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追随者》： 大开眼界

第一章 大开眼界

阿鹿突然从梦中惊醒。

咕噜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不安地踏着蹄子。阿鹿抓紧了鞭子，一边看着四周一边站起来，后面，后面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快跑！”阿鹿一跃坐上咕噜的背，两手抓住它的两只大角，身子前倾。

咕噜纵身越过面前窄小清浅的溪流，向树林深处奔去。阿鹿不时回头看，那帮人渐渐逼近了，隐约看见有十人以上，模样不清楚。

“不好对付啊。”阿鹿咕哝着用鞭子猛抽一下身边的树，那树上栖的鸟儿瞬间慌乱分散，树上留下清晰一道鞭痕。“没有开枪，怕是要活捉。”

阿鹿寻思着准是又来打咕噜主意的。像咕噜这种蓝眼睛的大白鹿，怕是世间少见，额心有一块红胎记的估计全世界就这一只了。

“一群狗娘养的。”阿鹿尽量将身子贴紧咕噜，这样他们就不敢冒险开枪打她。她把咕噜的角往东边轻轻一推，咕噜随即改变方向朝纳纳树跑去。纳纳树是阿鹿的好朋友，她在那里将得到良好的庇护。

沙沙——沙沙——纳纳树们用它们缓慢的速度挪到飞奔的阿鹿身后，树根在地上划出一道道乌黑的痕，拱起扭动着粉红蚯蚓的潮湿土壤，树枝摩擦，树叶作响。

“好样的……尝到苦头了吧。”阿鹿看到身后那群人由于纳纳树的阻挡而停了下来，几只马跑得太快刹不住一头撞到树干上好一个人仰马翻。

“小姑娘，不要跑！小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啊哈！你们当然不会伤害我，你们要的是咕噜嘛。我可没那么好骗。”

“小姑娘！小姑娘……停下来好不好！听我们说几句话！”

阿鹿有些犹豫地让咕噜慢下来。

“我们不靠近你们！”

咕噜的蹄子一下下踏在腐烂的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鼻子呼出湿暖的白气。阿鹿攥紧手中的鞭子，警觉地盯着那群人的方向。

“我们是刺翼保护部的官员，我们是来带你回家的。”

“回家？我没有家。像你们这样说的倒是头一次。”

“啊你看这句话就有语病了……没关系，这个现象很快会消失。我们是不会让任何一个拥有魔法能力的孩子游离于文明世界之外的。小姑娘，跟我们走吧，我们可以让你上学，让你住在温暖的大房子里。”

“我要怎么相信你们？你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做？这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这是我们的职责，孩子。不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好处的。倒是，如果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回去会挨骂的。”

阿鹿没有说话，她没有办法判断他们说的可不可信。一时间两边都沉默着，只有马蹄和鹿蹄踏着地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失去了僵持的耐心，为首的那个声音苍老的人回头跟身后的人低声交谈。阿鹿猜他们是在讨论是否要采取武力。

他们似乎做出了决定，一群人小心而缓慢地向阿鹿行进。阿鹿一边让咕噜后退，一边用鞭子抽打地面随时准备自卫。

“他娘的，在这个破林子里根本没办法用魔法。”另外一个人不耐烦地说。

“别急，别急，对孩子要有耐心。”

“呐，她今年几岁，她的魔法能力被压抑了这么久，不会消退？”

“恰恰相反呢，她的魔法能力十分强大……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秒杀你了。”

“切！”

这群人的口音很浓，是阿鹿没有听过的口音，说明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此外，阿鹿还注意到他们都戴着有水晶吊坠的项链。阿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是有节奏地用鞭子抽打地面。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不想跟他们走，她非常满意她现在的生活，有咕噜陪着，森林里的一切都对她很友好，每天在林子里采集灵芝和首乌什么的去镇上换东西吃。没必要住什么大房子，更没必要上学之类的。

只见那群人从斗篷里抽出枪来，对着纳纳树打了几枪——极不熟练地打了几枪，可以看出自己都被枪声吓到那种，纳纳树随即给他们让路。

“这玩意儿真他妈不好用。”

终于还是开枪了，那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阿鹿猛地甩一下鞭子精准地打掉了其中一人手里的枪，那个人发出一声咆哮。

“不要这样小姑娘，跟我们走。”为首的那个制止了手下的继续前进。

阿鹿又用鞭子抽了一下他们头顶的树冠，树叶暴雨一样落下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阿鹿在树叶的掩护下快速逃开，咕噜灵活地在树间跳跃穿梭。

突然间，阿鹿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后脖颈，不到一秒的功夫阿鹿感觉天旋地转，再也无法抓紧咕噜的角，咕噜发现了主人的异样，但没等它停下来阿鹿就从咕噜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腐殖质上。咕噜紧张地凑近去，舔了舔阿鹿的脸，没有动静。

那群人很快追上来。

“把她带出林子。还有她的鹿。”为首那个下了命令，语气失去了刚才的亲切。

旁边一人把阿鹿抱上马，另一个用绳子套住咕噜。咕噜绝望地朝天上哀鸣几声，被拉着走出了林子。

当阿鹿再一次醒来时，她发现周围的景象完全不在她的经验范围内：这是一个很大，又暗到恰到好处的房间，让你能恰好看清屋子里的人的脸，又看不清其他细节。在她面前是一个坐在雕刻精细的座椅上的带兜帽的人，他的两旁站着两列同样带兜帽的人，周围的气氛压抑极了。

阿鹿立马翻身站起来，下意识地想抓旁边的鞭子，但是没有摸到。她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顶她的背部，毫无疑问这是咕噜。这么多年的相处让阿鹿可以毫不费劲地辨认出咕噜的一切。她转过身去，用手摸摸咕噜的头部表示安抚，眼睛仍死死盯住前面那个兜帽人。

“小姑娘，不用害怕。爷爷这就把你的鞭子还给你。”中间那个兜帽人抬了抬手。右边一个手下微微颔首，随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阿鹿的鞭子，递给了阿鹿。阿鹿不吭声，只管快速接过鞭子，两眼不离那几个兜帽人。听声音，中间那个并不是早上追她的那个老者。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的目的真的不是咕噜，而是她，阿鹿。说是要让她重回文明世界啥的，还说过要让她上学。为什么呢？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的话，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据她所知，在所谓文明世界外游荡的孩子，绝不仅仅她一个，那为什么偏偏是她？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即使涉世未深，阿鹿也知道，这些人做事，一定有所求。就像她采集灵芝是为了换食物填饱肚子一样。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一个终日游荡在森林里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有所求呢？

“你有朋友吗？小姑娘？”自称爷爷的那个人又发话了。

阿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我是想说，有朋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你想要有更多的朋友吗？”

阿鹿这次迟疑久了一点，然后摇了摇头。不想。她现在有白白，有胖子，还有柑橘……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朋友，有几个关系够铁信得过的就行。而且阿鹿直觉中，他问这个问题，绝对不是真的要给她介绍朋友。要小心他的真实目的。

“是这样的孩子，你不必对我存有这样大的戒心，当然有戒心是件好事情，不会运用魔法能力的孩子，没点戒心怎么行……但是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哦，我是刺翼保护部的老部长，啊，你大概都不知道刺翼保护部啊，连政府都不亲近的吧……没事，总而言之，我是个老好人了。咳咳，这样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呢？”老头说着把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沟壑遍野的古铜色瘦脸，全白了的头发有些蓬松杂乱，眼睛却丝毫没有老态，是睿智的，就算是不说话，也能给人权威安稳的感觉，很难让人不信任他，阿鹿在他眼里甚至看出了慈爱。

“这样吧，你先在这里住下来好吗？老爷爷给你安排了一间舒适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对于你这样小小的小女孩来说，足够啦。你也不用害怕这些叔叔阿姨啦……”

“是，姐姐。”老头子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兜帽突然插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她转过脸来看着阿鹿，阿鹿只看得清她的眼睛。

“哦好好好，那就，大哥哥大姐姐……他们都是些亲切的人。呐，那就你带她去房间吧。”老头朝女人点点头。

女人随即走到阿鹿身边，阿鹿竟没有躲避，女人身上确实有让人信服的力量，不允许被拒绝的气场。她把一只手放在阿鹿肩膀上，那是一只清瘦有力的手，隔着衣服觉得有点凉，不重不轻地按着阿鹿的肩膀，无言宣示主权，无言地让别人乖乖跟她走。那只手上十片指甲被修剪成流畅完美的形状，薄荷绿色的指甲油晶莹地覆盖在上面，从指尖往小月牙过渡为白色，青葱一般。阿鹿悄悄地抬头看了一下女人的脸。那是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女人发现阿鹿在看她，低头冲她笑了笑，眼睛很深很深。阿鹿竟然瞬间就失去了戒心。

“你要和你的鹿住在一起吗？还是就让它去我们花园里边待着呢？”

“当然要住在一起。会有很多人想偷它的。”

“很多人？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有的，不过他们都被我打跑了。”阿鹿语气里透着骄傲。

女人突然大笑起来，这让阿鹿感到有点羞耻。“啊，对不起，我是说，你可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阿鹿红着脸，没有说话。

“这边有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男生，名字叫江月，是部长收养的孤儿，你可以跟他一起玩儿……啊，到了。”女人离着门还有三步远，那门便自个儿开了，女人再一次将手搭在阿鹿的肩上，轻轻往门里面领去，“你看看，还可以吧。”

只见屋子里地上铺着织花毛毯，一张大床松软地待在角落里，右边是大壁炉，里面已经生好了火，对面是书架，书架旁边蜷缩着一只小个子熊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气，让人心神安宁。那角落里有一盏微明的雕花青铜灯，隐约有烟气冒出，约莫那就是香气的来源了。屋子中央漂浮着一堆食物，阿鹿简直受宠若惊，那都是她以前只能远远望着的食物啊……

“好吧，那你先在这里慢慢习惯吧，不要乱跑，睡个午觉什么的。午安哟。”说着，女人拍拍阿鹿的肩膀走了，根本不理会阿鹿诧异得快掉了的下巴。

女人走了，阿鹿还站在原地，瞪着那堆食物。咕噜在旁边发出满意的叫声，轻轻地蹭着她的脸，热烘烘毛茸茸的，阿鹿还是一动不动。

“我的……天啊……这些我，都可以吃吗……”阿鹿眼神涣散地向食物挪过去，手慢慢地抬起来，如同梦游一般，她轻轻地碰了一下食物，确认那是真的，然后以饿了几百年的母狼的凶残形状胡吃海塞，一只手抓着一个面包，嘴里的还没嚼完就咬下一口。

后人有笑谈这一场景的：本是顽童居林中，怎奈命里无回头。

眼界初开千般好，不知来路多烦忧。

“你是谁？”阿鹿听到身后一个疑问的声音，转身一看，是一个男孩子抱着刚刚在书架边的熊猫。

这男孩身着睡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隐隐有缎子的光泽，短短的齐刘海乖巧地盖住额头，一双天生忧郁清明眸子，怀里熊猫蜷成一团和男孩一样乖巧可爱。他当时是穿着私服，随意闲散，oversize的条纹T恤，下搭束脚黑布裤，上身是一种轻松的不经意的美感。阿鹿含着一大口东西，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心想换做是她一定是大喝一声你他娘的是谁干嘛在这里而不会这样一点戒心都没有地提问。

尴尬的几秒钟。

阿鹿赶紧把食物吞下去，用手背抹抹嘴巴，噎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叫阿鹿。那个老头子要我呆在这的。”

“阿鹿？是因为你养了一只鹿吗？”男孩看着阿鹿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就忍不住笑了。

“是吧。从小他们就这样叫我。它叫咕噜。”阿鹿摸了摸咕噜的头。

“咕噜。我可以摸一下吗？”男孩站在原地问。

阿鹿点点头。男孩这才把熊猫放下，走到咕噜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咕噜也很配合，眨了眨眼睛，低下头。

“它额头上有红色的胎记诶。”男孩很开心地对阿鹿说，眼睛里闪着惊奇的神色。

“唔……我确实没见过第二只额头有红胎记的鹿，而且眼睛还是蓝色的，我忘记它是什么时候在我旁边的了，好像我一出生它就一直跟着我。”

“真好。”

“你不是有一只熊猫吗？”

“你说乔大胖？”男孩看了一眼那只熊猫，半是惊奇半是好笑的样子，“它不属于我。它只是被养在这里而已，不像你的咕噜。我有感觉，它跟你关系不一般。就有点像……像是我们跟刺翼的关系。”

“刺……什么？”

“刺翼啊，你没有吗？难道你不会魔法的吗？”男孩显得很惊讶。

阿鹿摇了摇头。她有些局促，说实话她从前并不为自己不会魔法而感到自卑，但是这一刻她莫名地难过，不自觉地把脚趾头都蜷起来，像每次她感到紧张时那样，想尽力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

“啊，没事没事，你有咕噜呀。”男孩对阿鹿绽开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两只眼睛弯起来里面似有星辰闪耀，阿鹿霎时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了。“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叫江月。”

“我知道，刚刚带我来的女人说了。”

“来，我带你看看我的刺翼。”江月拉住阿鹿的手臂便往外走，阿鹿有些意外，这人也太自来熟了。

咕噜在后面跟着他们，穿过一条条走廊，阿鹿根本来不及记住路线，那些走廊，大概就只有墙壁上的画不同吧，阿鹿连那些画都来不及看清楚。拐过一个个幽暗的拐角，突然之间眼前变得很亮阿鹿霎时睁不开眼，江月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臂，慢慢适应强光之后阿鹿发现江月带她来到了室外，像是花园的地方。咕噜在旁边兴奋地鸣叫，窜到草坪中间去。

这里实在是太美了。一口蔷薇围成的大钟躺在正中央，三根指针真的在动！洁净白石径两旁是白玉兰树，挺直的，高大的，擎起一树的白花盏，没有寂寞开无主的凄清，反倒有盛世的繁华。树后是大片赤槿木槿三色堇，墨兰剑兰紫罗兰，在极远的地方，是一大片森林浸没在薄雾之中，森严而又缥缈。阿鹿看呆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品种的花同时开放，完全打破季节的疆界，这是一场无视自然法则的狂欢。

江月极兴奋地跑到大钟跟前，一把把胸前的吊坠从衣服里拉出来。

“你看好了！”江月双掌交叠在吊坠下方，那吊坠水晶漂浮起来，阿鹿看清楚了那是块孔雀蓝色的水晶，整体是一块圆润的椭球体，上面隐约雕刻有什么图案阿鹿看不清。水晶越升越高，江月抬头看着，脸上笑得灿烂，突然看了一眼阿鹿，眼里闪烁着孩子般纯净的欣喜光，水晶慢慢变形，渐渐变成几股蓝色的气体，幻化为一只巨大的动物，那只动物长得稀奇，通身白色，尖喙长尾巴，从头部到尾巴有一排骨板，背上一对大翅膀，眼睛是鹿眼一样的纯良深邃，没有四肢。它拍打着翅膀，带起一阵风，玉兰树枝被扇得一个劲晃动，落下一地的白花瓣。

阿鹿惊呆了，她与那只动物对视着，呆呆地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脑子完全停止转动。

“这是我的刺翼！”江月的语气里带着骄傲。

“刺翼……”阿鹿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她伸出手去，刺翼也很温顺地飞低一点，微微低下头，垂下眼睛。阿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眼睛之间的毛，非常的柔软，而且透着刺翼的体温。他们仿佛之前早已熟识，双方都没有一点惧怕和戒心。阿鹿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只刺翼给她的感觉和江月很像很像。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和谐。

“可以坐在它的背上飞哦！”江月跑过来拉住阿鹿的手臂绕到刺翼的旁边。江月一跃坐上刺翼的背，伸手下来想拉阿鹿上去。阿鹿没多考虑，抓起他的手一跃而上坐在刺翼的两个骨板中间。咕噜跑到刺翼旁边发出几声鸣叫。

“坐稳了！”江月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抓紧前面的骨板。

阿鹿也学着他的样子。刺翼慢慢的慢慢地向上飞升，翅膀缓慢地一扇一扇，气流速度加快，他们越飞越高，地面上的景物急速缩小，阿鹿得以看清花园的全景，那片森林大得可以，老头子的宅子更是大得可以，那是一座类似于城堡的建筑，古老而苍凉。很快的宅子也缩小到看不见，阿鹿看到的是北界的全景，古老的现代的建筑相间错落，大片大片的森林，阿鹿不知道她以前待的是哪一座森林。还有北边一个大大的山谷，像起伏的绿地毯一样绵延。

“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北旻河。”江月示意阿鹿看那条横亘北界的大河，在高空中它成了一条闪亮的银带子。

阿鹿看呆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东西，从来不知道她所处的地方是这么大。还有，飞翔的感觉真好啊。

刺翼猛地一侧身，加快速度滑翔，阿鹿一瞬间有些被吓到，随即爱上了这种感觉，风猛烈地在耳边吹过，呼呼作响中依然听得到江月开心的笑声。

“飞咯飞咯！”

多年以后阿鹿再回忆起这个场景，依然会禁不住笑出声来，那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真的很快乐的时刻之一吧。

他们飞到了云里，裸露的皮肤可以感觉到湿漉漉的，有点冷，空气有些稀薄。不知道飞了多久，刺翼俯下身往下面飞去。失重的感觉让阿鹿很难受也有点心慌，但是很快刺翼就停止俯冲，逐渐平缓地降落到了花园里面。

意犹未尽地从刺翼身上滑下来之后，两人还来不及放声大笑，就看到眼前抱着双臂的，那个带阿鹿进房间的女人。她把兜帽放了下来，现在阿鹿可以清清楚楚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瘦削的苍白的脸，像蒙着一层冰霜一样冷，正红色的嘴唇凌厉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姑、姑姑……”江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慢腾腾地挪到女人面前。

可是女人并没有看他，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阿鹿，“跟我来。”阿鹿很是惶恐，难不成他们犯了什么大错？她心脏跳的贼快，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身后走了过去。快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江月，发现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眼里都是担忧。

阿鹿跟在女人后面一路无言。

“他在谭眼读书现在在放寒假。”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哦，你说江月？”阿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也打算把你送到谭眼。你知道谭眼吧？”

阿鹿摇了摇头，但随即意识到走在前面的女人看不到她摇头，于是赶紧回答：“没有，没听过。”

“谭眼是四界唯一一所魔法学校。它坐落在四界中心。更多的我懒得跟你讲你自己去查。书房我待会会带你去，可以让江月带着你——往右拐，江月在这边都没有什么孩子跟他玩。对了我是不是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罗汉果，对就是可以喝的那个罗汉果。好了，到了。”女人径直走进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面，那个老头子正坐在一张摇椅上看书。看到他们进来老头子把书摊着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阿鹿。

“跟我的江月玩得开心吗？”

阿鹿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颊发烫让她很不适。

“江月带她坐他的刺翼在天上兜了一圈。”罗汉果淡然地说。阿鹿琢磨不出她语气里的东西。

“哦？好玩吗？啊哈，这大概是你第一次见到刺翼吧？很快你也会有的。事实上，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真的吗？”阿鹿不敢相信，但是这真的……太酷了！

“每个会魔法的小孩都会有的。”

“哦……我想你是搞错了。”阿鹿的声音小下去，非常的失落，“我不会魔法。”

“你不会吗？嗯哼？你试过吗？”老头子仿佛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阿鹿晃了晃脑袋。

“现在就让我们去寻找属于你的刺翼魔晶吧。”老头子站起身来，像宣布晚餐开始那样宣布道。

第二章 异类

“总有些可怜的小羔羊，刺翼忘记跟他们一起出生了。”眼前这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往前走，“但是没关系，我们的神树母亲会帮助这些孩子找到他们生命的另一半。”

“那就拜托你啦，乌梅老母。”老部长笑嘻嘻地应和着，一边跟飞在旁边的白鹦鹉打闹。咕噜和江月也在旁边玩得起劲。只有阿鹿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震惊之中……不过，好像，自从被带出森林，阿鹿就没有停止过惊讶。

首先这个毛茸茸的大山谷就已经够美了，眼前还有这么大一棵树，阿鹿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孩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树，而且你可以远远地感觉到这棵树透出的强大生命力，你能切实感受到它是活着的，而且是有灵魂的。它露出地面的根须粗壮而绵延，你可以想象埋在地下的部分有多么壮观，你可以想象它牢牢地抓着这颗星球，用根须渗透进星球的核心……还有那树冠，向四周撑开去一大片，宛如好几棵树共同交织的绿荫，树干粗壮而盘根错节，以最自然的姿态生长，仿佛有血管埋在那树皮底下，源源不断地供应着血液。

“来，孩子，跟我来。”乌梅老母笑眯眯地看着阿鹿，示意她跟她走。她们走到树下，乌梅老母伸出双手放在树干上，阿鹿看到她胸前的紫色刺翼魔晶漂浮了起来，发出微光，她的手掌化成绿色的不断运动的细小颗粒和树干融为一体，在手掌按压的地方亮起许多道筋脉，联通着树根和树梢。“跟着我做，神树母亲会把你的刺翼带给你。”

阿鹿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张着嘴。她晃了晃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脏跳得飞快，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心脏的跳动了。会发生什么呢？她的刺翼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的刺翼魔晶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头脑一片空白。

阿鹿慢慢伸出手，抵在树干上。凉凉的。竟然可以感觉到树干里什么东西在律动。是树的脉搏吗？

一秒，两秒。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阿鹿的心脏停了零点几秒。

乌梅老母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她把手放了下来，身子转向阿鹿，狐疑地看着她手掌与树干接触的地方。

一股热血冲上阿鹿的脑门。屈辱。阿鹿希望乌梅老母，玳瑁部长和江月都不在这里，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灼灼目光正聚焦在她的手掌上。多希望此刻只有她一人在这里。然后是自卑，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感觉，并在后来得知它的名字。

阿鹿的手从树干上滑落。手心上只残余粗糙干燥的质感。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对着那棵树。周围一片寂静。

一只手搭在阿鹿肩上。阿鹿不敢抬头看。

“没事，孩子。没事的。”是玳瑁部长的声音。他轻轻拍了拍阿鹿的肩膀。

无言。四人一同走回去。江月走在阿鹿旁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巨大的希望之后的失望。以为板上钉钉的东西竟然就这么没了。阿鹿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带出森林，也就不用经历现在这样的心情。咕噜紧挨着阿鹿，时不时用宝蓝色的眼睛看一看阿鹿。

阿鹿觉得自己胸肺里缺少空气。

“部长，”阿鹿听到自己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我想你搞错了。”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部长看着阿鹿，但阿鹿不敢看他。

“我，我根本就不会魔法。我打小就不会，我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您刚才也看到了，我没有刺翼。”阿鹿一口气说完，然后鼓起勇气望向部长的眼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一副很好笑的表情。

“你如果不会我就不会大动干戈把你带出森林了。”部长顿了一顿，“好了，别想它了，回家吧。乔大胖在想念江月了。今晚估计有蛮丰盛的晚餐。”

阿鹿不再说话，她一直低着头，也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来的时候没看清发誓回去路上一定要停下来好好看看的那片花海，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部长一定是搞错了，她从来没有显现出会魔法的哪怕一丢丢迹象。她不明白部长为何能如此笃定，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让阿鹿好过了一点，但是一想到万一哪天部长发现自己判断出错，他会不会变脸把她赶回森林呢？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当然……回到森林也没什么不好的，这要搁以前，她巴不得回去呢，可是，可是，在见到这么多新奇的事物之后，阿鹿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或许她骨子里是向往这样的生活的。想到这里她有些愧疚，觉得有些对不起白白，胖子和柑橘。他们这段时间找不到她会不会担心呢？他们会不会去找她？如果被遣送回家，又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们又会怎么看她呢……阿鹿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脑子里好多东西，都是无法解决的千头万绪，一件一件浮现出来，又重新一股脑挤进来，无解的情绪。

回家的路异常漫长。晚餐也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餐桌是长条的，坐着许多人，阿鹿只认识其中的三个。他们脸上带着不同的表情，想着不同的的心事。各色食物摆满了桌子，涵盖了各大派系。阿鹿对面有个人想吃剁椒鱼头，一招手，阿鹿手边那盘剁椒鱼头就飞了过去，把阿鹿吓了一跳。

阿鹿很想跟江月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江月挨着阿鹿坐在餐桌边上，伸手挪过来一碗牛腩面，一小碟蘸酱尾随面条来到了阿鹿跟前。“来，尝尝这个，好吃得很。”

阿鹿看着眼前的面条。

“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不会魔法的，老爷爷会不会赶我走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是个慈祥的老头子，他不会这样做的。”

“那……那你会嫌弃我吗？”阿鹿的声音小了下去。

“哈哈！不会魔法又很厉害的人多得是！先吃饭吧，我好饿啊。”江月给自己拉过来一盘烩面，抄起筷子就吃起来。

阿鹿看了那碗面几秒，瞪着那几缕旋转的白烟发了一会呆，突然听到肚子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想着不管了先吃了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于是阿鹿也开吃了，她筷子一搅，对着缠上来的面条吹几口气，白烟散尽之后塞进嘴里，猛地一吸，哧溜一声连面带汁吞进肚里，从食道到胃里一阵热，身上冒出几滴汗来。大概只有这种时刻才能让阿鹿暂时忘却烦恼。这是阿鹿第一次在部长家里吃饭，第一次在这么高级的餐厅吃饭，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吃这么丰盛的晚餐……说来也怪，本应该有的紧张和拘谨，在失望和担忧的心情之下被掩盖不见。

“我也好想有自己的刺翼啊。”阿鹿停下筷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对着汤里的几根面条说。

“你有咕噜啊。咕噜多好。”江月侧过脸来对阿鹿笑笑。

阿鹿摇摇头，“咕噜不会飞。”她不再说，江月也没有回答，两人都自顾继续吃起来。

“啊哈！你就是那个骑鹿的女孩子！哼，可让我们一阵好追。你那些树朋友们下手可真不轻啊！我这张老脸都被划破皮了哈哈！”一个汉子吃饱了离开自己的座位，打了个饱嗝，过来拍了拍阿鹿的肩膀，“小姑娘好鞭法，握在手里的枪都能打掉，当然……这是我第一次用那玩意儿……”说着他耸了耸肩。这汉子脸上横着黑肉，胡渣子支棱在腮帮子上，眼睛大而有神，竟然有些孩子气。身上的衣服倒是不马虎，干净整洁的浅灰色毛衣和水磨牛仔裤一丝不苟。

“啊……对不起。”阿鹿知道了这就是被她打掉枪的人，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不用道歉，有点戒心是应该的。这世道……”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巴戟天。巴戟天，鸡肠风、兔子肠……你呢你叫啥名儿？”

“我叫阿鹿。”

“阿鹿？这只能算个小名吧。不打紧。对了，你那只鹿，是牝鹿吗？”

“什么？什么鹿？”

“牝鹿就是雌鹿。”江月在阿鹿耳边小声说。

“哦，是的，咕噜是只雌鹿。”

“稀奇啊，有角的牝鹿……”巴戟天咕哝着离开了餐厅。临走前又拍了拍阿鹿和江月的肩膀。

“这些人都是刺翼保护部的官员吗？”

“大部分是。”江月吃完他的最后一口面，那餐巾擦了擦嘴，对阿鹿笑笑，“要不要跟我去书房看看？”

阿鹿其实并不想去，她只想回到房间里自己待着，然后睡个觉。她显出犹豫的神色。

“走吧，做些别的事情，会好起来的。”江月眯着笑眼看着阿鹿。

阿鹿叹了口气，跟在江月的后面走了。晚上的走廊是亮着的，又看不出是哪里在亮，吃完晚饭的宾客们也在走廊里穿行。阿鹿跟着江月跑上旋梯，书房没有门，豁然一个大洞，可以看见里面高到看不到顶的书架，和上面好像长在书架上面一样的密密麻麻的书。里面的光线刚刚好，柔和没有死角，依然看不到光源，那些书架是流线型的，交错穿插着，像是一条宽大的丝带被挥舞停留在空中，一直到高高的房顶。

“那上面的书，要怎么拿呢？”阿鹿仰着脖子看着看不到顶的书架。

“嗯……我们会，飞上去。”江月有些迟疑地说。

“啊？飞上去？你们还会飞啊？”

“啊……有刺翼魔晶其实是可以的……”

阿鹿心一揪，低下头。她想象着有着刺翼魔晶的样子，飞起来的样子，飞到屋顶上，拿到很高很高的书架上的书的样子。江月终究是没有示范给她看，大概是于心不忍。

“想不想看看书？”阿鹿猜江月真正想问的是，你识字吗？

“嘿，你相信吗？我天生就会识字呢。”阿鹿终于是找到了一点自己的长处。

“这……这么神奇？”江月放松下来，显得有些好奇地笑着。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得懂那些文字的。”阿鹿说着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眼光快速在文字之间掠过，“我的朋友们都不识字，我们第一次去镇里的时候，我带着他们去一家饭店，说他们今天打折便宜，他们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店门口写着呢。说出来我们，包括我，都惊呆了。”

“好神奇，大概你是在语言方面特别有天赋吧。”江月依旧笑眯眯地看着阿鹿。“你手上那本，是我们明年的课本。你可以看着玩玩？哈哈哈。”

“我看书很慢很慢的。我必须每个字都看进去，必须把它描述的场景想象出来我才能读懂那个句子。”阿鹿越说越慢，她已经开始看手上那本书了。江月也从隔壁书架上拿下一本，看了起来。

江月在看书的时候，就不笑了，那张脸突然就暗了下来，冷了下来，阿鹿偷偷瞄他，觉得独处时的江月是另一个江月，遥远到不可触碰。虽然一跟他说话，他脸上明媚的笑容就又回来了。他笑起来很迷人，而独处生人勿近的样子，也有别样的吸引力。

阿鹿逼迫自己好好看书。而心底那股浓重的，由于自己没有刺翼魔晶带来的伤心，还是卯足了劲地涌上来，阿鹿的心跳得很快，她这才知道被悲伤覆盖的感觉，就是拼命地让自己不去想，脑子里还是有个声音不屈不挠地说，你没有魔晶。

阿鹿在书页间抬起头来，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