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九门》——新海飞砂

时间:2019-04-17 02:36:12   浏览:次   点击:次   作者:新海飞砂   来源:qidian.com   立即下载

第一章 差事一-1.1

晨(1925)

一-1.1

1.1 锦山去北京饭店应事(后厨小伙计),遇到了孙中山出殡的国事阻路,幸好有锦龙拉车绕道才准时到达,锦龙回家后,把和锦山商量(上学)的事情告诉锦海。

锦山特意在头天晚上就跟街彼儿的做教师的张先生借了件儿没补丁的灰布大褂儿,一大早儿就急迟儿忙慌的穿戴上,跺跺脚下的新片单布鞋,站顺溜儿了,立在门口,他很满意的抖擞下衣角,身上轻松体面,人就显得格外的精神。

摸摸胸口,要带的证明录用身份的毛宣纸片已经捂得软热了。

前脚刚踏出院门外锦山就一下就乌皱了眉心,这大早儿的云黑风急看来是憋着雨了,于是回身又到屋里抄了一把油布伞带着。

轻轻拢好了院门儿,锦山猫着腰,大步流星的像是小跑着,心里一个劲儿跳,燥急的血上头,气儿不太顺着像是有什么顶着嗓子。

刚到草木仓胡同儿口,就猛见了很多人堵着,都抻长着脖子向一个方向张望,倒不见怎么杂乱吵闹。

锦山怕人挤腌臜,别蹭脏了刚挪借来的新衣裳,他小心着搡着人想从人群中挤过去,刚一冒头儿就被把街口执仗的兵瞅见,被狠狠的低声警喝,他只好退后着伸着脖子前后左右的乱瞄,街对面的胡同是条通向西单牌楼的近道,他想着能有个空挡儿瞅冷子兜转到对面街边。

早起的风很凉,像是跟谁拧巴着劲儿嗖裘裘的响着,呼啦啦的风溜子儿撕扯着沿街店铺的旌旗,裹着细黄土面儿在地上打着旋攥儿,像是急先锋前马蹄,刀劈着房檐狂奔。

街面儿两边胡同口都塞着不少人挤着,都直愣愣的搓手伸脖瞧着城里宽街的方向。

一定是憋着什么市面上的大事儿,锦山抬头望望堆着灰乎乎乌云的天空,更紧皱了眉,他为的是怕自己的事儿耽误,也担心今天这件大褂儿估计非得挂了土,没法交代,怎么着这也是来了京城他应了第一件够脸面提气儿的事由儿,新差事可不能破衣嘞忑的就去应付。

锦山这是要去九城名躁的北京饭店应差事了。

三月底的京城,早晨的空气里还是凝彻的冰气儿,一吸溜都拉嗓子,越来越猛的风夹着黄土灰像刮泥刀子来回的窜,抹过鼻头钻进脖子。

在这个凝重冰凉的气氛里,展阔的一条整街像是暗浮着不安的躁动。

街面上早就排开了穿黄的灰的不显整齐的枪兵,不少兵的袖子上套挽着样式没见过的黑标箍袖儿。

兵们各个都是屏气凝神,眉目低垂着没了平日的霸道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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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快马挤撞蜂拥着从大街拐角处闪出来,铁蹄掌儿撩起灰土踏着风,刺电煞雷般急火火从锦山所在的胡同口飞掠了过去,扬起的灰土渐渐弥漫了两旁,人们都掸着鼻前小声咒骂着后退。

又有几批快马从远处街角飞奔而来,拥在胡同口的人们都张慌着往里躲,戒严的排子兵和街巡也躁动起来,推搡着人群。

骑马的军人前倾着飙直身板儿,一手挚缰,一手还提溜着短枪,北洋大盖沿帽子上都箍圈着黄白绸子条,像被风搡直了的旗子飘展在后脖颈子上。

他们嘴里擎紧着铜哨儿,不时的吹一声凄厉长响,在寂静早晨的街上,那尖利的哨音不禁让人一阵的寒颤,在寒风里显着就萧杀。

这几匹快马带着风声,哨音,顺着清阔的街面,直直的奔西直门外方向去了。

锦山不禁心里咯噔咯噔的不自在,觉得出来这是镇国大殡的前哨,这场面听说过,但没见过,但毕竟是正当他的大日子口儿接迎了这码丧事儿,觉得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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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楞着戴着瓜皮小帽儿的光头,抻直了脖颈子东瞄西望,脑袋里转悠着想还有没有其他的道儿能抄绕过去。

从脚下的西直门里到东华门,就是雇洋车也要跑个把钟头,他本也就没打算着雇车,也没钱,出来早却遇到禁街走不动,这个的确是没想到。

扎着堆的人们相互传递的眼神儿里都有些莫名的慌张,有知道底细的主儿被周围的看客围着窃窃的小声叨咕。

锦山个子不高,东探西探的竖耳朵也大致扫听明白了些缘由,是现今儿的大总统或大总理大元帅一样的大人物-孙中山大人偃没了。

他这也就才注意到沿街挂的五色旗的确都垂了半杆头儿,这肃穆阵势他懂,这叫举国丧的大殡。

他大概知道这个名震四海的孙先生,可搞不清具体的官职名义,反正逢人站定着提起来这个名字,都会一脸的肃穆恭敬,被这么奉迎说道着的,想必是如皇上一般顶天儿了的大人物。

清廷在他到北京的头前儿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跑了,没了皇上,想必能禁街的官职也是顶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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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这个词其实在锦山脑子里并没太多的眉目清楚,国有疆界,与他是挨不着,国有多大的地界,也不会与他精细丈量,可究竟自己个也是这个叫民国的芸芸众生,即是所谓民国的国民。

既是堂正的国民,那么祖辈相传的可以安心的在这个国里劳作,奉着官员,必守着这个国的规矩,也当敬着国的天君,这既是众生的本分。

民国的律例罚由,那当然只是街口上提留着彩条棍子的警坎肩,吆喝威胁着众生的铜豆子官阶。

再往上的官阶大员他抻着脖子也望不到,而作为国民的自己,能吃饱混事情,就是他的本分国事。

在这个号称民国国都的四城九门,城池威仪四方,稍有动静就震动寰宇,能在国都里禁了街的事儿,也就必定了是天下国家的大事。

就现今儿,他人在京城,算是临着天下国事很近,可着身边的大事儿就该有切近明白儿,而不是在老家的囫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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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窝囊在偏于荒山僻岭的老家,天大的事也就是和爹妈看着自己的土地,操守着三村五里内地主家的事儿。

换了百寿字大袄的地主迎了亲似的接待了县府的官员,面对着层级官阶,胖身板比平常一下儿就矮挫了不少,那样子必定就是对国事该有的奉承。

那时候还小的锦山哥儿三光着脚面混在一帮鼻涕孩子里头,趿拉着乡村的土面子地,撵不动的凑耳朵听国事的热闹,看国事官员的浓彩大服仪仗。

黑篮缎子镶补挂,头顶孔雀红羽翅的官儿甚是威严,胖厚嘴里念叨着朝廷圣上的时候还要高过头的拱着手,锦山哥几个也嘻嘻哈哈的远远地学着拱手起哄,可没人瞧他们半眼。

朝廷么,自然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天庭,紫金瓦,红宝墙,绕着彩云在天上,挑高到云里雾里一样的威严。

天庭必定是执掌着的是地主的狗命,否则地主也不会匍匐在地上发抖着迎接。

天庭根本就看不见锦山一家的穷命,所以地主对朝廷官员大恭敬,而锦山他们只能是支棱着耳朵,和芸芸乡众一起拥挤着闪躲着,小心的远远的仰望国事阵仗。

地主掌着一方土地上的所有年老年少的爹妈,还有换天黑地乱跑的如他哥儿三的一干小子闺女的命,方圆被地主执掌了性命的穷人们自然都是都要对地主恭敬。

在家,爹妈给的半块红薯那就是自己的命,这命也就是比什么都更近着的当天要饿的肚皮。

爹妈真心孝敬的却只是佛龛里落着土的神像,他们向来对地主以致天庭的恭顺恭敬也是随着村乡土民的姿势,那都是在眉目脸上的表情,轻软着哼哼几声附和,转头却就是一个“呸”在土灰里。

云里雾里的天庭对于锦山的印象,那只是难得的光鲜宝气的排场中不平常的热闹戏台子,上面流动的人物层阶有序,说的什么大书典故并不懂,但他们一帮孩子都喜欢围着这些热闹,那上面锣镲喧闹是天外的有趣,那就是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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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虽然现在就在天庭般的北平,近靠着国事,可眼下他满心惦记着是自己即将应来的差事,那是一样只要是说着想着,就如掂量着烧红了的铁球,烫手的好事,也如供桌上闪亮的金珠宝球子,眼望而轻易难得,经日里都是左右徘徊的琢磨,这样的差事,也就是在天庭般的京城才有。

可眼下,自己最恭敬的既得差事,被云里雾里的国家的事儿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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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的锦玉饭碗,也就可以绕开国事,坦然的寻个别道绕过去。

“呸”虽然含在嗓子里堵着,他可没敢出声。

呜哇哇呐钹响器扯着悲彻的调而,远远地传了过来,搡挤着的人群开始躁动,都想凑近了能瞅个真着。

锦山不太想往前,他晃愣着身子只想抽身往后,可被人拥着挤不动,正举步犯愁,脑后头被被谁伸手“啪”的拍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他的大哥锦龙。

20郎当岁儿的锦龙鲁虎子儿好身板,腱子肌肉硬实棱角分明,人高马大的比他二弟高一头,他出来的早,拉着租月的洋车在附近乱转悠。

街堵了,他斜靠着车在墙根边上冲盹儿,偶尔抬眉毛瞧热闹的时候就猛然间看见锦山在人群里东搡西搡的晃浪着,便蹭着人群的拥挤一把镐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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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不是赶事情么,还不赶紧着燎毛儿火急,敢情跟这稍停撩爪儿混事儿呢。”锦龙干呼呼的嗓子里像含着痰,声音低沉。

“哥,你瞅我过得去么,赶别处能走的,估计也是个堵。”锦山边说边踮着脚回头顾盼,眉头都拧了,他不像大哥那样因为拉着车的胡同串子,他还不熟悉京城的道路曲直。

“唉,行吧,赶上了也没辙,赶紧着上车,我带你顺别路抄过去。”锦龙提溜着锦山的脖领子就往车上推。

锦山也拗不过,搓着手半个屁股挪坐到车上,要搁在平常,他碰一下这把子洋车边儿,都会被他哥训一脚。

锦龙看着弟弟抱着油布伞坐定了,抬起车把,一转身撩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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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是三兄弟老大,抛下在安徽偏远山沟的村里的两个弟弟和爹妈,到京城也就两年多,离了家才知道什么叫真没辙。

本来挣下就不多,城里的吃喝用的挑费如流水似的荡散般拦不住,也就没更多闲散盘缠够再回道远的老家,想念也回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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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多年前,他们的爹年轻时候在逃荒中家人失散流浪到徽北,饿的走不动才落下的根儿,央求着当地地主家赏口饭吃着当了帮工,后来,有几个积蓄就长租了地主家的几亩薄田,垦地皮啃下了老实本分的名声,陆续盖了三蓬草房,娶了也是本村穷家的闺女做老婆,很快就有了大儿子锦龙,接下来就有了两个弟弟锦山锦海,日子是热闹起来了,但孩子多了吃用就多,再种下的收上来的就不太够一家吃喝,一家大小渐渐的总是饿着。

长成大小伙子的大儿子锦龙血气方刚的在家闲不住,地里没活儿出汗就跑出去隔三差五的惹是非,终于驽劲寻仇的惹了邻村的富贵子弟,算是结下了横仇,紧躲着怕被寻仇,再惹上没准就是个命杠官司。实在瞅着惹不起的日日被爹妈担心,只好跟在爹身后给地主跪了整日,地主家看在往日的份上叹着气借了两块大洋做路上盘缠,离了家乡到京城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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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远走他乡,心里也舍不得二老还带着两个弟弟辛苦,可好在自己不在跟前抢饭,爹妈身边还有也算半大小子的弟弟们,能帮上家在地里讨活路了,自己走了能省了一嘴填不满的吃喝,也还算能放心的下。

老大抹着眼泪跟一家人道别远离了家乡,几乎不再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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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的年中就开始大旱,旱了一经年,地主家也挨了饿,爹妈不舍得饿着两个能吃能喝的儿子,续命的种子最后都吃没了,二老吃榆树皮观音土涨了肚子相继含着泪死了,锦龙远在京城并没得到信儿。

锦山和小弟弟锦海埋葬了裹着破芦席的父母,两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弄不成地里的活计,天灾年间也没人要地契赁租,也就失了家本的活路,算是彻底慌了饭食着落,幸好还能跟着因大旱也不得不逃荒北上的地主一家奔京城,投靠唯一的亲人哥哥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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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当年到京城投奔了老家地主开的土药铺子做伙计,才有了吃喝着落,干的也出力,先开始还过得去,慌里慌张的瞎忙活也没招嫌弃,可时间不长又和左近门脸铺面的掌柜儿子闹了别扭,京城公子哥横不吝的天天找扰,锦龙心想着别给东家找事儿只好离了铺子。

土药铺掌柜念着本乡旧情,借了5块大洋给锦龙,算是洋车行压锭子赁了辆旧洋车。

锦龙才凭着一身的硬身板,满世界四城九门的跑活儿,靠脚力能挣下的几个铜板将就了自己的吃喝,攒下一两个铜圆天天在被窝里数。

锦龙一直惦记着过几年,攒够了钱就能回到家乡,置上几亩自己家的地,娶媳妇孝敬爹娘,他每天跑着就惦记这个事儿。

他的面前总是浮现着一副暖融融在梦中都能笑醒的画面,那是坐炕的媳妇漂亮,柔软,孝敬,爹妈老了坐在门口乐呵晒太阳,两个弟弟能干有出息,醒来虽然是梦,但因此他能跑得更快。

当两个弟弟破衣勒瑟的站在跟前儿的破门洞里时,他才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大腿软的被两个兄弟窜上来托着,才算没瘫倒下,三兄弟抱成一团的痛哭。

哭累了,锦龙跺跺脚,一拍大腿,“得,京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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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坐在车上,一手抓着车帮,一手搂着油布伞,前倾着干瘦身板,他望着哥哥的背影,很想伸手替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子,可没好意思伸手。

国家的事儿完全被哥哥山一样的背影给晃荡没了,身后呜哇哇悲彻的鼓乐响动也渐渐的模糊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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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现在越来越期待的是他将得来的差事,虽说只是给饭店厨子们打下手,拨拨葱皮的这等差事,可对他来讲也是跟天庭一样的本该够不着,而今可是实打实的一个能做的差事。

自己长大了,啃着哥哥带回来的窝头填自己的肚子很觉得没羞没臊,比起在家乡的旱地里刨食,哥三个窝在门洞的小屋里虽然凑合能吃饱,但吃的只是哥哥出去臭汗淋漓的跑下来的,哥哥虽然不提辛苦,可于自己心里不忍,但没个主意能改变。

现在开始他可以不再满街乱转的焦急,他会精精神儿神儿的带回来用自己的出力得来的白面馒头,往桌面上一撂:“吃吧,想吃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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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不由得抿着嘴微笑,他可以直了身板逢人便说,自己是大饭店的伙计,有份量。

那可真不是三个月才一块大洋的一码不值提的小事,是有了可以显摆的正八经的人头儿身份,是有了汗珠子换来的本分饭食的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人海苍茫的城里可以不再是没着落的饿着发黑。

来了京城这些日子,吃了几天杂合面饼子,干窝头,他知道天庭般的京城里也不是云里雾里的奢华飘渺,也愁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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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早就想毕竟自己16了,该出去找个使力的饭辙,至少也是帮哥哥解围,弟弟还小,他惦记能让弟弟上个学,这个事情曾和哥哥一说就挨了脚,锦龙不同意:”那是咱们的本分么。”

锦山按捺了主意,但心思还徘徊着希望,他也应该像大哥那样照顾弟弟了,毕竟自己也是小弟弟的依靠,他的照顾就是能让弟弟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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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穿街走巷着三拐两拐就跑在了后海的湖沿上,他半低着头拉着车挺快的奔跑,就一门心思,别耽误了二弟的新差事。

这样走虽然绕了远,可近道街巷都被街巡和瞧热闹的人群堵着,就是多远也不能耽误,虽说是弟弟的差事,但那也的确像是给自己的希望一样,满心的欢喜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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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京城,说冷不冷,后海大幅的冰面上已崩裂开了水漫,湖边挂了嫩绿色的长长柳树桠刺儿垂下来,撩扫着锦山的脑门。

他用伞头拨啦着迎过来的柳树丫子,眯缝着眼儿,很好奇的看着围着湖边的老城房子,虽然密密麻麻的长相差不多,可他还是觉得新颖。

那些胡同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有尽头也是一拐不知去哪了,胡同有宽有窄,错落但有秩序,四合院的院门远近连挨着,门前施做的都整洁清朗。

绵延不绝的门洞款式不同,深浅高低不一,有的高门大院,显着就是大家门风的气派,这样族亲簇群的深宅大院门前的树至少几个人拢不住,门楣前蹲着大石头狮子门墩,凌壮威风。

有的浅进合门外的门墩就是个石头立鼓或就是两块方整的石头,朴实的当然一看就是小户人家,但院墙上窜出来的枣树丫子垂挂着精致的小红纸灯,小门小户也有温暖热闹。

春节刚过,无论深宅浅门,家家大门上都还都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透着红艳艳的喜气。

各式院门里大多是几代同堂的宅户,这会儿估计都是张罗着早起侍奉长辈,嚼喂小辈儿,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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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这些,锦山就心里热热乎乎的,也一阵阵发紧,那些陌生的家庭也是熟悉的气氛,也跟自己个的家似的那么亲近了。

虽说哥三个已经没了爹娘,挤住在一个破门房里,但有哥哥有弟弟,和睦踏实有奔头,着实是个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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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灿烂,金粉色的晨雾弥漫在远处鼓楼大帽子顶沿上,长着荒草的金顶像是毛乎乎的盖头闪着金光。

钟楼青瓦瓦,鼓楼红彤彤,巍峨敦实,像两个垂暮的老人一前一后,在周围低矮的四合院平房中间,像是蹲坐威严自持的和蔼的老人,被一帮披着屁帘子,吸溜鼻涕的孩子们围拢着。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城的城墙一样护佑着一帮灰不拉几挂补丁的丑孩子,老少相围着瞧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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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那么透亮,蓝的深沉,透亮深沉得让人心生不由的感激,越是感激上苍的赐予,越是想靠近这两位老人,撒娇般的蹭着腿依偎着,觉得温暖。

锦山紧盯着钟鼓楼发着楞得转不过神儿,迷恋着这个景致,车子前行,他眼睛离不开钟鼓楼,车转开过去都转了脖筋儿拧着,不禁嘴咧着,从内心的畅快微笑。

他喜欢这个城,这个曾经一直在家乡地主和官员嘴里念叨着的城,曾经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在他的心目中和说唱大书里一样,金瓦红墙,绕着的都是紫色的瑞气。

那时候,他站在家乡土埂上看着夕阳红彤彤的云,觉得那个城就是传说中霞云里的海市蜃楼。

那个仅仅是个名字的城自打他哥奔了去,就更有点切近了,而现在,他在就在这个从天上落在他身边的大城里,像是梦里。

大城巍峨围拢着他,虽然还陌生,但他觉得老早就在这个城里,现在他呼吸着这个城的气味,听这个城的语气,侧着脸偷偷的学着这个城的姿势。

沿湖沿上行走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散穿大褂的老人擎着鸟笼慢慢的溜边儿踱步,遇到熟人互相乐呵呵的打着欠:“您了好,您了早”。

带着孩子的大嫂臂弯里挽着竹编篮子,小跑着跟拽着挂屁帘子学步的孩子。

一帮学生轻快地跑着,跳着,锦山仿佛看见了弟弟锦海也在他们中间。

沿湖沿和远处乱糟糟的早市,叫卖声大呼小叫的连成一片,这京城的早晨是像清茶那样的清冽着,冒着些暖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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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擎着车把跑得很快,很熟练的躲开路人,光头顶上蒸腾着汗蒸气,油乎乎的脖子粗壮有力,他和这个城的交流就是嘴里不时地吆喝着“前照,劳您驾得嘞”。

沿大路上的洋车更多了起来,跑在路中间拉车的大多是如锦龙一样的二十来岁小伙子,他们黝黑的身板肌肉抖露着力气,身后的车座上载着看报的先生或嘴叼着洋烟卷的胖老板。

青壮的洋车夫们就是在这样的早春的清寒里,也是一架新展展轻薄的印着铺号的白棉布褡裢,一条薄黑麻布勉档裤,裤脚掖在白布袜子里,一身儿上下没有补丁,穿的如果太旧破,他们会觉得让坐车的主儿难堪。

他们两臂后驱,肩膀头厚实有力,脚下很稳当的跺着地扬着尘土,但没多大声响,轻飘的如飞,倒似是拉着的车推着他们前进,他们脸上竟也都洋溢着自得的微笑,很惬意的觉得好日子就是这样被一脚一脚的踩过来,更好的日子就在前面,不太远,因为身子后面的车像是有个力气推搡着他们不得不前进。

那不是一架洋车,那是他们的身家,他们的希望和他们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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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车夫们你追我赶,不时地互相打声招呼,这友善的招呼也带着些显摆力气的架势,更使他们彪着劲头儿赛起速度来了,连车上的先生都放下报纸,很喜欢的瞧着这个热热闹闹的竞赛。

这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是和悲怆饥饿的日子有叫着劲的不服气,仿佛所有的没辙委屈都可以被“咚咚”的脚步声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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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也被这气氛鼓舞着心情,他像是很有些威风的坐在车上,大褂的下摆随着风呼啦啦的,他抱紧着油布伞,微笑着瞅着晃过去,躲过去的人们,他看见了那些有点鄙夷,有点惊慌的眼神。

他心里很觉得戏谑般的爽快,他宁愿想这些个都是羡慕他,因为他坐的高,高人一头么,觉得自己这时更是云里雾里的浑身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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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好好干,挣脸,我每天送你去!接你回!”锦龙目不转睛着望着前方,乐呵呵的喘着气,脖子半扭侧咧开着笑容,他心里畅快,弟弟长大了。

“不碍的,走一趟我就能识道儿了。”锦山不好意思了,探着头近了哥哥的耳朵大声说。

他想:让哥哥拉车接送,让人看见那可不像个闷头小伙计了,这会是不恰本分的身份,可听着大哥这话,他又打心里头高兴,高兴的不是可以天天坐车让人羡慕,而是现在哥哥不像平时那样让自己总觉得怯生。

他知道,自己即将有的出息,让大哥高了兴,因为这个人群里也只有大哥才是最亲近的亲人,最令自己踏实的。

“反正我横竖是接活儿撂颠儿个就都有了,不成半道你还能拉着我,我也当回爷歇着。”锦龙脚不停地倒着步子,半憨憨的开着玩笑,他觉得自己说的在理可行,真像是已经舒坦的坐在车上享福了。

“成,回头不用趟这个苦差儿了,我就够挣的了”锦山大声起来,能让亲近的哥哥看得上,他觉得很有骄傲。

“你小子,成,知道心疼哥累了,行啊,哥哥我等着了”锦龙的步子更快了些。

“哥,我还是想给弟弟能上个学,你看他身板弱的,也就捧个书本。”锦山抽冷子还是提到了自己想让弟弟锦海上学的想法,并为这个理由很觉得适合,说出来也不觉得会惹哥哥再生气,说完等半天哥哥锦龙闷着头跑路并没应他,也就忐忑着不往下说了。

“也对!”锦龙听了锦山的话一直没应,在脑子里稍停了好久,才咬咬牙蹦出来两字。

他对读书这个事情并不很理解,要是他自己,出着本分脚力,每天混几个铜板够吃喝,能攒下几个,而就是读了书能有学问,读书使钱却也成不了财主,那还不是白费。

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拔份儿套路,而自己只是有和读书人急赤白脸的干上几架的能耐,读了书对他们哥们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这些不自在,难道说背着手的斗文嘴,缩手缩脚的装体面就能得来本分的钱财?他真的想不通读书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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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城,他看见了更多的读书人,原来人世间,也不都是地里刨食的本分,他们红涨着脖子挺着傲气架势说着自己要绕弯才听的懂的话。

他只有低三下四的平展着手,指望着读书人坐他的车,满脸堆笑的掸掸车座上的蒙尘,恭请着读书人上车,读书人夹着书,眼往上飘或斜楞着他,他侧过身去装看不见,连含着个“呸”都不敢。

如今要让他弟弟也变成个眼神斜楞他的读书人,冷眼主子,他打心里不乐意。

他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出进的都是有气派威凛凛而自己不能靠近的场面局子,只是读书要使多少钱,他心里没底,他那点臭汗挣下的几个子是肯定供不起。

如今二弟的饭食出路有了着落,能出力气帮衬家里的吃用,小弟弟锦海也渐渐长大了,却只能老实巴交的在家睡觉,没个前程景象他也心急,读书的前程是什么个路数,他猜不出也懒得琢磨。

刚从身边跑过去几个蹦蹦跳跳的学生又让他猛觉得,去上学也是个正经的事由儿,万一更有点出息呢,而且照现在的他们哥两个挣下的,应该足够让小弟弟去上学。

过了隆福寺街面,离锦山要去的地方就不远了,“嘿。嘿!”锦龙拖着长声,像是打定了主意。

冬去春来的古老的大城还没有完全褪去冬日的灰霾冷寂,道边的槐树上枯灰色的冻枝像被水彩点墨般勾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淡绿色。

冰茬刺骨的晨风褪去了冬日的威风,凌厉的劲头被初升太阳的暖热着安抚着捂化了,变得温顺起来,东溜西逛的散漫。

迎来新一天的人们忙碌着各式的做活儿,他们每天如此辛劳乐此不疲,早春的蓝天抚平了他们自己深埋的辛酸和平日间的无奈,他们这样每天不敢记着自己心里的刺芒儿,只是因为家庭老小的嚼喂而默默不语的奔波着。

这个厚实的大城廓里,被四围城墙围起来的他们东奔西跑,心里依赖着,身体依靠着,祖祖辈辈的在这个高过云天的城墙里拥簇着。

走动在厚实而巨大的宫殿城墙的阴影里,又是那么恬适自在的安逸,宫墙为他们在心里撑住了压住心头的苦楚。

如果暴露在阴影外头,心里不仅仅胆颤,而且保不齐被刺到骨子里的晾晒刮出一溜血泡,疼到无处可遁。

当晨钟铛铛,城门开一小缝,天地之大在城外展开,没有踏出城去的必须要紧的差,他们都懒得往外看一眼。

当暮鼓刳刳,城门落铁下闸的合上不知几百年的厚重大门,他们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踏实。

只要宫城一直在,他们就踏踏实实的忙活各自家里的炊烟。

禁城高墙,是在心里的依靠,是一个能把自己整个罩盖起来的平安符。

禁宫城内的秘密,原与他们并不相关,也不必相关,那就是个他们用来交头接耳探听的段子出处,偶然聊着权当个笑话,那些不准切实的场面神秘遥远。

如果某位神气活现的得到点禁宫城内的秘闻,就像掀起来盖头瞅个真着,而眉飞色舞的说个有板有眼,那必是离宫墙之内的真实更接近的典故,能得来的消息,说者也必然是有身份的显得非常有道。所以能说起宫内的事情来,也必然获得大家的仰慕,而也不太理会是不是真实,那个禁宫城内才是国家主子,只是神秘,而与己无关。

深宫的小皇帝灰不溜秋着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走了,那时候,很多人着实的慌张了许久,那是他们每日出去日常琐事中的一部分,一份踏实而又高攀不起的事件,逢日不提或觉得会空落不少,而现在被枪兵们无理的驱散了。

枪兵野蛮,还会做出什么谁也猜不透,这样的慌张持续了一阵子,人们发觉除了涉及宫城的新奇段子的消失并没有太多其他变化,很快就又因为这个厚古大墙的不变故而又忘了。

赶走个已然是摆设的皇上,不久就变成了新编排的俗笑话,提也没了身份的显摆效果。

虽然宫墙并没有坍塌变故,可是探究的故事没有了依据,能显摆身份的来源被驱散了,这大城垛子着着实实的还是在心里像塌了半边。

日子还是依旧,故人并没有跑失谁,精神气明显颓废了不少,偶遇相揖的时候找不到身份的节次礼让,只有尴尬的对笑。

更多的各色陌生人等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并安顿下来,他们不是这个城原有的阶次,可他们也不低三下四,仿佛这个大城原来的老少住户们是被他们赶走了。

这些不明着底细的人们不知从何而来,没来路更没个身份造次礼仪,大摇大摆着没个天高地厚的高仰着头皮,街面上多了些陌生脸儿横冲直撞,逢熟人也就作个短揖没分寸的拱让。

民国了么,大家都一样的等级,谁要是登基造次,早晚也被灰不溜秋的赶走。

人们也渐渐适应了在民国身份中互相的满脸堆笑,没有了独住在紫禁城的皇上,没了府衙的爷,分不清谁是如今的等级层次,也就对搞不清来由的孙先生的大殡更没有什么敬重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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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拉着车载着锦山,就是这样在天底下最大的太阳底下不顾曝晒,扬眉吐气的自顾自的跑着,他和坐在车上的弟弟觉得以后的一切都是将和这现今儿的太阳一块升起来,热起来,烫起来。

他浑身怒着劲头,觉得曾经想攒了钱回到老家去置办土地,侍候秧苗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那是只会悲切到饿死在没人知道的土堆里。

而现如今,他和他的兄弟们将要执掌着自己都会轻贱的惴惴着被人悲悯小命,不用再眨巴着眼睛盯着在地里寄托着他们饭食的麦芒。

现在就凭着他们自己的踏步脚力,那就如拉着千军万马的队伍占据了这个城池,这个城在脚下真应该服服帖帖的让他们踏着。

一-2.1

2.1

初春的日午,单薄无力的阳光穿过低空里散乱云片的缝隙,沁润着不愿辗转醒来的冰冻大地。

静谧的北海湖岸上,树脚下落满浮尘的积雪无声息的融解,冬日冻僵的坚硬土地渐渐酥软着,芜杂枯草间已经冒出绿芽,土块被初醒的春芽拱起来,春芽细嫩而又不屈着泥土石块的压覆,挣扎着破土伸张开了,在温暖的习习微风中抖动。

几只低飞燕子争相快速的飞掠过摆动的柳丫间隙,早春的消息在雀舌间传递开来,万物生命被吱呀的声音唤醒着。

淡灰色的乌云从天际线悄悄的晕染上来,越来越密着和白云拥挤着互不相让,不一会,灰白相间的乱云堆积着,遮蔽了漫天。

湖对岸琼岛顶上在白塔上在透过密云的阳光下偶尔闪耀着晶亮亮孤独的白光,马上又被铺压过来的浓厚乌云愁黯惨淡着湮没,疏落在枯黑的丛树间的古旧殿宇因为多年没有整修,斑驳破败,早已经消退了往日的华丽高贵。

暗浮着沉冰的湖面上融化开的地方微微涟漪,冬天都被冻在冰面上的排排游船有的已经挣脱了还没完全开化的束缚,被薄薄的湖浪拍打着。

岸边撞破了薄冰的木船们拥挤着,此起彼伏的相碰,随着风吱呀咣咣乱响的声音由远及近,几只本来悠然自得着沉睡在湖面上野鸭打着冷战羽毛颤抖着惊慌飞起。

“怎么这会儿就嗖冷嗖冷的呢,姐,咱得该回去了吧。”妹妹依云打着哈欠,耸着鼻子喃喃着,从湖岸游椅靠背上直起身子,抻了抻身上的钩针毛线披肩,手里的厚厚的镶金皮面圣经不经意的滑落掉地上。

她回过头望望三两游人的湖岸,又侧过头看姐姐依琳手里正在勾织着的蕾丝衬边。

“嗯,咱再待会,我这儿还有几行针呢”依琳没有抬头,风吹飘着她长长弯弯的刘海。

“这天儿变得真快,一会子乍冷乍热的烦人,唉,上帝啊,让温暖的夏天啊,就快点来吧!”依云因为身上觉得冷冷的袭来,声音微颤,伸开双臂仰向天空,没有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圣经。

“快捡起来,不觉得有罪么?你呀,翘腿伸脖的没样儿,闹春呢你!多大个人了。”依琳并没有抬头,扫了一眼妹妹裹在细腿上的白色棉袜。

“唉,我都要愁死了,你还圣经圣经的,你没觉得最近街面上有点乱乎么,听说城外炸弹都天上乱飞了,晚上你没听见么?也就咱们两个闲着没事儿,躲在这吹冷风。”依云捡起圣经,轻轻地拍打着粘在封面上的几根枯草,脚尖不断地点着地。

“嗯嗯,你愁什么,北平城四城地界大得很呢,高墙围拢着踏踏实实的,我们又不招谁惹谁的,乱咋呼让二叔知道了,告诉家里人就非得回去,还不是咱们闲闷得慌才出来。我倒是担心着家里可别碰上什么乱子。”依琳也放下钩针,掰着手指休息,她警觉地侧过头,好像听到园子外远处嗡嗡的人群声音聚集起来。

“我也觉忽着家里好些日子没来人了,要说关城门,也该有别的辙啊,可别有什么麻烦。这些日子学校天天乱吵吵,课都要没人上了,我都怕死了,班里几个同学都说这几天好多别的学校的学生老师都会去集会游行去呢,听说洋人在大沽口下了什么通牒,奉军也明仗着大军压境呢,你说,晴天白日的消消停停多好,他们斗什么呢,乱子来了,都不得了安生,就不是我们想能回不回的了。”依云不再跺地,愣愣的望着湖面上停下来一只野鸭。

“我让蔡老头别出去,在家等消息,好些日子都没个准信儿,我也悬着心呢。学校这不就停课了么,唉,世间总有世间的变故突然,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两个女子细胳膊软腿儿的可别往前凑,老远的听听就行了,能怎么办。我们和主基督在一起不怕的,学校会挡的,再说卫戍的冯将军也是基督徒,我还在教堂见过他呢,有他镇守着京城百姓就踏实的。”依琳继续拿起钩针,她的手灵巧的擎着钩针在织线间穿梭很快,仿佛周边的一切暗淡下去,都只是那些花边儿了。

“就不介。。”妹妹依云小声的嘟囔着,脚前后在长凳下摇摆。

沿着北海园墙的高大松树杨树在风中摇摆,层层密密的树叶被风吹过,唰唰的声音像筛子过豆,园子外面似有万千众人的嘈杂声音越来越近,哄乱的声音和树叶间唰唰声搅在一起。

夹在人群声中不断有此彼高声怒吼的口号声越过院墙传过来,并听不太清楚喊什么,随后就是紧跟着的众人的应和的声音海浪一样的翻滚着。

园子里不多的游人有的停下脚步,侧耳听着,有些人围拢着小声嘀咕,一波波透过茂密林间传来的哄闹声音使本来灰蒙蒙的寂静初春变得躁动不安。

姐妹两个也有些紧张的互相望望,依琳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勾活儿小包,妹妹也握紧了抱在怀里的圣经。

“妹妹们没听见街面的闹腾么,还闲浪漫着呢,都怕了吧,有哥哥我们呢。”依琳转过头一看,是三个嬉皮笑脸的嬉皮家伙凑了过来,便警觉的转过头向妹妹使了个眼神,他们站起来想赶紧走。

“你们别往外头去,学生们混闹得厉害呢,满街是暴民,执政府那边人海了去了,更乱,小心人众腌臜呛了你们。”言语轻佻的家伙凑近过来,侧靠在旁边石凳梁边上,手已经妄自搭上了依琳旁边的椅背,见依琳没反应,手挪到她的肩上,依琳厌恶着摆了摆肩头,但那家伙扫看着四周,手还是更得了尺寸的抓着依琳肩头。

“放开”依琳的声音有些高,附近的游客有的听到了争执,不安的向这里望。

“到处找你们呢,原来你们在这儿呢。”一个青年宽厚的声音传过来,依琳姐妹和坏小子们都回过头,见几个黑色学生装的男学生正走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边说边摘下黑色学生帽,松着衣领。

依琳姐妹很感激的眼神望着走过来的学生,其实她们并不认识这些学生。

“你们要干嘛?”高个子很魁梧的男生斜着眼神,望着收身的坏小子,绷着冲劲儿挺了挺胸脯,敞开的衣领里,粗大的喉结一顿一顿的,几个青年学生挽着衣袖。

“没事没事,外面乱,看两个妹妹孤单,别被吓着。”坏小子尴尬着瘪瘪嘴,搭在依琳肩上的手很不情愿的收起来,他冲旁边一伙的哥们撇撇眼神,灰溜溜的走开了。

“谢谢,我们没事,同学。”依琳等那几个坏小子走远后,很感激的定定心神说。

“看你们的穿戴是教会女校的吧,你们没有去参加集会么,满城的高校都集合了。”高个子学生看到依琳姐妹胸前的十字架,见其他同学已经走远了些,就有些心急火燎的没说完要立刻追过去。

“听说了,但我们学校不会有人组织的,神父嬷嬷不允许的,因为外面乱,只是放了假,你们这是去集合?不是说去前门么?”依云拽着姐姐的线包儿问。

“我们刚才就在前门,现在还要到执政府请愿,我们和其他同学走散了,想抄园子里近道儿过去汇合。”一个跟着高个子学生的戴眼镜的男生说。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我们学校神父很担心呢,嘱咐我们都不要去,一定会出乱子的,政府和洋人会好好谈的,听神父说这次是国民军首先违反了国际条约才惹起的麻烦。”依琳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以神父的话能不能证实局势,或因为危险的揣测成为阻拦这些同学的理由,神父的话使她好像觉得也在理。

“北洋军阀就知道抢地盘夺势力,和东洋人联合起来进逼平津,都民国十几年了,政府还怕洋人联军打到家门口呢,我们就是要联合起来,团结民众,团结国民军一致对外,就是要促请政府奋起抵抗,彻底废除满清遗留下来的列强加给我们的不平等条约。”高个子学生边说便握着拳头像憋着股立刻要反抗起来的劲头儿。

“听说奉军都到了大沽口了,他们是和洋人一伙的么?国民军能打得过么?打不过会撤离么,真的要撤了兵,城怎么办?”依云着急的说着。

“军阀内斗,城外城内的打成一锅粥,列强大炮一摆,政府就吓怂了胆,咱们哪里还读得下去书?这世道和清政府有区别么?只会忍让退让,真想拿起枪跟他们干。”高个子学生的脸有些憋红了。

“我们也要跟你们去。”依云这么一说,依琳赶紧拉了拉妹妹的袖角,高个子学生看到了,知道依琳害怕,也为自己的激动而尴尬的笑了笑,拍拍同伴的肩膀,示意要走。

“我们也去吧,行吧,有他们没事儿的。”依云声音恳切,眼巴巴的望着学生们离去,转过头向姐姐央求。

依琳站着没动,她紧紧地拉着依云,咬着嘴唇胸脯起伏,心中像似也憋着劲儿,。

“联合起来,打倒列强。”

“赤旗,赤旗,飘荡环宇,赤耀中华。”

“团结起来,共抵外侮。”墙外的呼喊的口号声越来越高,在口号声中还有夹杂着一些激昂的歌声和呼喊声混成一片。

湖岸西侧角一直封闭的名独立园林叫小西天,面向园内的大门本来一直冷森森关闭着,突然在门后的院中响起尖利的哨音,沉重的镶着铜豆的朱漆大门吱哇哇的被推开。

几匹高大的军马从门后咚咚的窜出来,战马上跨着的兵提着短枪,紧跟着肩挎长枪的一大队国民军士兵大队鱼贯而出,他们还都穿着冬天的灰绿色棉袄军服。

军人队伍顺着湖沿小路向着北海园子的大门的方向奔跑,他们表情紧张肃刹,棉靴沉重的落在地上,初春软化的地面被震的颤动。

在园子道路上的游人慌张着侧过身向两旁让开,紧张的望着那不断涌出的军人队伍。

北海的大园门被一群卫兵拼了命似的死死的向外抵着,在里面的游人人群看不到街面的情况,一些人激动的吵吵嚷嚷起来,另一些军人端着枪已经守在大门旁,阻拦着园内的游人出去。

战马上停在门廊前,骑兵勒着缰绳原地打着转待命,挥着军马鞭打着响儿哨指向拥到门口的游人们,不许游人靠前。

大队军人穿过人群拥向大门,停在那里挤着。

骑兵和持枪的步兵们厉声吆喝着,游客们吵吵嚷嚷的渐渐后退。

人们都被突来的阵势压抑着不安,挤在人群里刚要走的几个男学生因为挤不过去也只好停下来。

大家都听着外面的越来越声音杂乱的呼喊声,揣测着园外发生的情况。

“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远远地掠过空中,像几支按捺许久的响雷在半空里爆裂炸响。

园子外奔踏的战马嘶鸣,四处乱窜的枪声断续的密集起来,园外街上的人群顷刻间哄乱起来,混着哭喊声的各种声音撞击着憋着暴雨的空气。

北海的大门被不断跑过和想冲进园子的人群冲撞着咚咚的乱响,园内簇拥在门前的军人们用力的抵着晃动起来的园门,不让外面的人冲进来。

堵在内门口的大队军人们都卸下肩上的长枪端着,骑在马上的军人看形势混乱,拔出驳壳枪向天上铛铛放了两抢,惊慌的人们听到枪声骤然都静下来,武装的士兵也齐刷刷望向骑着马打转的骑兵首领,等待着冲杀的号令。

外面的枪声由东向西的接近,不断且密集起来,杂乱的咒骂哭号的声音越来越响。

园内的游人躁动着不断后退,踉跄着挤在人群中依琳姐妹惊慌的抽泣起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群前后都有几排兵瞪着眼睛端着冷森森的枪口抵着,几个学生在人群中不安起来跳着,开始叫喊,“不许开枪,打倒强权,放外面人进来。”

骑着战马的军官听到杂乱的口号声回过头挥动马鞭高声斥责着东指西指,立刻有几个端着长枪的军人冲过去,按住那几个蹦跳的学生。

游人们开始冲撞着四散奔跑,军人们勒着战马的缰绳焦虑的转圈,马蹄踩向四散的人群,咒骂声哭号声在园子里也崩乍着乱起来。

骑马的军官转过马头,吹响着尖利声音的铜哨子,守着大门的军人们奋力的拉开园门,在门外堆挤着的人群立刻收不住脚的倒下一片,园内的军人向外推挤,堵在门里门外的人有些被踩在脚下哭喊着挣扎。

“哒哒哒,啪啪”园外的枪声由远及近的更密集起来,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依琳姐妹被周围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拖拽揪扯着,惊慌失措的哭着抱在一起,脚下已经被推搡得站不稳。

“快跟我们来”是那个曾和他们说话的身材高大的男学生,他拉起姐妹的胳膊,搡着左右的人,依琳姐妹跟着跌跌撞撞的向园内深处奔跑。

呼号哭叫声,零星的枪声,大队冲撞的战马嘶鸣,园内园外已经乱成一片,。

天空里乌云密匝,岸边的柳芽枝条被风撞得乱颤,湖面上的风越来越猛,搅动起浊浪层层扑向湖岸。

一道尖利的闪电在密布的乌云间直批下来,紧接着更多密集的暗雷声在遥远的地方翻滚着闷响,轰轰的急鼓似的雷声由远及近。

依琳姐妹和几个大学生顺着湖岸跌跌撞撞着跑到公园南面的瓮城正门,却看到和北门一样拥挤着更多焦急的园内游人和堵着去路的士兵们撕扯。

天空中被狂风掀滚着的厚重乌云越来越密,夹杂着忽长忽短的闪电,暴风雨就要来了。

眼看着出不去,商量着又转身奔向靠近南门湖岸的琼岛,他们顺着石台阶登上层层殿宇的半山,找了个路边的破旧亭子停下来,想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雨后再想办法出园子。

依云受了惊吓,伏在姐姐的肩膀上还是止不住的抽泣,几个男同学或站或坐着喘着气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气愤的难以自制还是因为夹带着犀利雨丝的冷风的寒冷,他们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外面一定死伤了很多人!”依云泪眼婆娑着抬起头,带着颤音不知向谁哭喊。

她颤抖着身子拉着的靠在亭子柱边的依琳臂弯,依琳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十字架,也是泪眼朦胧的望着风雨骤至的天空。

“我们的头颅就是因为争取呐喊的权利才要被砍的么!”高个子男生望着园外远处依然轰轰杂乱的方向,奋力的一拳捶在庭柱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向民众开枪!请愿有什么罪。”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向雨中呐喊。

“这不是民国政府,是罪恶的清政府,孙先生的革命没有成功,民国在这个枪声中已经再次灭亡了!”一个胖胖的男生也站起来。

“民国根本就没有成功,孙先生的民国理想是民众的国家,是共和,北洋军阀窃取了革命的胜利,从袁世凯到曹锟,黎元洪到现在的段祺瑞,哪个不是打着共和的旗号获取他们的势力,军政府就是他们的幌子,恶魔终于露出了峥嵘凶恶的本来面目!他们,他们卖国求荣,只为地盘而战,只会向人民发威。”一个学生跟着说。

“冯将军也是卖国的军阀么?可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不应该是恶魔。”依琳声音颤抖着扶稳了妹妹,不安着抬头望向大家。

“一样的,冯将军即使是好一些,可他无法左右恶魔一样的军阀们,向我们开枪的是反动的军阀卫队,不是恶魔还是什么。”说话的男生呼着气坐下来,捡起一块石头抛向狂风暴雨的空中,石块从半空中落下,顺着石阶咔咔的滚下山去。

“我们是被强权圈养待宰的羔羊,没有呐喊的权利,只能被枪杀,被砍头。”高个子男学生愤恨着一拳力量很大捶在亭柱子上。

一个闪电霹雳撕裂了天空,随即远处的天空里轰隆隆擂响着鼓声,更猛的雨顷刻间从天上浇落。

“都别喊了,我们还没办法出去呢,外面不知道情况有多糟。之前就说可能会有事,我们能怎么样,还不是任人驱使宰割,我们怎么能和枪硬拼呢,唉!雨停了还是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戴眼镜的同学颓唐的低下头,坐在长椅上搓着手。

亭子外的大雨如盆泼的一样倾泻,大家都静下来,无以抑制的愤恨和突发的惨状使他们陷入了迷茫和沉思。

依琳姐妹抱在一起,冷得发抖,高个子男生把学生装脱下来,披盖在姐妹身上。

几块碎石被雷电从高处的崖边打下来,击断了几支粗大的古树枝干,咔咔的滚下坡去,大家都望向亭子外。

风雨声时疾时缓的响着,翻滚着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向大地,雷声闪电交杂,风雨越来越大。

被蒸腾起来弥漫的雨雾裹盖着这个古老的大城,使它匍匐着无力挣扎。

白塔的尖顶指向空中,圆乎乎的塔身像鬓发苍白的衰老妇人,低着额头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檐角参差的废弃殿宇静静的矗立,他们犹如僵立发了呆的石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毫不相关。

斑驳颓败的墙壁上依附着杂芜枯枝在风雨中发抖,纷纷掉落的败叶混在泥水里顺着山势的沟渠中翻滚着淌下山去。

殿顶亭檐破碎不堪,一排排石吼雕像仰着狰狞的面容仰天而啸,雨水顺着张着的垂涎大口呈线状淌流,仿佛要把天空中的一切贪婪着吞下。

琉璃壁上一尊尊五彩佛像,少有的几个佛身上还有佛头,他们残裂的身躯前倾,小佛像们看似有生命的怜悯目光,呆滞的微笑着,望着虚空的方向,仿佛静静地倾听着大地的哭号。

这古老的九城儿大地,在风雨中哭泣,它经历了太多的狂风密雨,它无力挣扎,巨大苍老的宽厚身躯只能如朽木那样被层层翻滚的浓厚黑云按压着,被这刀劈似的风雨冲刷着耻辱的痕迹,如瘦骨嶙峋的老妇那样无力抵挡滚滚而来的碾压,只有哭泣。如失去了青壮雄风的老丈,只能显露了沟壑纵横的脊背匍匐下去不断哀求,承受着凶暴的鞭挞,大地像干瘦的脊梁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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