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道纪》——秋舟
第一章 陈国旧事
人间烟火,寻味清欢,一分美景,二分闲情,七分世俗。陈国的四月,在北归的翼兽低低呼唤声下,万物复苏如约而至,野蛮生长在一日又一日回温的艳阳里。清浓如醇蜜的花香,弥漫在千万条纵横交错街坊深巷间,连衔成一条暗涌的溪流,悄然无声地拥抱陈国的江山。
纸上一朱墨,泛成一莲花,长安城就是这样的。在这里,与南方驻守妖域边疆的县城自然大不相同,抬眸望去,酒肆茶馆错落有致,有分配调理地格局在户部纸上有编号的巷子里。采菱女的歌声,伴着如风铃叮当清脆的笑吟吟,在护城河轻轻传扬,就像长安城真如长安那样。
大道秩序,万物总存在相对的一面,物质与精神都无可或缺,天地孕育春夏秋冬,人间滋生富贵穷潦,无为与之无关。人世权贵,兵戈相见,世事即是如此,南方羌城为首的郡县,守护的不仅仅是长安的繁华,更重要的,阻碍妖域的北伐。记以皇帝年号,复云六十四年春,不知何故,南方停战至今竟已有十七年有余。
旧年相继而去,新年相约而来,十七年在历史长河里静静流淌,长安的风丝丝渗透这些令人望而惧远的铜墙铁壁里,带来一抹来自国都繁华的暖风。在羌城,长期生活在警戒杀戮氛围下的城人从未敢油生半分闲情,在岁月温和的静谧中,隐隐似乎有了“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松下听琴,月下听箫。”的雅致,这种柔闲的性情,仿佛是陈国人与生俱来的特性,在沉重的责任背后,埋藏在孤独灵魂的深泥处,而久违温热的春风,扰得灵魂深处那颗种子对生的坚信,十七年来,缓缓开出一朵花。
羌城的第一抹熹微的晨光随着无佛山的晨钟缓缓拨开云雾照亮这寸方土,慵懒地倚靠在贯连起伏、高低错落的山脉上,明亮的那一头如长安城贵夫人纤手轻轻拿捏那起华贵而泛淡黄的丝绸手帕,又像是染上初开的桃花方有漫不开的粉色。随着城东铁匠铺急促且稳当的打铁声响起,那一锤沉重的叮啷声带着金属质感的余音颤尾,摇摇晃晃像归家的醉汉,倾荡销匿在街坊的远方,紧接着周记杏花甜汤米粥的推车在硬石的行路上轱辘响起,那独特洪亮的吆喝声炸起,苍天也不吝啬降下光束,将原本昏暗的世界烫出了几处窟窿,让白芒染尽,羌城生机一片。
在城中南街,居落偏地犄角的几座坊巷,花树丛丛漫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酒楼清幽地落在这片巷路口人流涌动的上好地段。杏花糕,清米粥和鱼汤面,再夹杂着少许桃花酒味儿,不相杂糅的清香与鲜浓,在微凉晨风的吹散下,如一滴泛在白纸上的青墨,散漫开来,轻敲着行人的胃与舌。
小酒楼的一旁是一合有两宽一长的茅屋舍构成的小院子,门面朝东,朝向日出升起的方向,背着日落谢幕的缺空。所谓的院门不过是由破旧的,腐朽的木板斜掩着,一个随处可捡的残断树枝干,较细的那头倚着木板,另一头相抵在泥地上,难遮春色。
经历时光淘洗沧桑的围墙,斑驳已不成模样。偶尔有劲风吹过时,洋洋洒洒挥下的白粉,像天空中被粉碎的白云,在水平的面上留有坑坑洼洼的小凹痕,像踩在泥水里的脚印。
这里的主人,是个有些岁月年头的男人,草笠遮挡的耳边鬓发软塌长长的,黑白交错,异样地分明:白发如同北国飘起的飞雪,黑丝如陷入泥潭中的视线。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一身麻衣粗布,用草笠的灰色面纱遮掩,像是游走行剑于江湖上的侠客,又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听街坊传言说起,自从这位先生带着一孩童十年前搬到这儿,同这破旧的院子一样,它从未修缮过,而先生也从未换过它件衣裳,衣着仿佛都是这样,就像...就像从未洗过暖乎乎的热水澡。
十年前一日秋雨微寒,落叶纷纷,哒哒的马蹄声从远方的朦胧传来,毛发银白的马载着简陋木板上的两个人,在河流岸上走来,在古镇桥上走去,马蹄声渐渐来到这院子所处的巷口,愈发愈清晰,缓缓停下,从此就在这儿住下。
当年青涩稚嫩的孩童,还是一副躲在先生身后紧紧攥着衣角的模样,十年一晃如白驹过隙,世事如书,翻到下一页时,已成少年翩翩。
小院地处偏巷,是个清净的好住处,偶尔传来酒楼难掩推杯换盏时的嬉笑怒骂,和寒冷晨风推门时那种扭吱嘈杂。
人择屋,多半是与主人性情有关。先生不与世人来往,左邻右坊也极少见到,故此因得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模样,而先生也成为这块地方茶酒闲情谈笑间的神秘人物。春季之时,倒是常有野猫偷偷从门扉的夹缝中,光圈下窜进,在院子里转上两圈,跳上整齐堆放好的木柴堆上,跳上低矮的草舍上,消失在花香与酒香肆意弥漫的另一头巷子里。
对于院子来说,昨日劈好的木材是今日生计的薄收,寥寥稀少的碎银虽然少的可怜,却又不得不重要,东家闲腊肉铺是少年常来的地方,一生二熟,成了那儿的老顾主,陈国人礼尚往来的常态,腊肉铺的老板也吩咐伙计买他家的木柴。
十几大捆被在少年的肩上,他沉默地走过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街头巷尾,渐渐地被街坊所熟知。
少年,叫做于安卿,他家那位不爱说话的先生,被称为羊丘。
劈柴,挑水,喂马,每日三事,世俗凡人皆感无聊至极的下等碎事,十年来,于安卿日复一日,亦不厌烦,亦不敢油生半点抗拒,只因三事之令,是羊丘先生的吩咐。
早些年的日子里,院子里好生清冷,唯有春时鸟儿从茅草屋上空掠过时的啾啾声,与夏时院外巷中古木根处的夜虫声时,带来一阵清欢,给百无聊赖,日复一日的生活上涂上一抹明淡的色调。在后来的一日里,一碧残阳如血的晚霞,微凉的尾风抚响了屋檐下的风铃。衣着不作讲究,一身麻衣粗布的羊丘先生赤裸着脚静静地站着,站在屋檐下,站在风铃旁,草笠微微下垂,轻轻遮掩盖失去双眼的面庞,出神地望向远方彩霞的地方。
一群又一群的飞鸟归往山林,没有形状,起伏不定,扑簌簌地飞在云泥下,最后的黄昏散尽谢幕的光圈,将他们黑灰色的羽毛照的更加靓丽。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四下一片寂静。羊丘轻蹙眉尖,对着涂红如画的晚霞叹了一声,尘埃沙沙响起,像是沉溺在如烟往事中唏嘘。
“天冷了。”他毫无征兆地说道,随后走进了屋子。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真的很冷,却满院桃花开。
桃花树开了。
此后,于安卿的手中多了一把剑,一把由斧头砍出来的木剑,遵从羊丘先生的吩咐,去羌城西南剑阁学习基本剑术。
羌城西南,与院子所处区间的风格迥然不同,那里被羌城人称为“祥台”,是出将入相的衣冠锦绣之地,是文人墨客题字吟歌的风雪场所,传说中记载,曾有修真者在这儿踏着祥云登天化仙而去。
可是,在宇宙洪荒中真的有仙人吗?真的有过旷日持久的雨雪极寒的天罚使大地之上生灵涂炭吗?真的有过仙女下凡翩翩起舞而致凄美的爱情令后人唇齿余味,荡气回肠吗?
一切,无人所知,无人所述。
第二章 又是一年余春尽
暮春的夜晚匆匆忙忙,无佛山上皎洁的月色像是碾碎的玉,又像是春风拂面照亮大地。山顶上一棵老榕树下,仰空望去的残月格外明亮,扬洒的辉光留在那散落一地的榕树叶之间,一头老黄牛卑敬地站在树下,穿着道服的牧童静静悠闲地坐在牛背上,清笛扬起,琮琮琤琤,纷纷繁繁。
隔山向下的羌城,市桥灯火静,冷风撩树响,空旷而安宁的街道上还留有白日马车辗轧尘土的痕迹,粉墙黛瓦之间余盈着沉睡轻微的呼吸。
“吱—”门响了,羊丘缓缓地推开门,烛光透着纸窗淡淡映出,冷风窜进时猛烈摇曳一番,又归为平静。同样的月光下,他站在桃花树下的倒影世界里,微微抬头,望向无佛山上那一头。
夜虫不敢吟唱,在黑暗里,唯有露水从草木滴下的叹息,四下一片寂静。
云端之下,大地之上,相隔寥寥几里,笛声似是岁月在江岸边上踱步,一步两步,踱来踱去,向深处走去,渐渐被淹没。
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月光。
牧童手指捻下最后一尾音符,眸子缓缓睁开,长长的睫毛下,清澈而又明亮,目光所及的地方,朝向院子里桃花树下那人望去。
云散了,天地间又恢复了明亮。
牧童笑了笑,寒风中,花草颤动,羊丘袖角微微摆动。
嫣红的桃花落了,一朵接着一朵,轻盈在空中就像长安殿里善舞弄袖的宫女,整个院子就笼罩在红粉色的花荫下。一瓣接着一瓣,冷冷月下,起舞弄清影,连连成一艘小小的方舟。
羊丘跨步站入桃花而制的小方舟里,桃花动了,舟动了,卷起的尘埃扬起又落下,在苍穹之下,同明清皓月融为一体,就像东海里漂流一叶小小的竹筏,向山顶老榕树下驶去,在空中留下一点遥远的白芒。
山林里沉睡的鸟惊醒了;害怕地、惊慌失措地挥动着翅膀,各种鸟鸣声呱呱响个不停,密密匝匝,扑簌簌地逃离,飞到空中,飞到远方,在夜晚向北飞行,一只接着一只,一群紧跟一群,颤动的枝丫连贯成一片,山林骚动,一只不剩。
在羌城的夜晚,偶有几处民房还没入睡,千家万户的烛火基本都熄了,屋檐下,家犬伏在门前,轻轻发出呜呜声,格外老实,不敢造次,唯有系在窗前的风铃被冷风吹过叮当作响。
东家腊肉铺后院的烛火依旧亮着,一处木瓦顶的屋子里,李屠夫快刀一引,手起刀落,砧板上的猪头翻滚落地,血染刀面,流动成河,空气里无不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他仰脖痛饮桌上那壶尚存温热的浊酒,双眼微眯,对着没有被推开的窗望去,略有沉思,手中的血已沾染了铜樽。
西南剑阁中,在某一处庭院里,夏落秋一手执白棋,一手拖着茶水轻吹一口凉气,吹皱一层涟漪,斜斜挂在后肩那把不俗的剑在剑鞘里隐隐发出虎啸龙吟之声,手执黑子的是一道黑影,棋局相缠,难分伯仲。
夏落秋低头抿了一口杏花茶,温热的茶水呷在喉舌,唇齿之间余有花茶独有清香的味道,咂咂嘴,不观它物,只观棋局,看着这方方正正棋局上变化万千的黑白两子,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白子迟迟不肯落下,眉头微蹙,随即又稍稍舒展开来,复杂之感流露在眼睛里,喃喃道:“...有意思”
无佛山顶上,老榕树下,舟散了,桃花自然散了。
牧童看着乘舟登山的人缓缓走来,破旧的模样仿佛与当年记忆重现,清澈而明亮的眼睛逐渐变得沧桑浑浊,流露的眼神像是熟稔的故人唇齿不启,看似瘦小孩童的身躯里奔涌一道古老沙哑的声音。
“观山不是山,观水不是水,浮世万千;观山是山,观水是水,静影沉璧。人间是好,但不能适应,还是回到大海好,那才是我的乐土。”
“云端之下,大地之上,飞鸟爬虫,生灵草木,击空明兮溯流光,固有一死,近千年来,甚是异常。”
羊丘指了指天,说道:“你在逃避。”
牧童也笑了笑,也指了指天,没有答曰。
两指之上,乌云暗涌,皓月千里。
羊丘转身走了几步,草鞋下枝丫清脆而响,冷风呼呼,站在崖头上,错失一步万丈深渊,看着羌城街道脉络,久久不语,忽而自言小声呢喃道:“我会找到的。”
剑阁的庭院里,夏落秋抿下最后一口茶水,左手拔剑出鞘,花木掩映之下,剑光寒面,树枝摇曳。
他是剑阁执事阁主,执剑用左手,是个左撇子。
剑尖在寒风中发出剑意,虎啸龙吟之威一触即发,仿佛要将这风破开。
棋局上,黑影的手指在石桌上敲出似有似无的音律。
“你变强了。”
夏落秋没有答话,望向无佛山的崖头,落在眼镜里,只有摇摇欲坠的一点黑。
十年前,那日来到羌城的中年男子,他当年远远瞥上一眼的面纱,心头便无比压抑,无疑是境界的压制。
三年前,悟得天道,一举破镜,他是陈国夏大家族的人,是天骄之子,他的剑,普天之下,敢接下的不足十人。
他知道山顶的那人很强,他...想试试到底有多强。
夏落秋横挥一剑,剑意溢出,空气仿佛别切割开来,发出金属独有的质感,随即急速转腕竖向一切,又是一道剑意紧随其后,十字相斩。
剑一指天。
随意而又强极的剑意,破风而行。
横劈,竖斩,十字切割。
他看着挥出去的剑意,颇有些得意,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或许是对悟道天赋的满意,也或是出生于大家族的自豪。
秋来夏落,剑出人亡。
这天下之人,又有几人有资格值得他拔剑出鞘。
夏落秋不觉察意地看着,也为崖头的那位感到骄傲。
崖头树下,羊丘的影子被明亮的月光拉长,越来越长,像极了一把剑,一把不肯出鞘,有些倔强的剑。
剑意到了,仅是一道冷光。
嘶的一声轻响。
侧身的空气放佛要被撕裂,猛袭而来,崖头的人依旧未动,也没有摆出任何花里胡哨的姿态。
不接,不动,不避,三不动,天道之大忌。
夏落秋对这一剑很是自信,冷风破气,仍有九成威力。
这一剑,不动者,必死无疑。
剑归鞘,棋落下。
一颗白棋落下,落在黑子与白子紧紧相邻的空白叉点,一朵花落了,落在棋局上,棋局上的空白落子点已寥寥无几,大局已定,白子似乎是赢了。
黑影不知在想什么,还是在等什么,静静地看着他。
是的,是变强了。
山峰上的那人没有避开,像是折翼的飞鸟向悬崖坠落,一个黑点在他眼睛的视野里直线下降,落得几棵树一阵晃动,直至平静。
夏落秋拿起桌上的落花,静静地端详,他知道一剑杀不死这强大的男子,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尽是迷惑不解,不知为何他...不避开?
黑子落了。
黑影手执的黑子落了。
夏落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满怀不甘地轻叹:“我输了...”
他抬起头,微涩的神情渐渐敛没,看那崖,看那天,看那哗哗响起的树叶,眼眸里又忽然多了一分明亮。
“我懂了。”
羌城的花都落了。
长安城下了一场雨,一场落花雨,落花飘落满地长安的街道,落在脚下,落在泥泞,落在水道上,不知漂流何处的方向。
一片花瓣落在皇宫里,落在掌教大人的油纸伞上。他轻轻将花瓣平在手上,看着白色的杏花上刻的蝇头小字,久久盯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叹了一声。
“咄咄怪事。”
掌教抬头看着昏暗的天色,轻风微拂,又是一年余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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