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湖》:米拉子子
米拉子子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窗外早已白茫茫一片,邻座的央吉也和自己一样从一场迷乱的梦中醒来,我忽地想起儿时那个迷乱而遥远的景象,在外祖母家那个被烟和时间熏染的屋子里,大家乱作一团。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马厩那边传来的气味;新鲜的马粪味和尿液的味道。天空早已暗了下来,柴油灯的火苗在格子纸窗里摇曳,像鬼火那样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闪烁着奄奄一息的火光。
黑暗中到处都是席地而坐的大人和小孩,他们像肃穆而又随处可见的石头,横七竖八的倒在那早已剥落、开裂的廊柱下,唯有汗液和鼻涕在暗红色的火苗的照映下泛着一丝亮光,像涓涓流淌的小溪流那样,在静穆中无声息的流淌着。不久,女人那雪白的双乳浮现在自己的眼眸里,在黑暗中是那样的晃眼,仿佛一对体积相仿的白玉或者是用来堆积玛尼石的白色石头。婴孩嘟嘴吸允着。大人们不自然的望向廊柱外那用红砖砌成的花圃和远处的马厩,马厩上方不知何时升起一轮白色的圆月,一时每个人身上都洒下如同鱼鳞般的白色银光。
“月亮妈妈。”舅舅那魁梧粗壮的躯体在黑暗中如一只灰色蠕虫,发出使人难以察觉的声响。随即寂静再次袭来,连早先那点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被完全覆盖,一切再次回到意识的原点,每个人竖耳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周遭的鸟虫声,但什么也听不到。
我的视线从大家那软趴趴的双腿上扫过,柴油灯被什么人拿到了外面,此刻正挂在格子纸窗下的雨蓬上。火焰顺着灯芯徐徐升起,最终化作一团黑色烟雾消失在黑暗里。空气中到处都是柴油燃尽后那刺鼻难闻的味道。我呆呆的望向灯芯边缘那难以捉摸的蓝色火焰,像蓝色的波浪被海风轻轻吹拂那样,正以难以描摹的形象悄悄舞动着。我想起马厩里的马粪,相比于柴油灯的气味,马粪的味道可谓是芬芳清香了,但随之脑海中再次回想起那双富有弹性、如白玉似晃眼的双乳。
“这个孩子的魂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勾了去。”外祖母轻轻敲击着拐杖,由于习惯性的微笑,此刻她的面颊像气球那样鼓了起来,“喂!宝贝,到我跟前来坐。”外祖母伸起她那只颤巍巍的手,我爬了过去,“来!”她悄悄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方糖,“嘘!”她把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发出奇怪的声音。我睁大眼睛望向她那只竖在嘴边的手指,“嘘!不能让其他孩子知道。”外祖母说,接着又是那面温暖迷人的慈爱脸庞,似乎她这辈子都没有什么烦心事来打搅过她一样。
大人们呆呆的望着落在四周地面上的月光,“月亮妈妈。”有人情不自禁的感慨着,那语气就仿佛翻山越岭才得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似的。母亲和几个姑娘家躲在里屋的一间房里,正轮流梳着发辫,“噗!”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照着镜子,身后一位高瘦女人正大口大口往母亲那乌黑的发辫上喷晒着水。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人打翻在地,“姑娘们,轻一点。”外祖母轻轻敲击着手里的拄拐,那面慈爱迷人的面庞第一次转向黑暗中。
“老人家说,请轻一点。”舅舅提高嗓门重复着外祖母的话。
“知道啦。”是母亲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姑娘们那玲珑般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次陷入那先前的沉寂中,像意识的原点那般。我呆呆望向大人们随意撑开的腿脚和腿脚周围的月光,心想要多少颗月光才得以把所有这些都覆盖住。
“大伙,央吉回来了吗?”外祖父从外面回来,他头上戴着他平时常常会戴的那顶毡帽,手里是收起的马鞭,
“不会是被米拉子子带走了吧!”舅舅懒洋洋的靠着那早已剥落、暗淡的廊柱边。
“不许你胡说!”外祖母急促的敲击着手里的拄拐,所有人一时把目光都聚拢在外祖母那黑色皮袍和拄拐上。“那是鬼,被鬼带了去可了得。”外祖母的话铿锵有力,似乎正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往这边赶来。
2
不久周围变得前所未有的嘈杂起来,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在那摇曳的烛光下神情凝重,唯有四肢不安的来回摆动着。外祖母早已被人搀扶去了庭院外的那堵矮墙下,那里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都适合人据守。银白色的月光像霜露那样落在外祖母那黑色皮袍和枯黄的发梢末,我抬头凝视,似乎从这里望却月亮比先前在廊柱下所见到的要大一些。
男人们终于从马厩中牵出马和骡子,以熟练、利索的把马具套在马身上,然后下意识的拍拍马鞍,似乎连带着马和骡子都是一些搁置已久的物件那样。男人们纷纷翻身上马,在满地银白的夜色中挥起手中的马鞭,一时马蹄声和系在马脖颈上的铜铃声交相辉映,在清冷的夜色中荡起一丝动荡与不安。随之,伴随驾!驾!那样的声音,男人们一并消失在拐角的那个阴影里;似乎那里是一个口子,像地球表面开裂的一个口子,或者是舞台幕布那样,通向明媚的清晨、通向奇花异草的秘境。我呆呆的望着被男人们弃之身后的那再普通不过的世界;矮墙与早已枯萎的杏子树。父亲每到盛夏时节便牵着一匹栗色的马,翻山越岭来这一带兜售又甜又软的杏子,那时父亲刚满二十三岁,身体由于常年劳作早已瘦骨嶙峋。总之,记忆之中父亲头上常斜戴着一顶灰色红军八角帽,上身是浆洗过的白色衬衫佩浅蓝色西服,下身是西装裤佩皮鞋。总之,这种在现在看来四不像的装扮在当时可谓风靡一时,人人争相模仿起来。
父亲把熟透的杏子留一部分在外祖母和外祖父这里,然后继续往前赶路,在没有全烂以前贩卖给沿途的人家,并最终把交易得来的粮食和羔羊皮折换成供大家过冬所穿的衣服和生活所需品。因此,这也是一年当中除去新年外最使人期待的一个时节,姑娘家们高举着像旗帜那样鲜艳的衣服和丝质头巾,双颊由于兴奋红扑扑的,那样子似乎就像刚做完体力活歇息不久。她们左挑右选,把蛇皮袋翻个底朝天。
“央吉,还没有回来呢。”许久过后,我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女人们并排站在外祖母身后,颤巍巍的相互无助的搀扶着。不久,有人领头诵读起绿度母心咒,声音中夹带着哭腔,似乎正站在某个豁口,风声凄厉,把每一句话都分散做好多句。
我呆呆的望着那幕布一样的阴影,有一刻,它似乎就是一切恐惧的来源或代名词,像一块生长在人大脑里的肉瘤,渐渐扩散到周围的神经组织中。或者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不仅把央吉吞噬了去,连带其他人也一并带走。我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古代士兵,此刻,正和这个带来不幸和恐惧的恶魔暗中较量来着;四周刀光剑影,在三百回合的较量中对方应声而倒。但不久......自己又感觉眼前的这个阴影似乎更像湖泊或是沼泽,正期待什么人走上前,然后一头栽下去。
3
在整场梦中我都能嗅到外祖母身上那浓浓的樟脑味和羔羊皮的味道,或者是说这样的味道伴我入睡,然后又随我醒来。时隔多年后,当然无法确切的说出那个夜晚在外祖母的怀里自己都梦到了些什么,单记得醒来看到滚圆的月亮升到头顶,以及那比梦境还要压抑百倍的现实。
央吉站在庭院内的石阶前,全身湿漉漉的,似乎有水珠正顺着衣服下摆滴到银白色的地面上,四周悄然无声。大人们早已经把马和骡子赶回那间黑漆漆的马厩里,眼下正盘腿在那剥落、暗淡的廊柱下歇息。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被众人孤立的央吉,她神情是如此的失落而无助。
“鞋子没有找见,准是掉河里了。”舅舅伸手鼓捣着整齐罗列在地的死鱼,我数了数,总共七条。
“这鱼是哪里来的?”舅母提着茶壶从厨房出来,她不无惊讶的望着被舅舅整齐摆在地上的那七条又小又细的蓝刀鱼。
“都已经死了,哎,造孽呀!”外祖母用拐杖猛力击打着地面,“这孩子肚里一定是钻了鬼,只有鬼才能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先前领头诵读二十一度母心咒的女人再次默默诵读起经文,她面露惧色,菩提子做的念珠飞快的在她指尖旋转着。
“这些鱼原本就是死的。”央吉说,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
“说谎大王。”舅舅气呼呼的说道,他继续摆弄着那七只蓝刀鱼,像白昼时分和人对弈那样,一幅苦思冥想的模样。
“身上全湿了呢!”母亲走下石阶,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好奇的打量着湿漉漉的央吉,“都是鱼腥味。”母亲用那只白嫩嫩的手堵住自己的鼻子,“说说都去哪里啦?”
“水边。”央吉说。
“再去水边就打断腿。”舅舅说,他用那七只蓝刀鱼摆出一个白海螺的图案。
我凝视被大家孤立的央吉,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她那头乌黑的鱼尾辫和孱弱的臂膀上,眼睛和嘴唇埋没在阴影里。四周再次被寂静笼罩,唯有白色的经幡在暗夜里无声的摆动着。
......
等舅妈端来鲜美的鱼汤时,央吉已经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正赤身裸体的钻进外祖母的怀里,我看到她那因瘦弱而异常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对羽翼未满的翅膀。此刻,她无疑成了这个大家庭的功臣,所有人围绕着她,对她大加赞赏。她开始诉说自己这一天当中的所见所闻,大片大片的鱼漂浮在水面,似乎正等待人们去捕捞那样。
“简直难以想象呢!”她说,她脸上早已褪下被众人责骂而产生的羞愧和委屈,此刻,正神采奕奕的诉说着使人难以想象的情景。
“有胳膊这么粗的鱼,就在树林子里,张着小嘴吐着气泡,样子就像是不久前下过一场雨,不!应该说像是雨那样从天而降;树上和草丛里到处都是鱼,有些倒挂在树枝上,样子就像栓在绳子上的腊肉那样,或者是说原本就长在树上。
“越说越不像话啦。”外祖母用那满是樟脑味的黑色袍子紧裹住央吉。
“真是那样的,鱼像沟谷中的石子那样遍地都是,一点也没有夸张。”
“果真那样倒是好,不用再吃麸皮做的饺子啦。”母亲说。
“听人说吃过鱼的人头脑机灵。”黑夜中有人说。
“像狡猾的黑色汉人那样。”舅舅说着狠狠的咽下一口汤。
“杀一条鱼等同于杀十只羊。”那位我无从辨别的男人再次开口说道,他的整个身子埋没在廊柱下的黑色阴影里。
“何止是十只羊那么简单。”外祖母说。
“捡死鱼吃呢?”陌生男人问。
“吃死鱼倒无妨,就怕杀生。”
“喂!伙计,到这里来,到月光下来坐一坐。”舅舅把一只蓝刀鱼夹到外祖母的碗里说道。
4
时间从每个人身上掠过,像阳光透过海水那样的折射抵达这里那样,每个人身上都侵染着一抹诡异的银色,唯独坐在阴影里的男人。
我望向在阴影中静默的男人,他似乎在时间之外,或者是说由于某种选择使得他成为第三方,一种虚拟的第三方。四周窸窸窣窣,月光落在静谧的树梢与地面上,蚂蚁和昆虫正沿着木格子纸窗外延的土坯墙向地面爬去,不久便一并消失在树梢的阴影中。
男人岿然不动,好似眼前这巨大的黑暗,亦或者是说一只潜藏在阴影里的怪兽,似乎下一秒就划开这幕布一样的黑暗向自己露出狰狞的面目。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大人都瘫倒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柴油灯灯芯早已被什么人掐灭,空气中到处都是鱼腥味。
“喂!家伙。”舅舅从碟子中拿起一只蓝刀鱼递到那位岿然不动的男人手里,“尝一尝。”舅舅说。
“不吃。”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到底在哪里听到过,我搜寻记忆,但无论怎样的搜寻,自己始终都记不起来。
“不吃鱼。”岿然不动的男人补充道,随即抱歉似的伸手摘下那顶狐皮帽,那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汗液味即刻传到自己的鼻孔里,像夏天母亲身上所飘散的那种味道,给人一种平静和熟悉感。
“死鱼。”舅舅说完放下被男人拒食的鱼,低头吸允着那只剩一半的蓝刀鱼。“像牛奶一样。”在低头吸允的间隙舅舅说道。
“是啊,像牛奶一样的白。”外祖母附和道。接着四周再次陷入寂静,月光的清冷映射在央吉那瘦骨嶙峋的裸露身体上,她手舞足蹈着,全然没有刚刚那副落寞、沮丧的样。
“跳舞吧!戴上仙女编织的花环......”央吉像大人那样一手捂住面颊,一手向外伸展着。她掌心向上,似乎正小心翼翼的托着什么,或者说努力不让月光那样的东西洒在地面上。
大人们疲惫的注视着央吉那故作姿态的表演,双眼无神、散漫,似乎刚刚从某种压抑、绝望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他们强颜欢笑,但双眼依旧沉浸在那种使人窒息的绝望中。
空气中飘荡着越来越难闻的鱼腥味,大人们忍住呕吐,吧唧吧唧啃食着难以下咽的死鱼。
“是啊,像牛奶一样,又白又软。”大人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像牛奶一样.....”外祖母说,她双手垂放在膝盖上,“可是牛奶又是什么味道呀!”外祖母说着哈哈笑起来。
“都记不得啦!”众人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5
世界静止,仿佛树梢上的月光也被什么东西所凝固,周遭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大人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也听不到。仿佛一场盛宴就此告一段落,或者是意外夭折那样。我望着目力所及的黑暗,觉得这夜晚是如此的漫长而又使人措手不及。大人们不再说话,像集体陷入沉默那样,不,他们已然进入那样的状态,像沼泽深处的黑色淤泥那样静静期待着什么。
我试图从纵横交叉的树梢阴影中寻见半只昆虫或蚂蚁,以此自证,自证自己并非在梦中,而是清醒的活在现实世界里。但那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片被风轻轻吹拂的落叶也寻不见一只。鱼腥味和樟脑的味道也不知所踪。
不久,自己就在这样的思索和苦恼中睡去,等再次醒来时,央吉涕泗横流,大人们轮番拍打着她那瘦弱的后背。柴油灯再次被点燃。我看到摇曳的烛光下外祖母颤巍巍的从里屋端来一杯清水。“喝下就没事了。”外祖母说。
“鱼刺卡喉咙里啦!”
“哎!”
先前的寂静此刻荡然无存,四周响起央吉那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和大人们“啪啪”拍打在她后脊的声响。我环顾左右,一个个奇高无比的黑影背对着自己,我奋力从什么地方爬起来,想一探究竟,但霎时有一只手从阴影中伸出来,“别去!”那人说道。
眼帘中第一次出现那副诡异的面庞,准确来说那是一位陌生女人的脸,像那种沉默寡言类型的女人的脸。她紧紧把自己揽入怀里,生怕自己就此从她这里逃脱掉。
我嗅着陌生的气味,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像纸糊的小人那样在自己眼前晃动着,像注视柴油灯灯芯那样,迷乱、不安,甚至有一刻,像月光那样轻盈、不真实。
我望着大人们忙碌的背影,突然预见到自己老去的样子,像那种鞋子也不会脱,或者是说进门胡乱把鞋子丢到一旁的那种人物;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也没有照顾他人的能力,一切得过且过。
男人们并排站在高速路旁的护栏前小便,路面和四周山野早已白雪皑皑。我下车拍照,拍眼前这一望无垠的雪原和几近落地的云雾,心想朝着太阳落山的方位头也不回的徒步走下去将会怎样,和自己的过往切断联系,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些狐朋狗友。不过,大概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离去,甚至人们不会察觉到刚刚年满二十八岁的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碍于社交礼仪那样的东西而不得不说一些保重的话来敷衍自己倒是真的。
汽车尾气冒出黑烟,甚至有黑色漂浮物从那里冒出来,我合严镜头盖子回到巴士座位,裤子似乎已经冻住了,硬邦邦的。我抖落掉身上的雪,继续看窗外的景色。
6
尽管央吉在自己六岁那年就已经死了,但似乎她的人生或者是生命那样的东西并未因此而中止,反而因为这样的死而变得特殊,变得轻盈,通体像婴孩那样缩作一团,在自己这短促的人生中穿梭自如。
“雪好白。”我说,我坐在破旧的蓝色巴士车内,车厢空气中飘着一股从人体中发散出的恶臭,那不是从单一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许许多多,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人身上,是一种集体的气味。
“第一次见这样的雪,似乎永远也不会融化的样子。”我说着望向座位旁的央吉,她正闭目思索着什么。
“是呢。”她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睫毛,脸顺势滑向座椅一侧的巨大钢化玻璃上。
“不会觉得冷吗?”我问。
“不冷。”
“那好吧,就请你睡觉好了。”我吞下一丝苦涩与沮丧,独自望向窗外,低垂的苍穹下是被白雪覆盖的草原,车行驶的很缓慢。
我目光追逐纷纷飘落的白雪,像数以万计的孤寂心灵那样,以一种洒脱、轻盈的姿态投入更大的孤寂与悲哀中。
天色将近傍晚,白皑皑的雪漫无边际的铺在广袤的草原之上,或者说是荒芜的原野更为合适。总之,没有人烟的地方,想必也不会有人特意打理或者说瓜分,像自己儿时记忆那样,用石头或木桩作为一种记号,以此区别各自的地盘。
我脑海中再次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漫长的夜晚,就像眼下这茫茫雪原一样的冗长、拖沓,既叫人惊讶,又使人绝望。惊讶于它的无边无际,而失望也失望于它的无边无际。大概一件事物或景致重复或者是扩张到一定的程度和数量,总会给人同样的惊讶和绝望。
大人们无所事事的躺在月光下,目光呆滞、散漫,双腿像被砍伐后砰然倒地的树木那样的岿然不动,在静谧的树丛间洒下的白色月光下像大地一样的默然。
戴狐皮帽的男人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人剪下来的影子那样的纹丝不动。外祖母嚼着鱼尾巴,那是大人们不愿吞到肚子里的部位。
米拉子子(2)
7
央吉呼哧呼哧喘着气,她双目微肿,眼睛正斜视着自己,似乎自己在某个不知情的时间中成为她所厌恶的人那样,使得幼小的她如此倾尽全力的记恨自己,或者鄙视也无不可。
我爬到陌生女人的怀里,在一股伴有奶酪味道的气味中回头观望央吉。央吉和先前一样缩在外祖母的黑色皮袍里,似乎正冷的瑟瑟发抖那样,唯有那张被烈日暴晒过的脸还露在外面,一边睥睨自己,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四周寂静,树梢的阴影在银白色的地面上轻微的晃动着,样子就像躺在摇篮里被人轻轻摇晃着那样,树叶、天空、还有扑闪着双翅飞舞的蓝色蝴蝶,一切都像一场梦境,像夏日清晨碧波荡漾的涟漪那样,泛着一层色彩繁杂的光晕。
不久,那只被外祖母命名为嘉木央的小羊羔从树丛间冒了出来,像迷失在草原上那样,正四处“咩咩”的叫个不停。大人们呆滞、散漫的目光霎时变得炯炯发光,像一群恶犬奋力扑向猎物那般。央吉伸出那只白皙的手臂顺势牵住系在羔羊脖颈间的红色布条,那是用来区别和标注它和其他羊群之间的差异性,也就是所谓的“放生灵”,一旦系上这样的红色布条,便意味着不能再作为牲畜屠宰和变卖。央吉搂住嘉木央的脖子顺势在它额头上吻了一下,表情异常的伤感、凝重,大人们全被她这种不符合年龄特征的情感所吸引,有人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但紧接着又憋了回去,在外祖母伸出那只颤巍巍的手之前憋了回去。
外祖母用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爱抚着小羊羔,谁都知道这是他小儿子,或者是说他小儿子投胎后的结果---变身为一只白色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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