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比天还大》免费试读_寒潇霆
第001章 空白的新生
王超出狱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作为父亲的王向远理当激动和翘道企盼才是,可是他的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不能够断定,即将走出高墙电网的王超是不是真的从内心里接纳了他,是不是真的冰释前嫌,父与子之间的裂隙是否真的可以弥合。
连王向远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近来,他竟然常常生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预感,总觉得他的生命之光会随时遽然停止闪耀,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虽然他早经为那一刻作了多种准备,但是想到他一生中最大的心愿未了,一种近乎于绝望的伤感和悲凉便充塞于心胸之中。
是的,他想写一部书,一部生命之书,一部心灵之书。
写出一部书,是他少年初期就有的一个愿望。为了这部书,他准备了几乎一辈子。
可是,生命中充满了各种琐屑和变数使他一直无暇动笔。
他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捺下了心中所有的情愫。他坐下来,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他终于平静下来,好久过后,王向远用拼音输入法写下了生命之书亦即心灵之书的标题,两个极大的汉字:遗书。而后在后面的括号里标注下了这部作品的体裁——长篇小说。
这一刻,一生的光阴放电影似地从他的眼前历历走过……
无数个字,无数个词,无数句话,无数个段落……如滔滔江河般朝向他的脑海里滚滚流来,可是,却一时找不到出口,全被堵住了,而另外的水流却依然奔腾而至,他的有限的脑海装盛不下了。
忽然,忽然,王向远的脑海的堤坝垮塌了,那些思想的洪水轰然冲出,四下漫流……他目光发直,哀哀地呻唤了两声,啊,此刻,他发现,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他失忆了。
失忆过后的王向远却还在出于本能似地竭力回忆,可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焦急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一撮撮头发从他的手中飘洒而下继而轻飘飘落到地面上,可是记忆却越遁越远;他右手握拳,用力地敲打他宽阔而平展的额头,可依然无济于事。他立起身来,焦躁地四处乱走,腿和脚磕碰在各类家具上,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啊啊”地叫了两声,忽地扑倒在地,脸上呈出一种空茫的笑意。
他疯了。
是的,就在这一刻,在儿子王超即将走出深牢大狱的一刻,王向远疯了……
……也许,王超是江邑监狱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穿着一身崭新囚服走出监狱的人。这身崭新囚服,是他没舍得穿而珍存在衣物柜里的,他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穿着囚服走出监狱的情景。他想,这些年伤痛的光阴不能白白流逝,他想留下一个可能会让别人觉得可笑或觉得可齿的念想。
当监狱的电动大铁门发出很威严的隆隆声徐徐开启时,王超的一颗心蓦地悸动了一下。漫长的五年炼狱时光终于结束了,他不知道在他走出这个大院之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王超站在监狱大门内右侧的绿化带旁,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监狱大门外自由的蓝天和绿色原野。虽然他怀揣着监区长亲自递给他的释放证明书,但还是扭头看了看送他出狱的监区新来的管教,不知自己是不是可以迈过面前这道门槛。他习惯性地想要求证一下,问道:“报告警官,我是真的可以出狱了吗?”
越是年轻的管教越是希望被人们口口声声地称作“警官”。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的管教看上去比王超大不了多少,神情里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字字如刺地说道:“刑期已满,你自由了,恭喜你。记着在监狱里的生活,也记着管教们对你说过的话,好好做人,再不能为祸他人。希望你不要二进宫甚至是三进宫四进宫啊?”
王超听出了年轻管教话中的揶揄意味,但他已经在命运的最低谷沉沦了五、六年之久,与此类似的话语早将他的耳朵听出了一层老茧,将他的心听出了一层铠甲。现在,在他即将正式出狱的时刻,年轻管教的这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不过是在老茧和铠甲之上轻轻挠了一下,他的心海波澜不兴。
王超定了定心,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朝前走去,却不小心被突出的带有滑槽的铁门槛轻微绊了一下。
立在监狱门外,王超闭着眼睛,听着监狱的大铁门在他的身后隆隆关闭,那两扇大铁门也将他的五年牢狱生活彻底关锁在了里面。
虽然他对监狱大门口的景象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但他还是压抑着好奇,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决不回头,决不回头。似乎若一回头,就会真如一些老犯人所说,二进宫三进宫的恶劣命运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王超张开嘴巴,深深呼吸了一口监狱外面久违的清新空气,而后缓缓睁开双目,看着外面的没有涯际的太空,终于,他确信:啊,我自由啦!
“啊——”王超展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只见不远处的田野里十多只鸟儿像在呼应他的呼啸,受惊似地腾空而起,向着远方飞去。
就在这时,马路上一辆向着王超驶来的奥迪轿车在他的前方二十米处戛然止住,一位身材窈窕、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车里出来,左手拎着的塑料袋里有一只长方形的不大不小的纸盒,只见她缓步朝王超走去,脚下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王超移步上前,迎向那女子,叫了一声:“彤姑。”
被王超称作“彤姑”的女子名叫李彤,她摘下了遮阳镜,对王超笑了笑,说道:“王超,恭喜你,你走完了人生的一个终点,同时也获得了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
王超对李彤灿烂地笑笑,道:“谢谢彤姑来接我。”
王超盯着李彤看了看,而后将目光移向那辆轿车,很显然,他期盼着车里能够走出他想见到却仍然让他心存芥蒂不愿见到的人。
李彤看出了王超的心思。
王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脑袋不由地一摇一摇的;只听得李彤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来:“王超,记住,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要向前看,朝前走!”
王超重又抬起头来,上午的温煦的阳光投射到他的身上,融融地包裹着他,他微眯了眯眼,对李彤点了点头,说:“对,向前看,朝前走。”
李彤说道:“王超,你爸妈他们没来,可是,他们在等着你呢。他们没来,是我们好几个人商量过后作出的决定,包括你认识的那位名叫刘丽娜的心理老师。他们不来这个大门口接你,一是考虑到你的自尊,还有,就是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大家坚信,你会走好以后的路。王超,记着,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呢。”
王超点了点头,脸上刚才显现出的那一丝丝阴郁已经悄然退去。他问李彤道:“我都不记得监狱大门口是个什么景象了。彤姑,你帮我拍张照片吧,虽然在这里的生活是耻辱的,但这毕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想留些不光彩的纪念,来时常提醒我。”
李彤拿出手机,手机发出卡卡卡的声响,王超洋溢着笑意的酷酷的影像一帧帧定格在手机之中。
为王超拍过照片,李彤将脚下的纸盒打开,从中拿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递与王超,道:“穿新鞋,走新路。你的人生一样很光彩。”
王超接过李彤递给他的那双名牌运动鞋,道谢后,脱下脚上的旧鞋,换穿上了新的鞋子。他捡拾起脱掉的旧鞋,用力掷到远处,像是将过去的无耻和罪恶也掷到了再也不会回来的过去的时光中。
王超跟着李彤上了车,坐在汽车后座上。他看见后座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装了一套新衣服。李彤告诉他说,这是他爸王向远为他买的,还说王向远非常希望王超能接受并穿上这套新的衣着。王超脱下了身上的囚服,但却并未马上换上新衣服,他说:“彤姑,我想理个发,洗个澡,然后回家见我爸妈他们。”
李彤道:“你跟彤姑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彤将车停在一家看上去不太豪华却也并不寒酸的美发店门前,下车时,她定定地看了看王超,特别盯着他的头发看,可以看出王超的头发虽已长出一公分有余,但很明显是从光头很平均地长出来的,圆圆的,很是好看和可爱。
王超看着李彤,问:“彤姑,我剪个什么发型呢?“
李彤心想大约先是在少管所后是在监狱里服刑的王超并不知如今流行何种发式,便笑了笑,对王超说道:“现在流行一种毛寸发型,是用剪子剪出来的,很自然,你现在的头发一看不太长,很适合你。”
当王超从美发店出来后,毛寸发型果真让他显得既精干又阳光。
而当王超在一家旅店沐浴并换上族新的淡蓝色牛仔服出来后,就不仅是精干,阳光,简直是潇洒了;除了这些,也许是美中不足或者是锦上添花,不知是他的经历铸成还是来自王向远的遗传,他的面相和举手投足总透出一点儿淡淡的痞气。当他跟着李彤朝汽车上走去时,有谁会想到,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待在监狱内服刑的赎罪改造的犯人呢?
汽车在马路上飞驶,车窗外,一棵棵树木,一座座房屋,一道道风景飞速向后倒退而去。王超打开移动车窗,戴上李彤为他买的红色头带,随着熟悉的风景越现越多,他觉得似乎过去的生活景象在一点点地从记忆里爬出来,显现在他的眼前。
王超克制着自己,决不回头朝后观望。
一个多小时过后,汽车停在了王超家所在的小区附近。
李彤将一把开门的钥匙递给王超,道:“你爸让我交给你的。”
王超的心动了一下,心想爸爸还是那么细心,倘是放在过去,他可能又会觉得他太过罗索和琐碎,现在他却觉得爸爸想得周到极了。
李彤说道:“王超,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你的经历比同龄人要复杂和坎坷得多。我想你也许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生活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美好,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糟糕。试着理解并接纳他们,也许,你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王超点点头,下了车,向李彤表示再见地挥了挥手,然后朝他离别了五、六年之久的家走去。
第002章 锁心
经过小区大门口时,看门的门卫苟立史没有认出从深牢大狱中走了的王超,拦住了王超。王超对他笑了笑,打了招呼,苟立史才惊了一下,如梦方醒似地想起了王超。
当王超昂道挺胸地走在小区内唯一的一条小路上朝家中走时,他听得身后苟立史对在门卫室里几个闲来无事以麻将消磨老年时光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好几个人立即迈动着不太灵便的双脚涌出门卫室,对着王超的背影议论纷纷并且指指点点。
王超知道,首先,他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他几乎有些目不斜视,甚至是无视两侧熟悉的小区灰暗的风景,直朝着小区的最深处走去。当走至一栋四单元的单元出入口,他转了弯,朝楼上踏去。
楼道里静静的,竟没有遇见一个熟人。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啊,六楼到了,左侧门朝东的这户人家,就是他的家。
王超伫足于五楼两户门对门的人家的中间位置。楼道里依然很安静,静得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而他忽觉得他的心跳在这一刻加剧,“咚咚”如擂鼓。
爸爸在做什么呢?妈妈在做什么呢?家里如今是何种状况呢?是的,到家了。曾经,他是那么嫌恶这个家,还曾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可是,当在少管所和监狱内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是曾经想到过这个给他心上留下了伤痛的家的。
王超掏出了开门的钥匙。
楼道里仍是十分寂静。王超下意识地看了看与他家相对的叶露露家,也是一无动静。他想起来了,叶露露如今正在他老家所在地的一所名牌大学里求学呢,难不成她的妈妈也就是刘玉芬阿姨去陪读了?或者是去了外地?
王超手拿钥匙,立在了自家门前,侧耳谛听,家里似乎没有任何声息。他深呼吸几下,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防盗锁之内,转动了一下,门就豁然开了。
站在约十四、五个平米的客厅里,王超环顾客厅里的摆设,发现和他离开这个家时几乎一模一样,简单的家具矮组合,绿色的布艺沙发,二十九英寸的老式电视机……它们只是添上了岁月的刻痕,还添上了陈旧和衰败。可以看出,这个家的主人的颓唐的心境和对生活的失去热情。
难道爸爸妈妈全都不在家里?难道他们忘记了今天是我出狱走向新生的日子吗?王超的心里越来越纳闷和不解。
“喵呜——”一声猫叫,将王超从纷乱的思绪是拉出。这只猫竟大摇大摆地向王超走来。王超看出,这只猫并不是几年前的那只猫,虽然两只猫的形体与毛色毫无二致。这只黄色里间着淡淡白条的猫又向王超叫了几声,似在向他发出饥饿的信号。
王超蹲下身,想抚摸一下那只猫,猫却赤溜一声逃开去,利索地攀上窗台,却回身看着王超。王超听得书房里有一丝响动声,就缓步走到书房门口。他看到了爸爸。
许久未见爸爸王向远了,这一刻再见,却让王超很吃了一惊。爸爸王向远虽然端坐在椅子上,两眼投向门外的阳台,可是他分明看出,爸爸清澈的目光却显得极为空洞,极为混浊,还布着一层迷茫,眼神里有着一种惊恐和不安。
王超马上感觉到,这不是正常状态下的爸爸,爸爸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或者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爸——”王超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爸王向远没有任何反应。
“爸,我回来了。”王超看着爸爸王向远的眼睛,说道。
爸爸王向远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依旧眼珠不转地将空洞的目光茫然地射向窗外,定定地似看非看。
王超前移几步,伏下身来,挡住了爸爸的眼光,同时也迫使爸爸的眼光不得不射在他的脸上。可是,爸爸王向远仍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眼睛眨也不眨。
王超看着爸爸的脸,轻声道:“爸,我是王超,我回来了,我是王超啊。”见爸爸王向远仍如泥塑木雕一般,王超不由地提高了声气,“爸,你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听到王超声音的王向远却受惊似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在王超帅气的面庞上掠了一瞬,身体再度受惊似地晃动了一下,嘴中还发出几声“啊啊”声,原本空洞的目光里瞬时被震悚塞满了。
“这是怎么了?”王超心想,却没有任何人给他答案,他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爸爸倒究经历了一些什么,爸爸的心海到底受到了什么巨石的冲击。
兴许是见面前的不速之客并未伤害他,王向远缩紧了的身体重又放松开来,而他的目光重又显出空洞、迷茫和一丝丝惊恐来。
王超重又站直身子,后退两步,直盯盯地看着爸爸王向远,他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在他的眼里曾经高大过,曾经强势过,曾经对他付出满满的爱和满满的伤害的男人,此刻是多么虚弱,虚弱到几乎不堪一击。
二十一年,王超的人生才经历了短短的二一十年,说起来,还处在绽放花朵的时节,可是却已经经历了暴风雨雪以及冰雹的打击和摧残,却已经经历了同龄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和磨难。与同龄人相比,他简直是已经活过了几世人生,这几世人生真不知道是该受到别人的羡慕还是鄙夷。
看着爸爸王向远漠然的却仍然年轻的脸庞,王超想,也许爸爸至今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想的,这些年,他在爸爸的眼里,成了一个破解不了的谜,也成了一团破除不了的迷。他可以猜想得到,近些年来,爸爸无时无刻不在想法打开他的心门,可他总是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丝缝隙。
近两年多来,王超已经在心里尝试着接纳爸爸王向远,也尝试着接纳妈妈江水莲,也在尝试着站在爸爸的角度上设身处地看看能不能理解爸爸,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向爸爸打开心门,可是,现在,他的心门刚欲打开,爸爸的心门却对他牢牢地关阖上了,他,他也无法进入爸爸的心海之中了。
难道他们注定以死结收场?
王超想打电话问问妈妈江水莲,爸爸倒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了如此一种精神状态?可他忽地想到一个问题:妈妈不在家,妈妈为什么不在家里呢?
昔日的一些生活片断不听话地涌入王超的脑际,他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像是要赶跑那些来搅扰他的各种影像。
刚从监狱刑满释放出来,王超尚没有配置手机,他开始在书房里翻寻爸爸的手机,书桌兼电脑桌的桌面上没有,倒是有许多张散放着的王超的生活旧照,还有一本存折。当他弓腰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爸爸王向远的手机时,却无意中发现电脑主机和显示器的指示灯都是亮着的,只是显示屏是一片黑色。王超晃动了一下电脑鼠标,又按了按Enter键,片时过后,电脑显示屏重新变亮了,他惊诧地看见显示屏上两个黑漆漆的大字:遗书。
王超出了一惊,身子不由地打了个寒战。难道爸爸在他失去意识陷入混沌之前,是想留下一份遗书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盯着电脑显示屏看了好久,才发现其实爸爸王向远在括号里标注了《遗书》的体裁是长篇小说。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虚惊一场似的,方明白爸爸王向远的《遗书》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遗书”。
多年以前,王超就知道,爸爸王向远有一个类似于野心的心愿,那就是写一部书,一部充满王向远风格思想的书,一部可以引发人们一些联想的作品。王超猜想,也许,连开头都没有写成的《遗书》就是爸爸王向远将要付诸于行动的心血之作?
可是,爸爸王向远的心血之作为什么顷刻间胎死腹中?在最该清醒的时候,爸爸王向远为什么遁入疯狂,同时也关闭心门并挂上了一把沉重的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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