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一梦》: 为戏入迷

时间:2019-04-23 12:06:32   浏览:次   点击:次   作者:辰同学   来源:qidian.com   立即下载

第一章 为戏入迷

玉何城,位于王都曲问城的东南方,再往西南走便是摇真州最高的丰山,丰山之上有玄清观。

“十一,十一,等等我,我还没跟爹爹说呢!”跑在前面的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用茜色的丝带和玛瑙两串绑了双平髻,扎得一点乱发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当娘的非常用心,竹青色的袄裙随着步子刮一阵儿一阵儿清风,腰间系了枚白玉葫芦坠儿。小女孩儿姓“苏”单名一个“薇”字,他唤她“十一”,而她唤他“雨长哥哥”。两家算是世交,故而两家的孩子也走得亲近些。

“快点,快点,再晚就赶不上开头了。”她回过头来,一边爽朗笑着,一边催促着身后的小男孩儿,鹅蛋儿小脸被开春不久的风吹成粉扑的花影,两眼如刚出浴的黑珍珠一般镶在两轮水中满月里。

小男孩儿简单地用蓝色布条束了发,一身粗布衣服,袖口绑腿都沾满灰尘,这不大的“玉何城”想必他都去过,如今却被一个小女孩儿牵着一路绕过小巷,穿过人群,几次差点被绊倒,怀里搂着两个小竹凳儿,一脸的无奈。

“到了,到了。”小女孩儿指着前方渐渐靠拢的人群,围着的小高台上张罗着铜锣和小鼓,几个戏子在高台一侧准备着,再简陋不过的搭台却引得这小城内的老老少少都来听着戏,这唱戏之人想必也是有两手的江湖艺人。

只是那跟前站着密密麻麻的大人,而他们却是挤也挤不进去,站也站不高远,她一脸的兴奋看到此景增添了些无奈,不过她似乎不担心,只是回头望着小男孩儿,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她在等他说些什么。

“跟我走吧,我们去那里看戏,唉!”他拖着长长的尾音,故意用无精打采的眸子瞅了她两眼,他知道她的心思,她在说:“雨长哥哥,看不到!”。于是他还是无奈地又牵着她的手往小高台一旁走去。上了几级石阶,旁边便是一家酒馆铺子,再往后走就是流过小城的“泪儿河”。

说是百年前小城里有个唱大戏的绝色花旦,历经万苦艰辛嫁给了城西自己爱上的如意郎君,可这刚刚完婚,偏偏这个时候北方的狼烟烧到了这里,前朝王室被一直赶到了“接天流”边儿上,前朝皇帝不甘心亡国,便在各地又强制征兵把新婚的君郎给征了去,于是那戏子就哭啊哭啊,哭成了这条河,一直往北流进了“接天流”,最后一直往东流,流进了云梦海。

两个孩子往屋檐下摆好了竹凳,便躲过了高台下高自己几个身板儿的大人们,认认真真听起了唱大戏。

戏唱的是东洲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说的是乱世里皇室崩衰,群雄并起,奸相掌朝,正值此时,有一白脸的壮汉走至奸相卧室内,意图行刺的故事,戏已经唱了好久,越来越多城里的老少都凑过来听,当然他们也听得越来越起劲。

这时男孩儿突然发现隔着“泪儿河”的巷子里走过一队兵士,各个孔武有力,行进间步伐稳重扎实,真真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士。他们正往自己来的方向去,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是那戏里唱得正精彩,鼓点儿愈发紧凑,心中也合着这唱戏的旋律堵得慌,好似下一瞬就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啊呀!”忽地男孩儿感觉怀里一股猛劲儿,原来女孩儿一下子搂住男孩儿的手臂,他刚也没注意戏唱到哪儿了,想必是戏里出现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原来是那白脸的壮汉让奸相给逮着了,那壮汉随即跪地,声称“只是为了献上此柄宝刀。”,只怪那奸相太过愚钝给敷衍了过去,壮汉出门后绝尘而去。

雨长惦记着此番被她半道儿拉了过来,还未曾给父亲说一声,这个时辰父亲应该教他练枪了,怕是此番正在找他。戏告一段落,他想着应当回家给父亲说一声。

“十一,我去撒泡尿,马上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好不好。”他故意皱了皱眉头,又紧了紧裤子,对着女孩儿说道。

女孩儿想了想,心心念着前头戏还唱着,哥哥也只是去方便一下,一定会回来的,便点了点头。见她点头,他便一溜儿烟往家里跑去,她回头望了望,不知他跑那么快干什么,片刻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海中,随即不假思索地回过头来继续看戏,可她却不知道她这一望,竟是恍如隔世的几个年头。

他一边往回走着,心里却堵得更慌,不知道就这样把她留在那里是否妥当,时不时还回头看了两眼,人海中她绿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一个点儿,就那样一直画在小酒馆儿旁边。

戏,还在一直唱着,场景似乎给换了,一个倾城的花旦登场,团扇一撩从珠帘里站了出来,在旁的是那个奸相和一位英武不凡的将军,将军头冠上的两条翎子向后垂下,两人望向那美人儿的时候,便移不开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书里说的美人计,戏那样诱人,十一也还候着他,可是雨长眼前的风景却是换了又换。

家在城北,守的是祖上的老宅,而今却没了当时的车水马龙,听爹爹说前朝本家可是玉何城的骄傲,爹爹也算是年少成名的朝廷将才,可悲的是,仗毕竟是打输了,甚至打到了玉何城边儿上,而今换王旗,旧臣死的死,逃的逃,爹爹归降了朝廷本家才免于一难。

可是一来,城北的大户人家都在打仗的时候往南迁了迁,苏家也一并迁了过去,只有爹爹守着老宅子不肯搬家,所以原来玉何城最繁华的城北现在就没剩几户人家,就连出行买些杂货有时候也不大方便,宅子也是挺大的,可是却冷清得紧。

砖墙斑驳,小桥流水,接天流南边儿这样的小城本是常见,宅子也是一座接着一座,可这玉何城里此番下来便空着了许多的宅子。往常从未觉着这些个宅子有些渗人,许是今天天气阴着,不多的人都赶往城南看戏去了,雨长才觉得有些害怕。

不过父亲怎么着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虎父无犬子,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为阴森而止步,他壮了壮胆子继续往家里赶,越来越近却听到少有的吵闹声,像是从家那边儿传过来的,他赶紧加紧步子往回赶。

刚走到街尾的香烛店就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发疯了一般往自己这边跑,而自家那边则响起了兵戈碰撞的声音,他再一细看,不是别人,那三三两两的人影中有他的阿娘!她正牵着他刚满十岁的弟弟往这边跑来,不时还仓皇地往回看,周遭是几个家丁提着兵刃护着阿娘。

“娘!”他大喊一声,也拔腿跑起来,没几步便跑至她身边,此番一看却是惊恐不已。

“怎么了!娘!发生什么事了!”他看着他阿娘满脸的血污,狼狈的衣衫,还有一旁嚎哭的弟弟,众家丁也是浑身的伤,可怖得紧。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天色渐渐阴了下来,乌云从西北天边往东边马不停蹄地赶来,不久将会有一场大雨,估摸着南边儿的戏也要收尾了。

“雨长啊!终于找到你了!拿好你爹爹的枪快跑!”他这个时候才发现阿娘手中还抱着一柄包好的跟他个头差不多的长枪,此外他还看到阿娘身后不远处的转角追来了几名兵士正是刚才在他眼皮子底下走过的那队人马,此番却是凶神恶煞地往这边赶来!

他也顾不得许多,接过那柄对他来讲还异常沉重的枪,背在了身后,拉起母亲的手就往平时东躲西窜的小巷子里跑,可刚跑了没几步,母亲却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一手捂着受伤的小腿迟迟没有站起来。

“夫人!我们哥儿几个在这先挡着,你带着少爷和小少爷快走吧!”家丁倒是忠心耿耿地一直护着主,毕竟都是祖辈一个一个挑选剩下的家仆们,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嚎啕大哭的弟弟,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雨长,快!带着弟弟快走!一直往城南外走,永远不要回来!”阿娘大声嚷着,此刻却大雨倾盆,一行人沾满了泥泞。

“娘!可是你呢!”悲伤转瞬间便替代了惊惶,他知道家里想必出了大事,而此番走掉怕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阿爹阿娘了。

“为娘走不动了!快走啊!”她颤抖着猛地用带血的手推开弟弟,依稀能辨认出血污中的热泪,慈祥的面庞满是决绝,那是只有临死时那种大义凛然的目光才能焕发出的不一般的精神状态。

“雨长不走!爹爹说...”他虽然拉着弟弟的手,刚走两步却又马上折回。

听得“啪!”的一声,就是一个利落的耳光,“走!”那是一声嘶吼,来自一个母亲的嘶吼。还坐在地上的夫人却又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几束闪电划破天空,响雷阵阵,雨水合着泪水交织在一家人脸上,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踩着街上的水坑找寻着这一行人。

母亲这一声再没了犹豫,整个人忽地严肃起来,被唤作雨长的孩子一下子让这样的母亲给摄住了,也停止了哭泣,只那十岁大的弟弟却哭得更厉害,他右手紧扣住弟弟的手,往深巷里跑去,没几步才又抽泣起来,不过他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两个瘦小的背影在越来越大的雨里那样无助,刚才离开的地方再度传来打斗的声音,却没了阿娘一丝尖叫的声音,她应该是多么勇敢。

跑了三四里,雨渐渐停了下来,不知道搜查的兵士到了哪里,哥儿俩只能躲在角落的阴影中。他隐约看见几条巷子那边是刚才的戏班子,正趁着雨停往城东头儿赶,也不知道十一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又跑过两条小巷,回到了刚才戏台的不远处,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死亡逼近的脚步声。他赶紧扯过弟弟,转头奔向一旁的巷子里。恍惚间他瞥向了那个小酒馆儿,那个绿点儿还在那里,而几个大人却正在扯着那个小女孩儿。想必是苏家的仆人出来接十一回家了,只是那绿点儿执拗着站在酒馆儿的屋檐下,似乎是不肯走。

他顾不得许多,正要继续往前跑,却发现一向熟悉玉何城的他跑进了一个死胡同。

“找到了!两个小畜生在这里!”雨忽然停了,乌云渐渐散开,一些微光透过云层撒进了昏暗的巷子里,可这又仿佛是另一个霹雳袭来,巷子来时的出口站了两个魁梧的军士,站姿挺拔却也不像一般的兵痞,手里握着两杆亮银枪,和雨长身后背着的枪差不多的个头儿。

“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人的他们却突然犹豫起来,脸上蒙着厚厚的血污,他看得到他们迷茫的双眼,他们的良心在煎熬着。

“上头的命令是不能留。”

“哎。”另一个军士闭上眼叹了口气,随即举起长枪缓缓朝兄弟俩走来。他们只得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可是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两人当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弟弟现在只剩哭不出眼泪的嘶哑干嚎。

“云舒不哭,有哥哥在!”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勇气,死到临头却还安慰着弟弟,虽然手却不住地颤抖着,可他却坚定地爬起来挡在弟弟跟前。这时黑暗中的一双雪亮的眼睛却缓缓睁开。

那柄长枪转瞬袭来,却又突然止在了半空中,兄弟二人吓得闭上双眼,再往那两名军士望去时,只见他们哽咽两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睁圆了双眼随即应声倒下,这暗器使得之超群之歹毒,眨眼间便不知用何物穿过了两人喉咙。黑暗里缓缓站起来一人,一身黑衣,戴着面具与斗笠,披着蓑衣,原来刚才绊倒兄弟两人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在巷子里躺着的人!只是天色太暗,又有竹筐和一些其他杂物,谁都没有发现这物堆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大活人!

兄弟俩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要杀他们的那两个人此时却死在了眼前,只见那人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蹲下身拨了拨两名军士身上的衣物,翻出一块儿军牌来,铜镀的一块四方令牌,四个角雕成了翻卷的白云,背面用金子雕成一条发怒的金龙和一轮云中的太阳,正面只用朱砂染了一个“禁”字。黑衣人似乎有些诧异,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两个孩子,不解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身往回走去,突然却又定住了,原本洒进来的光线忽地被一个人影给代替,而那黑衣人却隔着面具笑了两声,似是认得这个人影。

“真是哪里都能遇得到你啊,哈哈。”分明是一个嘶哑的男子声音,那黑衣人回过头来对着那人说道。只见她一身乞丐的打扮,裤子上到处都是补丁,散乱的头发只简单地用红绳在头顶系了个结,衣衫褴褛,护臂用红绳一截一截往上缠去,露出肩头下的一段儿雪白的肌肤,手里不知从何处找的一根小竹竿。

“离开那两个的孩子。”清脆而果决的声音响起。

“哦?这俩倒霉孩子,跟你有何关系啊化影姑娘?”黑衣人原本心中的疑虑又增添几分。她瞥了瞥倒在地上的军士,只是单纯地以为那黑衣人要加害这两兄弟。

“这是当朝将军,朝廷忠臣林啸的两位公子。”“朝廷忠臣”四个字她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

“哦?难怪,原来是林啸的两个公子。”黑衣人似乎终于消除了心头的疑惑,原来他刚才发现那两名军士是帝都里的禁军侍卫,训练有素不说,就身手那也算得上军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从来只会在帝都里转悠,不知为何却来到这里,何况这摇真州毕竟不是西边青要州,这里是东王的地盘儿。

“你倒是走不走,往南百里开外丰山上的上百具尸体是你干的吧,想灭整个门怕是到现在的你还没恢复元气,你若硬要乱来今天你怕是得死在这里。”她淡淡道,对眼前的这个敌人似乎非常熟悉,也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要知道刚才杀掉两个禁军的卫士可是一眨眼的功夫,这样人想必江湖上也没几个。

“哈哈哈,真不愧是化影姑娘,还真是名副其实,如影随形啊,两天的功夫就从丰山上追到这玉何城,看来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掌心了。”他此番仍打趣道。

“少废话,纵然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在今日与你拼个你死我活,但你若是再不走我可就动手了。”她眉间一丝英气,双唇虽未抿唇脂却天生泛赤,此间更是一股浩然正气从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两兄弟此刻在那黑衣人身后却是动也不敢动弹。

“哼!无冤无仇么?”黑衣人嗤笑一声,忽地转身向后跃起,伸出左手往兄弟二人紧握的手上一点,哥哥吃疼便放开手来,他便一把抱起一旁的弟弟向房顶跃去。

“弟弟!”小男孩儿一见弟弟被掳走,却没抓住,奋力向上跳起,待落下时却一脚打滑摔倒在地上。

“江湖数年,我俩恩怨从未断过,他日江湖定是要毁在你我二人手里,会相逢的,哈哈哈哈。”笑声远去,只留下隔墙那头传来一声一声的呼唤,“雨长哥哥”,那黑影片刻功夫便消失在玉何城中,天上放晴,赤金的夕阳穿云而出。

来人缓缓扶起泥水中的小男孩,左手随即捂住腰间,一股嫣红的鲜血尽染了粗布衣襟,原来她也是不知被何人所伤,刚才只是勉力支撑,所以脸颊泛红双唇如血。这便是她今日绝不能动手的原因,她此刻只吊着一口气撑着,只想尽快找个容身之所调理伤口。

“女侠!女侠!还请你救我弟弟!”小男孩儿赶紧跪下,双眼望着眼前就算不打扮也绝色的人儿,两手抱拳一个劲地磕头。

“我知道他,你弟弟暂时还没事,只是我现在受了伤,待我养好了些再随你去找寻如何?”他望向她腰间,知道眼前的人也受了重伤便不再勉强。

“女侠,还有…还有我的阿爹阿娘…”声音到最后再无气力,他也再说不下去,埋头哭起来,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泪水。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她蹲下身来,把他抱在怀中,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怀里的温暖,就像刚才还在世的母亲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刚放晴的天空,一只巨鸟振翅而过,羽毛青中带黄,发出尖锐的嘶鸣,她叹息一声,瓷澹①鸟过,江湖不宁啊!

这一年,他十二,她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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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山海经》载,瓷鸟、(詹鸟)dǎn鸟、其色青黄,所经国亡。此处化用

第二章 南行

一高一矮两人并肩在刚出城的小道上走着,芳草鲜美,多少年来不计其数的马车轧成了多少条小道通往这玉何城,往北走就是接天流,沿着接天流再往西北就是流觞江,然后就是曲问大城了,这是东王的王城。

十岁时候的他也曾随阿爹去过一次王城,他觉得那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宏伟的城墙,雕琢精细的流檐,还有盖满所有房顶的琉璃瓦,红毯、魁梧的侍卫、还有缘悭一面的东王,夜里更是灯火辉煌,他还拉着弟弟的手满街乱窜,险些迷了路,幸亏阿爹阿娘将他俩找了回来。那时阿爹对他说,在西边儿还有他难以想象的帝都忆安城,他那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男孩儿一直紧咬着牙,女人也只是安静地走着,时不时拨弄自己腰间的小竹棍子和一些小玩意儿。长久的沉默里只有三两句鸟鸣,春日到了,百花也绽了开来,成群结队的彩蝶却再也无法吸引这个小男孩儿的眼球。

“女侠,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终于打破这沉默,一字一顿咬得很清楚,向右抬起头来望着她,眼眶饱噙着泪水,他努力不让一滴泪掉下来。

“你恨他们么?”她瞥了他一眼,却又回过头去。

“恨!”他扬起头来,斩钉截铁,在她脸上却又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掠过。

“他们杀错了人,你也恨错了人。”她淡然道。

“他们是杀错了人!可为什么…”

“要杀你全家的人,是朝廷的佞臣,而他们只是朝廷的走狗罢了。”

“我不明白。”他却皱了眉,赶紧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泪水。

“你可知道你父亲林啸是何人?”

“他…是一个好人。”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哈哈,是的,没错。”她却爽朗地笑起来,声如银铃。

“你笑什么!”

“你可知道本朝是如何开国的。”

“当然,阿爹曾教过雨长,前朝君王昏庸,暴政苛刑,先帝不忍见苍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揭竿而起,从西向东,攻城拔寨,最后推翻了暴政建立了本朝。”说起这一段历史,雨长一扫脸上的恨意,显得胸有成竹。他想起那一年冬天,玉何城下起了罕见的大雪,先生停了课,而阿爹却仍旧让他早起念书。他哭着不愿念书,阿爹便陪着他一起念书,也同他讲了些过去的事。他听得心旷神怡,醉心于那些个英雄的故事。

“那你可知道,你阿爹是前朝的旧臣?”

“这个雨长也知道。”

“按本朝例律,前朝旧臣如有作奸犯科者一律处斩,其余者或发配边疆或贬为庶民,只少数于建朝有功者降品而仕。可是这样一来林将军不就变成了对君王不忠,对同朝为官的朋友不信之人么?”她忽然反问雨长,或许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讲太难了,又或他生于官宦人家从未想过这等问题。雨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她蹲下身来,捏了捏雨长的脸蛋儿,“小雨长,你记好了,天下有大义与小义,有忠于大德也有愚忠,林将军为了保全无辜将士们的性命,也为了守护摇真一州的安宁才未动一兵一卒,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并不是更大的阴谋,而是为了更长久的太平。”

一番话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竟对着这小孩子说教。雨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想报仇么,又会怎么报仇呢?”

“血债血偿!”他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回答,而这一次她顿住了脚步。她救下他之后赶紧回头往来时的路上找寻林家的人,可是除了一滩滩血迹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禁军连尸体都没留下,一并带回了帝都处置,但是想那林家几十口人应是无人幸免于难了,除了,这两个孩子。她紧紧盯着雨长的眸子,期待他会有不一样的回答,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发现这个孩子眼里除了怒火还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绝情和杀意,她的内心震颤不已,终究这一切对于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讲还是太沉重了些。

“你要是现在就想报仇,就回去吧,跟着我是没法报仇的。”她冷冷道,她想用绝望来浇灭这个孩子心中的怒火,只是恐怕有些太过绝情。

“那你还不如不救我!”雨长闻语便转身,紧了紧身上父亲留下的长枪,向刚才的路走回去。

“站住!”她没料到这个孩子竟然这样倔强,一声喝住他的脚步,“你以为当今朝廷的禁军是吃素的么,既然要灭门他们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你现在回去除了送死,你还能干什么,舞刀弄枪?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那些大爷们的脚趾头都摸不到!”越说到最后,却越发声嘶。

“可是你呢?你明明有能力,却不做除暴安良的事,难道你也和那群人一样么?”他背对着她,她能听出他已然在哭泣,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报仇,也或许只是对嘴而已,但是她却讶异这个年纪的孩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哎,这哪是你能一下子明白的,还有你弟弟呢,你若是不跟着我如何找到你弟弟?”她欲言又止,她想就算一下子给他说这惨案的前因后果他听不进去不说,也听不懂的。

她走上去,抱紧他,她知道现在的他需要温暖来愈合心中的伤口,那是一道无情的穿心的伤口,一年,两年,或许三五年,几十年都难以愈合的伤口。

“拜我为师吧,我教你功夫,待你学成之后报不报仇你自己决定。”她在他头上轻声道,就像是亲姐姐一样,其实只是怀里的这个孩子跟那时候的她太像,太像,那般倔强,天要拦我便要破了这天,地要阻我便踏碎这地,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她长大的故乡。

“师父…你叫…什么名字?”他呜咽着,也转身抱住她纤细的腰,泪水一个劲儿淌着,原本世上还有弟弟,可如今弟弟也不知去向,他只有她可以依靠,而她愿意成为他的依靠,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师父却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好手,或者说,是绝顶的高手。

“微…慕容长央。”她一声犹豫,便是忘却数十年的光景,她的口吻一样那么温柔,对他,会一直这样的吧,她想。

这天地间简单的相拥那样落寞,却那样深情,一个是叛出家门的忤逆徒弟,一个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沦落至天涯只能相互取暖,他不知道他的小小力量在拳头大小的热血胸膛间孕育,逐渐,长大,长大。

“这玉何城是你长大的地方,你可还有什么留恋的?”她看到刚收的徒弟回头望了望这玉何小城,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嗯…没有了。”他想起了十一,或许将来不会再见了,她想必被她阿娘阿爹宠着,以后看大戏也会有其他的玩伴儿了吧,不需要他再挂念了,还有巷口的烧饼和杂货店三娘的炮仗,或许这些都不用他在挂念了。

他转过头,迎着太阳冲她笑起,她才发现原来他的笑容如璞玉般质朴,他还缺着牙,正长出第二颗虎牙来。就那样咧着嘴笑着,她好久好久没有看到那样如温水和着蜂蜜一般的无邪,缓缓淌过心田,毫无保留。

“师父,你怎么一身叫花子打扮?”雨长似乎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叫得有些拗口。

“噢?那你觉得师父应该是怎样的打扮呢?”

“我看那些姐姐们都穿着锦衣,漂漂亮亮的。”她知道,她也曾经是这般模样。

“那就是说师父很丑咯?”

“不不不,师父很漂亮。”他急忙摆手,赶紧解释道。

“哈哈哈,小雨长,行走江湖,靠的是手上的把式,头里的智慧,漂亮衣裳可没啥用。”

“那师父,什么是江湖呢?”

“喏,”她指了指自己一身粗鄙的衣衫“这样就是江湖,哈哈哈。”她大笑。

“雨长不懂。”

她摸了摸她的头,继续放声地笑着,全然不顾自己有过的淑女形象,他也知道不管她怎样打扮,她永远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最好的师父。

她不再解释,只是牵起他还稚嫩的手,朝着南面的丰山走去,那是她需要去找寻的地方,那里也是绝佳的清修之地。那里也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天定七年,紫阳帝即位第八个年头,当年先帝借北方元戎之力取了天下,而条件是将九州最北的“洛州”划给元戎,先帝本不愿,无奈得天下之时兵力耗尽,再无一战之力,只好答应,紫阳帝十四岁继位,权臣掌朝,天定五年朝中发生巨变,帝党夺回朝野,紫阳帝这才真正掌权,而当今圣上上台做的第一件事却震惊朝野。

且先来说说这九州之事,九州之上原本是诸侯割据,部落零散,约摸在东洲正值战国时期的时候,忽地涌现大批东洲人,这些东洲人却再也没法回去,他们带来了东洲先进的技术与文化,渐渐地也在各地定居下来。据说现在仍有东洲人从东边云梦海上漂来,只是不再提起这个传说,无从考据,大多以为那些人只是疯了罢了。

即使是这样,却也阻挡不了越来越多关于东洲文化来到这里,和尚来了,修筑了寺庙,最大的莫过于青要州的“天南寺”,道士来了,更是丰满阴阳五行之说,每年更是汇集在丰山上的“玄清观”论道。

东洲人发现,这里的神话传说地形地貌乃至文字书法,大大小小许多事物、知识、习俗都和东洲差不多,盘古开天,夸父逐日,共工撞不周山,女娲补天等等传说皆沟通无碍,又有上古之人划了九州,即北方大河“秦川”流经的:近天、洛、青要①、洪、白以五州,以及南方大川“接天流”流经的:西、流南、取梦、摇真四州。

近天州以西就是“玉烟大漠”,浩瀚的黄沙无人的戈壁,流南州以南是远古的丛林,整个东方和南方便是飘渺的“云梦海”,海上有数不清的岛屿和一些神秘的民族。

最初那一批来这里的东洲人中,有一奇人,精通五行八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除了会排兵布阵还懂得一手绝妙医术,所以助其中一位诸侯席卷八荒,横扫海内,建立天下大一统的帝国。

这奇人却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又或者明晓一些鸟尽弓藏的道理,随后便退隐山林之中,传闻隐于而今西州境内,再无人知晓,哪怕是那时的天子也追查不到他的下落。

从此世代更迭,一个王朝的覆灭,另一个王朝兴起,直至现在。这些都成了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延续至今。

前朝在牧草鲜美的洛州以北修筑了长城,洛州再往北就是玉桑族人,这玉桑族世代以游牧为生,是马背上的民族,民风剽悍擅长骑射牧马放羊,世世代代都在“北柜原”上,以九凤、疆良②为神。

前朝建立之初,这玉桑族也建立了塞外的帝国,名唤元戎国。先帝借元戎之力建立本朝,分封诸侯王,无奈九州之内哀鸿遍野,国库空虚时日已久,又让奢比族③人夺了流南州,建了云罗国,至此九州只剩了七州,

而当今天下,近天州的王侯又发起内战,实在是内忧外患。这紫阳帝继位第一件事竟是在帝都所在的“青要州”以北,割让出去的“洛州”以南,以及东北的“洪州”以北之间修筑长城,本来内疾未愈,外伤还在,却要动全国之力修筑新长城,这紫阳帝确实胆大妄为。不过说起近些年来,休养生息,国库倒是应该充盈了不少。

丰山位于摇真州南部,“帷裳河”向北注入接天流,是个山清水秀的修真之地,多少道人汇聚于此,也不乏一些江湖门派,不过却在数天之前发生了令江湖恐慌的一件大事,一夜之间丰山上下近百号修真修道之人全被杀光,而且行凶之人只一人耳,尸身从山顶一直堆至山脚,帷裳河整整一周尽淌血红之水,吓得丰山下几个村子的村民往外搬了几十里方才罢休。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丰山,一来这“玄清观”的玉虚道长是长央的长辈,与家门有些渊源,长央得去看看那场灾难之后有道长爷爷可有大碍,二来此行也是为了疗伤。这丰山又是汇聚天地灵气之地,也适合雨长在此修习。

“小徒儿,你为什么叫雨长啊?”长央嘴里叼着根柳枝,一点儿没个正经样。

“阿娘说,我生辰是在仲吕④季节,四月初九,刚好在清明和谷雨两个节气之间,那年玉何城的雨啊就一直下,一直下,所以就叫我雨长咯。”雨长背着那柄长枪,抱着师父的行礼,走在长央的身旁。玉何城往南行了不久,便有些小小的村落,不远处的小路旁也有了人家。

“那你弟弟叫什么呀。”

“弟弟叫云舒,弟弟在我之后两年出生,也在同一时节,那时阿爹叹气说又下雨,于是阿娘图个吉利,便取名为云舒。”说起这些,雨长心里仿佛温暖了许多,而说过之后却又生出些忧愁和茫然。

“那你给师父说说,你阿爹阿娘教会你些什么?”

“嗯…雨长会识字,还会些我们林家的枪法。”

“噢哟?不错,会做饭么?”长央忽地邪魅一笑,讪讪地望着雨长。

“会…会…吧?”雨长被这诡异的笑容吓得退后了几步。

“那敢情好,那去前面的村子买些东西给为师做上一顿?”说着便一步一步朝雨长走来,脸上还挂着那奸计得逞的笑容。

“不要啊!”见势不对雨长撒开腿就跑。

“站住!哎呀为师没带那么多银子嘛!”

“啊!”雨长头也不回,心里控诉着,这哪里!哪里还有个师父的样子嘛!

长央却未尝追去,眉头一皱便扶住了路旁的大树,她望了望自己小腹的伤口,掏出一瓶药来,服了一颗护心丹,才缓缓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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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山海经》记载,“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故而将其命名为九州其一,为帝都所在之州郡。

②九凤: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疆良。

③《海外东经》“奢比尸国在其北,兽身、人面、大耳,珥两青蛇。一曰肝榆之尸,在大人北”。此处化用。

④古代十二律分别对应十二月份,古人有言: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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