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容无物》——木悔有海
一、阿香与酒(一)
我是个和尚,我的师父是高师父。
我曾问高师父我为什么是个和尚。
高师父说,我是佛祖的孩子,我就在佛祖的手上出生。
我不信,但是我也不知道问谁:问佛祖吧,他老人家不回答我;问师兄弟吧,高师父却只收了我一人,寺里就我们两个;问香客吧,也不知道哪年才来一位。
因为高师父的寺庙啊,建得太高太高了,建在悬崖峭壁上,对面是山,右边是山,左边是山,后面还是山,仅上面是天。
高师父告诉我,寺庙名为不知寺,寺庙所在的山称为未见山,寺庙所在的山有一条河名叫琐事河。他说,多亏了未见山和琐事河,把我们的粮食养活,我们才不至于饿死。
让我奇怪的是,高师父称头上的天为九度,每次喝醉酒后,他都不骂天,骂九度。他是这样骂的,九度待高师父如何如何,高师父待九度何如何如,九度不内疚吗之类的话。
我听得是糊里糊涂,问师父为什么骂九度,他却低头不语了;劝他别喝酒吧,他却说,九度都不管他,我个小毛头,去去去。然后他又喝多了。我想,藏起师父的酒不就行了吗?说干就干。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藏酒的位置,但他总能在想喝酒时,从身上摸出一瓶酒来。
几年后,一位香客来了,这是除了我和师父以外见到的第一个人。香客是一位女子,我从未见过女人,就想她为什么胸前包两个球,头上系着黑色的丝还捆一团。在香客拜佛祖金身时,我便问了高师父。
师父说,那是女人,那两个球是女人特有的,那些黑丝是人的头发。我摸摸高师父和我的头,都是光光的,没有黑丝——人的头发啊!师父说,那是烦恼丝,我们做和尚的要清净六根。
那位香客,拜完佛祖,已然掩不住笑意。我脸上烧烧的,想是发烧了,高师父的身后似乎比较凉快,我便躲在高师父身后了。
香客走来,向高师父拜了拜,说是需在不知寺住段时间。师父便把她安置在饭堂边的小屋里,以便香客吃喝。
我没下过山,每日早上寅时去打水,顺便看看日出,再捡点柴回来,接着浇菜,挑几棵长得好的拿回不知寺,高师父就做好早饭给我,午饭晚饭就靠挑回来的菜了。吃完饭,是早课时间,一般要半时辰,晚上是一时辰。午饭后闲得无聊,就坐在琐事河的上面摸鱼,捉到自然要放生的,高师父就会在河边看,一边看一边喝酒。
可这年不一样,有香客来了,吃的自然就少了,我饿得比较快,毕竟十几岁,长身体,上课便没了精神高师父体谅我,让我早点休息。摸鱼也一样没精神,但香客看高师父喝酒,就问高师父,和尚不是不能喝酒吗?
高师父没回答,反问道,施主,何为酒呢?
香客说,是米和水酿造而成的。
高师父继续问,和尚能不能吃米与水呢?
香客说,能。
高师父哈哈大笑,问她,那和尚何不能喝乎?
香客反驳他,酒引诱人作奸犯科。
高师父摇摇头,喃个佛号,继而问,岂非有作奸犯科之心?
香客听了,仿佛恍然大悟,不再劝说,失神落魄地回寺去了。
我听着听着,感觉师父像是歪理邪说,可仔细想想,又像是正确的。我定在水里咀嚼师父的话,等我悟出真理,已是夕阳落下,即是申时了。
出水的脚都泡皱了。河沙上,留着师父的话,上面划着,快回来吃饭。我用脚把师父的字抹去,穿好鞋子,提着袜子回去不知寺。
第二天,我真的发了烧。师父见我这么晚不起床便来看看,一摸额头,烫得手都热乎乎的。
师父在我的头上敷了条沾湿的毛巾,接着就去给我熬粥了。
过了一会,我在房里又难受,又无聊,裹着被子想起来到窗边瞧瞧太阳。
香客阻止了我,扶着我回到床上,原来是高师父托她照顾我。
她在床上看着我,也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眼睁睁的看着房梁。突然,香客打破了沉寂,说,那个,她叫阿香,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离世。阿香就问我名字的由来。我说,高师父说这里远离人世,所以便呼我为离世了。
阿香说,离世离世,我也想离世。
这是为何?我扭头看着阿香,她的脸上溢满了懊悔,痛苦,仇恨的神情。
阿香说,她不久前还是本家的掌上明珠,于本家的酒席上结识了一位公子。
我说,何为公子。
便是未婚的男子了,她说,酒令人陷情,也令人走到了地狱之门。
人间的事听得我是糊里糊涂,我想继续问,阿香不让我问了,高师父端着粥进来了。
师父让阿香回去休息,接着在我旁边坐下给我喂粥,粥很绵,慢慢的,一碗粥见底了,烧也差不多退了。
实在很想知道阿香后来发生的事,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寻求师父的意见。
高师父说,这是别人的私事,虽说听听别人的故事可以让我了解人间事,但别人的事不应好奇那么多。
高师父说完,就把碗碟收拾好,走了。
阿香却溜进来,偷偷摸摸的,仿佛要告诉我后来的事。
阿香说,她想找人诉苦,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直到看到我这不谙世事的和尚,就盼着把心里的事一吐为快,但希望我能保密。
我说,行,我谁也不告诉。
阿香就说了:她与那公子因酒会有了婚约,后来在他们成亲之时,又因为酒,她的丈夫被打死了,她成了克夫的寡妇。未进门就成寡妇,因此被人处处针对。在不断的忍声吞气下,她任劳任怨,却招人嫌弃。受尽折磨的阿香并不企图寻死,就来到深山,找寻未知山的不知寺洗尽自己在人世间的铅华,然后隐匿于深山里。
阿香说,所以她才想让高师父别喝酒的。酒,令人作奸犯科。
真是如此吗?我跑去问高师父。
高师父说,于酒无关,乃于人心。内心始终若非如一,酒便是宣泄的借口罢了。
二、阿香与酒(二)
我是个和尚,我的师父是高师父。
未见山里的供一座金佛的不知寺,现在住有我、高师父和阿香。
吃过早饭,我像往常一样上早课。阿香在门外看着,羡慕的样子,从未走进来。高师父是看到的,他说,不要理身外事,要专注如一。
我固然听高师父的话,心里却溜出屋外,拼命想着要专注如一、要专注如一,眼前讲课的高师父却看成了门外羡慕的阿香。
阿香太可怜了,我……很想帮助她解脱此痛苦。
到了下午,师父说要清洁不知寺,嫌我们俩碍手碍脚,把我和阿香赶出来。
我自然还是以捉鱼找乐子,阿香就在树荫下看着。
琐事河水清澈见底,阳光明媚,照射在鱼鳞上,犹如夜晚的星星在黑绸上滑动,摸上去滑滑的。不足之处就是鱼群看到了我,溜得快极了,摸也摸不着了。只好东扑西袭,弄得水花直溅,还是一条鱼也捉不到,引得阿香发笑。
阿香说,水至清,则无鱼,何不搅混河水,让鱼对我视而不见呢?
我说,这不行,鱼那么美,浑浊的水中看不清楚。
阿香说,你的目的不是捉鱼吗?
我说,高师父说过捉鱼可感受灵动之美,我仅仅为我的感悟,不必定要捉住的。
阿香沉默片刻,说,你的目的是何?
我说,是为了感悟。
阿香说,鱼肉可吃,你是和尚不吃荤,可以捉鱼到集市换钱求生。
我说,不必要的,施主,你的意见仅在人世可用,这里只有未见山的和尚和施主而已,施主怕是离不开人世罢。快回去吧,你的家人还盼望着你回去的。
阿香喃喃自语,真的……离开了……人世……了吗……她说着说着就离开了,回到不知寺。
我估摸着师父应该打扫干净了,也跟着回去了。
转眼到了夜晚,上完晚课,我到水缸勺口水喝。
今夜月色撩人,师父说过,月中有座月寒宫,有位女子生活在此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贪欲,人有贪欲,仙也有贪欲。
月色里的女子不知在想什么呢?我一面喝水,一面张望四周,寂静无声,那位女子所处也是这样吧。突然,我望见,月下的树杈上,坐着一道人影。我跑到那棵树下仰望着他,瘦弱的身躯?不像是师父。
人影说话了,小和尚,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回答道,月的亮光。
人影是阿香,她站起身,拍拍衣服,利用树杈之间的距离跳跃着下来,身手敏捷,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像师父所说的女子。
阿香拿着酒瓶——我从未找到的师父的酒瓶!
我说,阿香,你是如何拿到的,师父的武功高强,决不会如此轻易被拿了酒瓶而不知。
阿香轻佻,仿佛换了灵魂,摸着我的脸说,相公,你不记得高师父他下午的大扫除吗?那时她已把酒瓶把玩几个时辰了。
我惊讶于她的武艺,亦惊其语气和那句“相公”。
阿香嘻笑,往嘴里倒一口酒,说,小和尚,你与我相公长得真像啊!不如今晚陪妾身聊天吧,相公已经好久没和妾身一起在房间……说着,她一脸娇羞,由我的肩膀摸到腹部。
任我在这人烟稀少之地,也是听过高师父说的男女之事,不禁脸红。阿香这是把我看作她相公了?
我急忙停下她继续往下抚摸的手,劝她说,施主,快回去吧,你醉了。
阿香说,不要叫她施主,要叫阿香。
无奈之下,我握住她的手,拉她回房,她乘势倒入我怀里。
心中一颤,把她抱起,跳进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她在床上,然后像被狼追的兔子一样,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的心,不知为何,剧烈地跳着,仿佛要跳出我的胸膛,微妙而奇特的感觉包围着我,难道又发烧了?摸着额头,果然发烧了,整张脸都热得发烫。
不行,得找师父拿药。
我急匆匆推开师父房门,朝师父道明一切。
师父说,这不是病了,我怕是被女色媚惑了心,阿香怕不是寻常女子。
第二天,阿香一如往常,昨晚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却不敢直视她了,怕再度像昨晚那样。
阿香已然觉察到我的异样,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还没道出昨晚的事情,高师父就提着酒瓶叫我去打水。
阿香瞧见那酒瓶,却是脸色大变,说,老师父是怎么找回酒瓶的?
师父说,本就在手中,施主何须一问?
阿香失声大叫,不可能,酒瓶明明藏于我手中,你不可能拿回的!
师父哼了一声,终于说出来了吗?你是何等居心,想拿此宝物?师父还没说着,乘阿香不备就要拍向阿香。
阿香虽不算弱女子,可我还是忍不住挡在她前面,撞在师父的一拍上。
这一拍用了师父的五成功力,他仅仅是为了试探阿香。我笑着对师父说,师父,您老人家平时留手了。紧接着嘴里溢出一股甜腥味,滑滑地,迸发地喷洒于师父脸上。
师父的眼神不再从容。
我知道,师父肯定很痛心,可我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就奔到了阿香面前。
我扭头看阿香,她的脸色冷淡,反而从袖中拔出一刀,横在我颈上,冰,且冷。
纵使阿香不领情,我无恨无悔,双手合十,心中念佛。
阿香说,师父必须放她走,她才能让我走,否则同归于尽。
不用说,师父答应了,阿香答应会在过了琐事河的对岸放我,师父半信半疑,阿香便拿我的命做威胁,不允许师父跟来。
我受了重伤,跑是跑不动了,只能慢慢走。阿香着急,背对师父,提着我的衣服蹬上树干,她跃过一根根树枝,我就要被她提到河边了。
师父也真是老实,没跟上来。阿香不留心时,师父对我弹了什么,我伸手一捉,是一颗抱着纸条的石头,偷偷打开来看,上面写着,拿酒瓶。
师父命,不可违。但是,我变成这副摸样了,再况且阿香是师父嘴里的不寻常女子,怎么拿?
想着想着,阿香和我到达了琐事河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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