着把自己的鱼篓向背对着他的苏步抛去,丝毫不怕对方接不到。
苏步左臂一身,头也不回,便将鱼篓接住。
“步哥儿,这动作真是帅呀,看几遍也看不够。”圆脸青年正这么想着,就听几步外的苏步说道:“烧刀子,不好。”
“步哥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张的烧刀子,谁喝了不说一声好。这才几年,你的嘴倒是刁了。皇上的御酒倒是好,但我也买不到呀。”这些话,圆脸青年只敢在内心说上几句,嘴上却不敢。他每日去私塾甚早,都靠苏步帮他卖鱼,得罪了步哥儿,他的鱼就只能烂在鱼篓里。
“吕玄,你快着些,李先生又换了新戒尺。”圆脸青年,一回头,正是他的同窗在路口喊他。
“换了新戒尺?先生这是准备杀人呀。”吕玄飞也似地向私塾跑去。“温书,我以后一定记得温书。”
而苏步在集市上随便寻个位置,放下了鱼篓,自然有主顾围了上来。不得砍价是苏步定的规矩。他的鱼确实又鲜美又便宜,所以相熟的老主顾都知道是自己捡了便宜,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砍价。
苏步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恍如隔世。
来此已经一年,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耽搁了,但机会还没来,急不得。
第二章 谁家蒸笼出新屉
苏步的鱼卖得很快,这个时节本就不是产鱼旺季,而苏步的鱼新鲜不说,价格也十分公道,大小又匀称好看,所以很受欢迎。
“这剩下的鱼,我包了。”一双棉靴子映入苏步低垂的眼帘,靴子看起来十分厚实暖和,上面没什么雪,虽然用料和针脚不是十分考究,但也知道必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才能有的穿着。更何况这人连价钱都没问,想必是不心疼银钱。
“醉香楼的宋老板昨日定了五条,还剩五条都卖给您。”苏步麻利地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草篮盛了,躬身递了过去。
“五条哪里够,宋老板既然没来取,那便把他那五条一并卖给我。”厚棉靴十分不悦,这采买的活,平日自然是交给家中下人来做,怎奈负责采买的人竟突然病倒了,交给别的粗使下人又不十分放心,只得自己前来,这卖鱼的此时却有给他添堵。
“宋老板付了定钱,若是不够,旁边那篓里,虽然小些,但也新鲜。”苏步指了指吕玄托付给他的鱼篓,只是那鱼篓里的鱼看起来远不如苏步的这些漂亮。
“我付你双倍,快些将鱼拿来,那些小鱼给那些穷鬼吃也就罢了,我沈家何等身份。”厚棉靴不耐烦起来,天气尚寒,他皱着眉,跺了跺脚。
“哎呀,居然是沈大管家,难得看您亲自出来。”集市上有其他人听见了这话,连忙凑了过来,一边递着笑,一边打招呼。
而一旁早有人乘着这空隙,在苏步耳边细细低语:“快些卖他吧,这是城中首富沈家的大管家,我们招惹不起,你将鱼卖他,宋老板也不会怪罪于你。”
苏步却是摇了摇头,将递出去的草篮也收了回去,轻轻地将鱼放回了鱼篓,低垂着头,再不说话。
“哈哈,倒是碰见个有脾气的,来来,宋老板,这卖鱼的说是你定了这些鱼,不肯卖给我。我还真不知道你这醉香楼的买卖做得这般大了?”沈大管家怒极反笑,正看见迎面走来得宋老板。
“岂敢,岂敢,沈大管家说笑了,苏步这些鱼你卖给沈大管家吧,定钱我也不要了。”宋老板学过些厨艺,当了几年厨子,便自己开了家店,但那醉香楼却是请先生起的好听名字,其实里面桌子也不过五六张而已,哪敢得罪沈大管家。
这沈家身家巨富,来头不小,本不是这越城小地能有的家世,据说只是这家主人喜好僻静,相中了越城小地,才移居于此。越城百姓大多从未进过沈府一步,更未见过这家主人是何等面目,一应大小事情具由沈大管家打点。城中的大小官员见到沈大管家无不毕恭毕敬,更是让人对沈家的权势感到畏惧。
苏步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用纸包好的铜钱,递给宋老板,复又将鱼篓向沈大管家的方向一推,双手向上一摊,低道一声:“成交。”
沈大管家随意地撇出一块碎银,这银子虽小,但穷乡僻野,百姓之间大多都是用铜钱交易,银子十分少见。这小小的一块碎银,至少够平常人家两月左右的用度了。
“随我来,背到府里,多余的钱便是你的劳苦费了。”沈大管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可不能在这地方失了沈家的风范,他原本不姓沈,但主人赐给他这个姓后,他便有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和责任感。从那一刻起,他走步便迈着不急不忙地方步,只要在主人召唤时,才会重现那迅疾的小步。
声音更是愈发低沉,像刚才那样的高声喊喝已经一定程度上丢了身家该有的风度,他要马上悬崖勒马。
苏步背起鱼篓,亦步亦趋,随着沈大管家向沈府的方向走去。这条路他熟得很,他每天回家都要经过这条路。
沈府门前百步以外,斜对角的巷子里,有白色的水雾蒸腾。一个中年大叔,腰系白围裙,白布泛黄,已经不太干净,但这丝毫不影响周围来往的人的食欲。那包子铺中不断传出的香气,哪怕是吃过早饭的人,也不禁想再吃上两个肉包子。
包子铺开了半年,相邻的街坊没有不爱吃这一口的。
苏步的肚子咕噜噜一叫,他顿住了脚步,向包子铺的方向喊道;“老刘,给我留两个芸豆肉包,要离火最近那屉。”
老刘双目一凝,一愣神,发现是自己的老主顾苏步,回了一声:“好嘞”
“老刘啊,你先别忙活了,先把今日的包子送进府里。”沈大管家喊了一声,心想都是这卖鱼的错,自己差点忘了给主人买包子。
他以前认为这满嘴流油的肉包子,都是穷人才爱吃,但自从主人喜欢吃这家包子后,他就觉得肉包子是极好的食物,他每天都会吃上两个,这样他会觉得离主人更近一点。
“要三丁的,别的不要。”沈大管家照例嘱咐了一句,沈家主人吃包子只吃这一个馅,有一次沈大管家买错了,虽然主人一句话没说。但一口都没动,凉透了的肉包子,在沈大管家眼里却是比三九寒冬还凉。
“得嘞,前两天我托木匠新打了一个笼屉,这新笼屉,新包子,香着咧。”老刘乐呵呵地从蒸笼中抽出一个新笼屉,用盖子盖上,抱着跟了上来。
门口的家丁开了门,一行三人便入了沈府。
迎面是巨大而又整齐的庭院,穿过回廊,便能看见假山,在这样的天气里,假山周围竟然还有缓缓溪流,看旁边有雾气蒸腾才知道这假山之下竟是一口温泉。
“看你这呆样,第一次进吧,我跟你讲,这府里气派着呢,前面还有花圃。那真是漂亮,也不知道是咋弄的,这天气还开着花呢。”老刘嘴里不停,不断地向苏步介绍着这府里的风景和奇异。
“把你的嘴闭上,扰到了主人,你可担待不起。”沈大管家瞪了一眼,老刘当即不再言语。
只剩下怀里的包子笼屉不断冒着热气,新屉,新包子,香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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