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途》——再来一斤

一

“自昨日起，从全国各地出发的医疗小组，由北京协和医院传染病研究小组牵头，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了四川，云南两省，展开对本次HBrs-1流感病毒的防疫工作。”

“据目前数据来看，四川、云南省，包括周边县市，感染HBrs-1病毒的人数已达到人群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七，在疫情地区医疗设施明显不足的情况下，经卫生部...............”

就在一周前，多灾多难的四川省再一次成为了举国焦点，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自然灾害，而是因为一种突然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流感病毒。根据现在已有的信息显示，第一例有报告病例的HBrs-1患者是于两周前在云南玉溪江川县郊区发现的，在此后的一周里，这种流感病毒就像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一般，快速地在周边蔓延开。仅仅七天，云南与四川两省就拉响了疫情警报，各地医院瞬间陷入了超负荷运转中，与此同时，这种虽然症状表现不太严重的传染病却以其惊人的传播速度引起了国家注意。

“据外媒报道，不仅是亚洲，在北美洲、欧洲、澳洲、非洲及南美洲都爆发了相同类型的大规模流感，其中以拉美，非洲等严重落后地区疫情最为严重.......”

“据英国广播电台报道，欧洲全境于昨晚10点开始进行国界道路封锁........”

“今日上午8点整，美国国会全票通过总统关于建立全国审查中心的行政命令，此命令重点在于筛选.......”

“墨西哥民众走上街头，谴责墨西哥政府根本无法为他的人民提供有效的医疗援助.......”

在可以确定本次疫情并不是由某个国家或地区的生化武器导致后，国家正式进入了全面的疫情防治。

“视线回到国内，为防止疫情的进一步扩散，目前，全国各地进入疫区的道路已经实现了交通管制，只允许各大医疗组织的运输车辆进入.......”

“面对此次灾难，社会各界人士自发的伸出援助之手，纷纷为疫区捐款捐物，但是我们要在此做出提醒，希望大家能够理性捐助，通过正规渠道，经过仔细筛选后将善意捐出。由于这是流感病毒导致的疫情灾害，疫区并不需要过多的生活用品.......”

许远把头埋在电脑后面用手机浏览着各大网站上的时事新闻，C语言老师在讲台上用及其低沉平淡的语调讲课——或者说朗读课本上某一段的内容，而其他同学们则大多数趴在电脑桌后面干着与上课不相关的事，只有少数几个——坐在第一排的——认真的听着课。

“这个printf函数为什么要放在这一段循环后面呢？来，大家跟着我一起思考啊.......”

讲台上那个看起来略显油腻的中年男子就是许远的计算机语言老师，姓董，叫董谦宏，一个看起来油腻，无神的微胖男子，但却是一个及其有水平的教师，许远作为他们这个班的学习委员，曾经跟着几个师兄配合老师一起做过一个项目，在得到一千块钱的报酬的同时，也认识到了这个拥有博士学位的计算机语言老师在其领域内的造诣绝不是其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浅薄无味。

“许远啊，既然你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底子，其实就没必要跟着课上了，我在课上讲的都是给其他基础薄弱的同学听的，还只是给他们打底子。你自己要是想更深一点的学的话，就要自己去下功夫了，有什么想法就去做，放心大胆的去做，写代码又不花成本，是吧。”

董老师曾经在那次做项目的过程里和许远聊到他的学习，并语重心长的对许远说过。

“你以后自学的过程中，有不会的，一定要来问我，知道了没？”

于是，在一小部分同学还停留在不能完整的拼写出scanf 的时候，许远已经开始了尝试自主开发前端了。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学委下课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许远从电脑显示屏后探出头来，答应了一声，随机将书本收拾好，离开座位快步跟上走出了教室的老师。

学校的机房除信息楼以外都设置在二楼，而信息楼一整栋的教室都是机房，只供本院大四学生及学校研究生使用，许远他们作为大二学生平时只能在其他教学楼的机房学习。

刚刚下课，离开教室的人群像水流一般涌出，许远跟在老师后面，逆着人群默默地向另一端的办公室走去。

许远所就读的大学位于西安，是国内比较著名的一所高校。当一年前许远从南方的小县城里以全校前二十的成绩考到西安的时候，也曾带着满腔的热血想要有一番大作为，但随着慢慢的在大学中了解这个社会，他却逐渐的明白了哪四个字最真：脚踏实地

“许远呐，上次你给学院办的事情，学院老师都说要给你一部分补偿，就从学院的项目经费里批”

许远看着坐在办公椅上的老师递过来的一千块钱的现金，也不客套，随手接了过来，嘿嘿一笑道：“老师，我上次也没有花啥钱呐，嘿嘿，哪来的补偿啊？”

董谦宏老师知道这小子在开玩笑，也不直接戳穿他：“车马费嘛，奔波劳碌钱，怎么，还不想要是吧？”

董谦宏带着满面的笑意看着许远，油腻发亮的脸上皱起一团的纹。

许远也笑着不说话，当着老师的面把钱兜进钱包里。

上次为了那个项目，他在机房里整整呆了两天一夜没出门，哪来的奔波。

“老师，还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啊。”

“嗯嗯，行，先走吧”

董谦宏靠着办公椅背，微眯着眼说。

许远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前，正准备拉开办公室的门。

“哦对了，许远啊，你先等会”

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许远闻言回过头，“还有什么事么，老师？”

“没记错的话，你是江西人是吧？”

“嗯，江西井冈山的。”许远回答道。

办公桌后的老师低着头，身子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右手磨砂着椅背，许远只能看见他皱起来的眉头。

“再过半个月就要放暑假了，你暑假回家吗？”

“嗯？”许远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暑假是要我留下吗？”

董谦宏看向许远，微微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现在西南传染病这么严重，再过一段时间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说再像03年那样严重的话，说不定你就回不了了，你如果暑假想要回家的话，我帮你跟学院申请一下，让你提早回。”

许远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紧，眉头紧紧揪住，“这……”

他想起前天他去交作业的时候，被告知学院老师都去开了一个会，会议是临时紧急安排的，没有任何提前通知。

许远收起心中那一些不安，回答道：“我要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就可能要麻烦老师您了”

董谦宏目光落在空处，久久没有回应。

许远站在门边，尴尬的感受着突然沉默下来的环境。

“你自己决定。”

老师突然开口。

“你自己决定吧”

他说。

许远听到这句意义明确的话，却又陷入了迷茫。

“谢谢老师”

许远轻声说。他看不懂办公桌后老师的神情。

老师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许远转身开门，出去后再轻轻带上，转轴发出了“喀喀”的声音。

“谢谢老师。”

回想起自己刚才低落的语调，许远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而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的董谦宏，又轻轻摇了摇头。

再来一斤说

铺垫会比较长，希望理解。

二

夜幕逐渐降临，天边最远处还残留着的太阳的微光在城市群落的灯光下显得残缺而弱小。

许远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初夏傍晚的暖风让他感到放松却也同时更加吹浓了他的疲惫。

举起手里刚从图书馆中借出的书，用力地伸个懒腰。极目远眺，教学楼墙面上挂着的预防传染病标语在柔柔的灯光下若隐若现。进出图书馆的学生老师匆匆忙忙；人来人往，月光也踱步着慢慢皎洁。

许远忽然闭上眼睛，长时间的图书馆枯坐使疲惫变成一套沉重的枷锁，一种挣脱一切的欲望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

许远闭上眼，暂时放弃赖以生存了十九年的最重要的感官能力。他听见脚步声，软皮鞋跟蹬过图书馆门前的脆响，他听见微风经过竹林，听见低空垂首的白色蜻蜓；衬衫的衣领磨砂着他的脖颈处的动脉，他甚至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

迟钝而纷杂的思绪又在此刻变得清晰。

白天董老师说的话无预料地在这一刻浮上脑海，伴之而来的是突兀而又强烈的焦虑。

他要回去！

他毫无理由地在这种情况下作出了抉择。

回去！

毫无理由！

在楼道外和父母通完电话后宿舍已经熄了灯，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却发现三个室友都没有睡。老大郝东山躺在床上玩手机，庞大壮硕的身躯就像卡在一个长方形铁架子中一样，上半身常年穿着紧身T恤，更加的体现着他兜不住的修长健硕身材。

郝东山转过脸来，看向许远，英毅好看的脸庞被手机屏幕映亮。不得不承认，老大郝东山是宿舍四人中最受异性瞩目的，也是四人中第一且目前唯一一个脱单的人。

“今天咋跟你爸妈聊了这么老长时间呢？”宿舍人都还没睡，郝东山问得也比较大声，“咋了？是不家里出了啥事儿？”

许远听出他话里关切的语气，笑着说：“也没啥，就是可能今年暑假会请假提前回去。”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点想我爸妈了。”

跟郝东山对床的一个戴眼镜高个子啧啧笑道：“那你岂不是要比我们提前上路啊？哈？”

许远深知宿舍这群人的脾性，都是在内部损死人不偿命的家伙，也就顺着他的话讲下去：“没办法呀，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天妒我这种英才，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嘿嘿。”

郝东山也吃吃的笑，床被晃得吱呀吱呀响：“迟早都要上路，隔个十来天的事情，没区别的。”

许远也不接话，爬上自己的床，跪在床沿上给郝东山脑门来了一掌：“还笑，床都散了。”郝东山笑骂还手，两人打的不亦乐乎。

先前说话的是高个子眼镜男叫王伟宁，湖南湘潭人，是宿舍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比同届的大多数学生都要小一岁，日常也是一个十分能够借梗的人，嬉笑怒骂，放浪形骸，但的确是一个博才之人，善于跟各色人沟通，往往刚认识，就能和别人找到共有的兴趣面，从而聊得火热。

“柴狗，今晚还座谈吗？”郝东山问王伟宁，柴狗是王伟宁的外号，因为又高又瘦，再加又逗又怂，宿舍几个人都这样叫他。

“谈啊，这才十一点，哪有这么早睡觉啊？”

柴狗王伟宁把原本正在笔记本电脑上编辑的一段文本保存好，然后调转身体，面向寝室其他三人。

“云哥先摘了耳机吧。”王伟宁说。

就在王伟宁旁边躺着的迟飞云摘下耳机，说道：“那开始吧，我听着”

郝东山和许远也放下手机，在各自铺上做好，准备开始座谈。

“嗯，让我想想咱们今天聊什么。”王伟宁摘下眼镜说道：‘“今天的话题是：如果打仗了，你会怎么办？云哥先说。”

“啊？”迟云飞叫了一声：“还能怎么办？想办法活命喽，国家在外面打，咱们就捐钱捐物，打到咱这了，就肯定是想办法先活命了。”

王伟宁点点头：“有道理，但不打算起来抗争一下吗？”

“抗争肯定要的，但是奈何有心无力呀~”迟云飞回道。然后其他几个人都笑起来了，说迟云飞是全寝体能最弱的一个毫无问题，说是全班最弱的也是（包括女生），甚至放到全系，也都还有可能。

“那山哥呢？”王伟宁问郝东山。

“我？参军，打仗吧，不能坏了一身好皮囊，好歹我的英俊和健壮都可以做中国队长了，你们讲是不是。”郝东山说道，然后反问回王伟宁：“你呢？成为战争里的文学家是不？”

“切~”王伟宁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是问向许远：“你要干嘛？”

许远想了想，问：“你是说战争现在就开始吗？”王伟宁点点头。

“那我就是回家吧。”许远想到今天的那个抉择，他想了无数个措辞来委婉说服爸妈接受自己回去，光为了这个，他就在走廊上待了一个半小时：“要是战争一旦爆发，我是肯定要回家的，爸妈老了，弟弟妹妹又还小，有这么多牵挂，哪里还能选其他的。”

场面顿时沉默了下来。大家都不是孑然一身的人，平常孤身在外求学，往往会暂时性的把自己的家庭属性给忘了，但如果把家这个参考量放入考量选项里，好像选择就一下变得艰难起来了。

“我参军的话，爸妈应该不让。”郝东山说道，他当初高考本来想报军校，但是父母却坚持想让他吃一口技术饭，协商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来了一所更加遥远的大学。

宿舍氛围突然有些低落。很多时候，理解问题并不难，难的是选择，伟人的伟大之处，有时往往体现在其能做出常人所无法做出的抉择，取舍常人所无法取舍的取舍。然而，天南海北，大家却都只是平常人而已。

众人沉默了一会。说是已经是大学生了，可毕竟这些人中最大的才十九岁，最小的还没满十八岁，过去的那些日子都有家长、老师帮忙参考做决定，而现在突然面对战争这个问题，反而失去了做出决断的底气。

郝东山盘腿坐在床上，健硕高大的身躯在那低头不语，就像一座沉默的山。

大家都失去了讨论的心情，王伟宁突然想到自己在重庆打工的阿叔，听说那边流感也挺严重的。阿叔前两天还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说他没事，但家里人还是总担心他，包括王伟宁，现在一想到阿叔，心中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所以刚才许远是说了想要回家是么？”迟云飞问道，他刚才戴着耳机听歌，没太听清许远进来说了什么。

此时四人都早已坐起来，在上床下桌的寝室里环顾对望着，迟云飞把耳机线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取下，好像有什么心事藏着。

许远沉沉地答应了一声。大家都又不再说话，夜风吹过阳台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宿舍内只有几部手机的灯光互相幽幽照亮着

迟云飞低声说了一句和话题不相干的话。

“我听说，好像现在不止云南四川，其他地方也发现了流感人员。”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许远，继续说道：“就是我有个在福建读书的高中同学说，福建和、、、、和江西也有人得流感了。”

许远心中一紧，他又想起今天董老师对他说的那些话，恐慌就像破了闸的洪水，突然压得他喘不过气。

“流感也不是很严重啊，到目前为止甚至都没听说过有因为流感死的。”许远拼命地在在这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中挣扎着，他这样想，好稍微让自己缓解一下。

反而是王伟宁先说话：“不严重吧？什么时候的消息知道吗？”

湖南与江西向来是兄弟省份，两省接壤，拥有极长的交界线，刚开学王伟宁逗比本分还没暴露的时候，曾经还叫过许远一段时间的大老表。如今听说江西有感染案例，自然要比其他人着急几分。

迟云飞倒是没有再透露更多的信息，说道：“我也不知道，听那个同学说的，他们学校已经不准学生回家，开始全面禁严了，这还是他偷偷的拿手机告诉我们几个的。”

王伟宁闻言满面惨容，不知道说什么好。郝东山在一旁也开始喋喋不休地追问迟云飞知不知道山东的情况。

许远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好似胸口有一口气紧紧压着。家里面怎么样，许远到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今晚打电话的时候父母表现的并不紧张，反而是一直劝说许远多顾着学业，不要这么仓促的赶回家。父母越是这样，许远就越是感到担心，想着家里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却使他更加烦闷。

“得了！”许远突然喊了一句

“.......”

“该睡觉了”他说

明天就去找董老师，让他帮一下自己请假的事情，越早走越好。许远心想

其他三人也都各有心事，倒下身去，不再说话。

正在许远翻过身去，把头埋进被子里，准备结束这一段讨论时，却听见那个一米八七的山东大汉蜷在被窝角落，仿佛叹息一般说了一句：

“我也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