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祭》——竹秋翎
一
贞观初年,关内大涝,翌年大旱,复兴蝗灾,太宗无何,大赦天下,是以民怨渐消。然河南一带,灾情甚急,尤以许汝等地最重,加之地方官吏贪赃枉法,私吞赈灾钱粮,以至于灾情愈发严重,个别地方田内颗粒全无,百姓食不果腹。故时人多逃往陕西一带,但求安饱。
河南道中,一行难民正在那崎岖山路中缓缓前行,因其多为妇孺老幼,故队伍虽长,行进却是极慢,这便是那关内大旱无处安生方才逃荒的汝州难民了。天灾难抗,人力何为,州中年轻丁壮之人早已逃往他乡,剩下老幼,腿脚不便,却也不堪坐以待毙,遂商定日子,收拾细软锱铢,一同离去,生死一搏,听天由命。
展眼已到了晌午,太阳本就毒辣,这时更得了势,宛如一个火球一样悬在众人头上,那些人本就多为妇孺黄发,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温度?不一会儿,便接二连三有人中暑晕厥。那领队老者无法,不得不发令停下队伍,寻了个背阴的崖壁,令大家暂做休息,顺便照理那几个中暑之人。
那队伍刚安顿下来,其中一个小男孩便跳将出来,跑到那领队老者面前说要水喝,那老者白眉微皱,却还是从身旁那骡车上取了个半鼓的牛皮袋递给了男孩,说了句:“省着点喝。”那男孩点头嗯了一声便跑了回去。老者追眼望去,见那男孩拿了水袋,却不喝水,正疑惑间,只见那男孩将水袋启了瓶塞,向一位躺坐在一边的妇人嘴边喂去。那妇人嘴唇微张,喉间翻动,正是刚才中暑之人中的一个。老者心中赞许,见他给那人喂水之后又跑去给其他中暑之人和孩童喂水,不禁微微点头。
那男孩名叫李奉英,年五六岁,本是个弃婴,那白眉老者便是收养之人,说起收养之事,那是武德九年六月末,六月天公难侍,夜半雷雨交加,那老者夜正假寐欲眠,忽地传来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开门看去,见是一个黑衣人,一抱一牵,领了两个稚子。见他开门,不由分说便将两个孩子塞到他怀里,手里比划个不停,嘴里啊啊不断,竟是个哑巴,见老者一阵疑惑,那人着急,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起头来。老者无法,说答应便是。说着将二子安置在榻上,转身去扶那人起来进屋,又忽感觉到那人身体颤抖,再细看去,他身上竟有一二十处刀伤,身上所穿,哪里是什么黑衣,分明是浸满了鲜血的寻常衣服,夜色如墨,烛火暗淡,竟未看出。老者大骇,见那人脚下土地已经是一片暗红血迹,便想扶他进屋养伤,那人知他用意,连连摇头相拒,伸手指了稍大点的孩子,涨红了脸颊,才勉强吐出几个模糊的字:“李...奉...英...”又指了指仍在襁褓中的女婴道:“李...云...锦...”说着又拜了一拜,忽地起身奔了出去,老者追出门去,哪里还见得到。雨势愈急,血迹渐消,老者回屋锁门,看着床榻上酣睡的二子,只觉恍恍惚惚,如梦一场。
奉英给众人喂水之后,又唤了云锦过来,将最后一些水喂了她。然后仍是跑过去,笑嘻嘻地唤了声爷爷,举手便要交还空空如也的牛皮袋。
老者并未接过水袋,而是笑着揉了揉李奉英略显蓬乱的头发,想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不由得心下大喜,便要说些嘉奖的话语,正要开口,却听得身后利器破风之声,身子刚转过去,便迎面飞来一箭,正将他穿颅而过,登时毙命。
奉英正待爷爷夸奖,忽见他被人射死,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只听得百步外马鸣萧萧,原是一群巡山的强盗。那些强盗共二十多人,其中多是当地的泼皮没落户,因好吃懒做,又遇天灾,无可奈何之下,竟围山筑寨,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来。今日巡山,看到这一帮流民,不由得像恶狼一般扑将过来。
族长被杀,难民顿时骚动起来,四下奔逃。可强盗有马,哪里肯放他们离开,那领头大哥高声喊道;“男的都杀掉,没用。女的留活口,给兄弟们享受。小孩子也别杀...”说着笑了一笑,露出满嘴黄牙继续说道:“好久没吃嫩肉了,可别先杀了,死了肉就酸了。”众强盗哈哈大笑一阵便勒马四下去追逃散的难民,遇到男的便一刀砍死,若是年轻妇女,便擒上马去,百般猥亵。几个孩子不跑也罢,一旦逃跑,便被人从身后一箭射死。顿时四下一片哭嚎,众人求天祷地,只盼有人来救,可这荒郊僻岭,哪里有人能救?展眼间难民已被屠戮大半。
奉英呆坐在原地,看眼前惨状,想要逃跑,可两条腿竟软不能动,只是将那牛皮袋抓的更紧,也说不出话来。他得四下看去,不多会儿便瞥见云锦亦和自己一样呆坐在一具尸体旁边,强盗见她吓瘫,亦未上心,反而无多大危险。
不过片刻时间,除下几位妇女孩童,其他难民被屠戮,那强盗头子伸手把瘫坐在地上的奉英抓上马去,勒在身旁,旁边早已有人搜罗了难民财物粮食,又有人将剩下的几个孩童妇女擒上马去,带头大哥勒缰回马,那马头将转过去,身后就传来一阵冷笑,便听到人说:“光天化日,杀人放火,真是没有王法。”语气冰冷,音色甚是低沉,竟不似人声。强盗头子以为是官兵来到,惊地回身看去,哪里有什么官兵?却是一个蒙面黑衣人傲风而立,那人一身黑衣,面罩黑布,连头上斗笠都是墨色,背上一把唐刀,亦是纯黑一片,想来是时常夜间出没,好掩盖行迹。
那强盗本来害怕,如今见他只身一人,不由得又狂妄起来,举着马鞭指向他,甚是不屑地问道:“在这个地方,老子说的话就是王法,你又是什么东西?赶紧给老子...”‘滚’字还未说出口,只听得身后三丈处有还剑入鞘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切肤断骨之痛,原来持鞭的手臂已不知何时被人从手腕处砍去,那强盗吃痛尖叫起来,再向前看,哪里还有什么黑衣人?
“舌头太长,可是要吃亏的。”黑衣人冷冷一声,吓得那强盗猛地回头,勒马退了数步,连怀中奉英,也吓得抛在地上。“你是幽...”那强盗忽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可这幽字刚说完,只见寒芒一闪,那黑衣人已然立定,伸手还剑入了背鞘。镡鞘相击,咔的一声,那强盗首级应声滑落,颈脖之处顿时血如泉涌,众人大骇,皆退了数十步。那黑衣人对了那无头尸体说道:“我说过,舌头太长,可是要吃亏的。”说着转身环视,带起一阵微风,那马上尸体也应势而倒,惊得那马跃蹄嘶鸣不止。
众强盗惊恐不已,皆抽刀相对,却无人敢上,那黑衣人也不言语,目光四下搜寻,众人疑惑他身份,却苦于他蒙着面容,看不清楚,也无人敢问。一时间,周围寂静无声,气氛甚是诡异。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吓得众强盗均是一颤,纷纷循声看去,原来是奉英云锦几个孩子,屠戮发生的太快,只吓得几个年幼的孩子忘了哭泣,如今见满地尸体,亲人也被屠戮,不由得害怕的大哭起来。
众人被哭声吸引,不由得分心了片刻,那黑衣人却在这瞬息之间拔剑突至人群之中,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斩杀四五名强盗,而后仍是还剑入鞘,傲立无言,剩下的几名强盗,吓得魂不附体,从马上跌落下来,连武器也拿捏不住,丢在地上,没命的跑开,可刚跑出几十步,便纷纷僵立在原地,紧接着扑通几声,首级竟纷纷从颈脖之上滚落下来,原来早已中剑,只不过剑利手疾,一时之间断口之处竟没有裂开罢了。
十多个强盗,竟在顷刻之间毙于一人之手,幸存下来的十来位难民不知是感激还是害怕,竟没一个人敢上前致谢,只是围站在一起瑟瑟发抖。那黑衣蒙面人也不言语,放步走到奉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奉英哭的伤心,未曾理会,那人也不言语,站起来拔剑一挥,一名难民便瞬间倒毙。众人吓得倒退数步。奉英也是吓得猛一哆嗦,止了哭声,呆呆地望着那黑衣蒙面人。那人见他仍是不答,那人便又举剑,瞬间挥剑欲下,奉英忙抢道:“我叫李奉英”那人瞬间止剑,接着问:“你妹妹呢?”奉英不敢不答,只得看了看不远处呆坐哭泣的云锦。那人随他目光看去,确定了云锦,说道:“很好”忽地剑柄反转,向奉英后头猛击一下,奉英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晕了几个时辰,等到奉英醒来,已是日薄西山,红霞似血。他放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几步之外,竟是一座正在燃烧的尸山,烈火熊熊,吞肌噬骨,那些尸体大多已焚成骨架,有的更是碎成灰烬,夕风吹过,骨粉四下飞舞,并着那一堆燃烧的骨架在血色夕霞映衬下显得格外恐怖,直吓得奉英哆嗦个不停,向后连连退去,却忽地撞上一物,回头看去,竟是那黑衣蒙面人站在身后,不由得又是一惊。
那黑衣人也不正眼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走吧。”说着便去牵马。奉英环视四周,既不见那幸存下来的那十多位难民,又不见自己妹妹云锦,再看那一堆火骨炽灰,小小年纪的他不由得一阵迷茫。似是对发生的什么一无所知,捡起地上的牛皮袋,怔怔出神。
奉英出神间,那黑衣人已经牵了两匹马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当那人走近时候,奉英忽然抬头问了一句:“我的乡亲们呢?”黑衣人整了下马鞍淡淡的说:“都在那里。”奉英大骇:“你...你杀了他们?”黑衣人不说话算是默认。奉英又问,几乎是带着哭腔颤音:“那我妹妹呢?”他死死盯着那黑衣人,生怕黑衣人说“也在那里”。心里这样想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那黑衣人本来语调虽冷,却无甚喜怒,看到奉英流泪,也不知是厌恶小孩哭闹,还是别的原因,竟忽地发起怒来,厉声道:“不许哭!给我忍着!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妹妹!”奉英被他这么一吓,登时止了哭声,颤声道:“我妹妹还活着?”黑衣人哼了一声,算是默认,整好马鞍对他说道:“走吧。”
奉英看黑衣人牵了两匹黑马,低声道:“我不会骑马。”黑衣人冷道一声:“谁让你骑了?”说着跨镫上马,低手将奉英拉了上来置于后鞍,接着左手持缰,右手引了那匹黑马,轻喝一声,向西奔去。只余下这焚尸业火,噼噼作响。
黑衣人带着李奉英一路向西,直行到日隐西山方才下马停歇,刚下马不过片刻,只见先前骑乘的那匹黑马长嘶一声,竟倒地死了。原来那黑马本就非良驹,又负了二人行了半日,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强盗本不慎保养,未曾饱饲。如今竟力竭而死。
黑衣人轻哼一声,也不管那倒毙马匹,只是环视一周,查看是否有虎熊出没,待看了半天,只觉着四周荒凉萧瑟,连草木也未见几处,便放下心来,就近寻了块巨石,将奉英安置下来。只叮嘱了一句‘不要到处走动。’便牵了马匹,也不说干什么,独自一个人去了。
奉英一个人在巨石上如坐针毡,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消退,此地又木少草稀,地上余温也早已散去。暮风一过,竟是些许凉意,直吹得奉英哆嗦地蜷成一团。又过了片刻,夜色四合,众星高挂。奉英抬头看着满天繁星若灯,痴痴地出神起来,竟恍恍惚惚要将那下午发生之事忘却,只沉浸在这如水夜色之中。正出神,忽然听得天边一阵哀鸣,循声看去,原是一只落单的大鸟,且飞且鸣。叫声哀苦悲切,煞是凄婉。奉英虽然年幼,却也识得其意,不禁在心里想到:“这大鸟怎么叫声这么忧伤呢?难道它的亲人也离开它了吗?”想起自己亲人离散,独自一人,小小孩童心中竟忽地对那只大鸟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之心,不由得独自流泪起来,又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看到自己再哭就杀了妹妹,又吓得忙止了哭声,只看着那远去的大鸟呆呆出神。
正出神,忽然听到远处一阵低吼,低眉便看到远处点点荧光忽明忽暗。奉英只当是鬼火,不禁吓了一跳,仔细看时,竟是一群粗尾巨狼。
奉英吓的猛的一抖,一年前村里曾经逮到过一只闯入村庄的野狼,奉英见到时虽然已经被村民打死,但是獠牙森森,巨目如灯,模样仍是十分恐怖,村里猪羊牛骡被咬伤十多头,足见这野狼之凶猛。没想到如今竟在这荒郊野外见到这么多。这可如何是好。
正思考着,群狼已经低吼着围将过来,奉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只想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却见狼群逐渐向不远处的死马围去,不久便听到撕咬之声,那狼群本有二十多头,此时将死马围住仍有十多头无处下口,那十多头野狼低吼连连却也无可奈何,原来狼群也像人一样,等级分明,遇到猎物先由首领享用,接下来是年轻体壮者,至于伤老病残,能吃到一点残肢内脏,已是不易。
只见那十多只野狼在群狼旁边徘徊半响,见马肉将尽,求食无望,竟缓缓向奉英这边围来。奉英本以为脱险,不料此刻再被野狼围困,虽是绝望,却也不肯坐以待毙,便顺着那石块向上攀爬,那石块本有两三人高,要瞬间爬上,却也不是易事。也幸得奉英原是顽童,爬跃登高本是天性,片刻之间已经爬到巨石顶端。那十多匹野狼本就是老弱病残,体力有限,加上狼爪不及人手脚灵活,如何攀爬得上?只能围了那块巨石来回跑动,长啸不停。野旷清幽,声传千里,只听得人胆战心惊。
那马肉已经被吃的七七八八,群狼听得啸声,知道又有猎物,便抛下马骨,一起围了上来。
奉英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是仍然想到黑衣人说的话,不敢大哭,见群狼跃跃欲试,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响个不停,群狼牙尖爪利,自己身无寸铁,但有一只野狼窜上巨石,自己便难逃一死。正如此想着,一只巨狼看准奉英所在位置,后足一弓,噌地一下,竟足足跃起数丈,直向奉英所在处扑来,瞬间已经扑上巨石,将奉英按在爪下,低头便向奉英咽喉咬去。
奉英虽年幼,被野狼按倒不能动弹,可求生的欲望还是让他死命挣扎,双手四下乱扯,匆忙中抓到一物,不知是何物,便不由分说,向那巨狼头上使劲砸去,‘砰’的一声,竟将那巨狼生生打下了巨石。
那巨狼被击落巨石,面颊吃痛,低声作吼,左右盘桓却不敢再次跃上。奉英死里逃生仍是心有余悸,低头看去,看到手中救命之物,原来是先前盛水的牛皮袋。自从爷爷死后他便一直带在身旁,适才被野狼扑到,牛皮袋被震落在地,慌乱之中又被抓在手中,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牛皮本厚,加之里边尚有些许清水,抽将在野狼面颊,便如同皮鞭鞭笞一般疼痛。看着手中牛皮袋,想起爷爷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妹妹又下落不明,自己更是被人不知道要带到哪里去,倒还不如死了,和爷爷在一起。毕竟是孩童,只因小时爷爷说过人死后会和亲人团聚,便起意求死。如此想着,竟连那牛皮袋也不想握了。
群狼见他放手,迟疑了片刻,便齐齐向他扑来,奉英本来一心求死,但狼群瞬间已经扑到面前,谁又能面色不改?奉英不由得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牛皮袋。哪里还来得及?
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嗖”的一声,一柄黑剑破空飞来,噗地一声将扑至奉英面前的两头野狼钉死在一旁,数枚金锥紧随其后,又钉毙数头野狼。后边狼群见头狼被杀,登时慌乱起来,各个跃高跳低,吼叫连连。
奉英再一次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之时已经将那牛皮袋紧紧握在手里,无论一个人寻死之心多么强烈,从死亡边缘走过一遭,又有几个还会妄言生死呢?他向飞剑处看去,果然是黑衣人骑了那马匹,正朝这边疾奔。原来那黑衣人见天色将晚,无法赶路,便寻思在这野宿一宿,因牵了马,去寻些柴草,打算将那死马烤了果腹。四下荒凉,柴草颇少,便去地稍远些,好容易寻了些枯柴,刚捆好勒在马侧,便听到来时地方一阵狼嚎,心下暗道不好。忙跨马勒缰,向回奔去。这才在千钧一发之时将奉英救下。
黑衣人策马奔至巨石之下,喝退了群狼,转身将黑剑取了下来。群狼虽退开些许,却仍然不肯退去,围着二人嘶吼连连,跃跃欲试,几只胆大的,已经慢慢逼上前来,露出森森獠牙。
“不知死活的东西!”黑衣人冷笑一声,右手一挥,数枚金锥便从袖中飞出,几只野狼眨眼之间纷纷眉心中锥,倒毙在地。群狼见顷刻之间已经死了这么多同伴,虽是低吼连连,却也不敢怎样,徘徊了片刻,最终还是散了。
见狼群退去,奉英悬着的心总算得以放下,便慢慢地攀着石块从巨石上下来,他正想对黑衣人说声谢谢,却冷不丁地右颊一热,‘啪’地一声,竟是黑衣人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脸上。直打得他身子猛地一歪,头昏脑胀,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稳。
二
奉英捂着右颊不敢言语,只觉得眼前之人喜怒无常,实非善类。正如此想着,只听那黑衣人厉声问道:“刚才在岩石上为什么不反抗,想早点去死和你爷爷团聚吗?”其实黑衣人早就看到刚才奉英打退第一匹野狼之后便抛下水袋,不再抵抗。心下不由又气又笑“小小年纪居然轻生。”幸亏自己刚才出手及时,不然那野狼只要咬上一口,奉英绝对毙命。奉英欲哭道:“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不再离他,卸下马上柴草,取出火刀火石,生了篝火,又去看了看那死马,只见虽被野狼吃得将尽,却也仍有遗留,便持了宝剑,切下马腿上两大块精肉,拿到一旁清理干净,用枯枝穿了放在火旁炙烤,以做晚餐,过了不一会儿周遭便香气四溢。奉英中午就未进食,这时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肉香,不由得咽起口水来,可却仍是坐在旁边一言不语。
黑衣人往火里添了一根枯枝笑道:“没想到还挺有骨气。”虽然仍是冷言冷语,但语气却和缓了许多。“怎么?你不吃吗?”奉英咽了口水怯怯地说:“爷爷说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那黑衣人道:“哪怕饿死也不拿吗?”奉英不答,低头不语。黑衣人索性也不再说话,安心地烤起肉来。过了一会儿,马肉熟透,黑衣人拔起串着马肉的枯枝,也不扭头,只轻轻一掷,丢在奉英面前说道:“吃吧,给你的,已经是你的东西了。”奉英默默地捡起马肉,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实在是太饿了,五六岁的小孩,纵然家里贫穷,谁家父母又愿意让自己孩子挨饿呢?奉英从小不知饥馑,如今被饿了两顿,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将马肉往嘴里塞,好几次险些噎到,却仍然猛吃。
黑衣人对他这样子毫无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慢点吃,没人抢”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竹筒打造的水壶递给他,自己也取了块马肉,反手摘下面罩,慢慢地吃了起来。
奉英饱餐了马肉,接过竹壶抬头欲饮,正与摘下面罩的黑衣人面面相对,只见那黑衣人眉峰如剑,颧骨高耸,漂泊催面泛土色,沧鬓历世染秋霜。双目虽冷,隐有暖意,髯髭短乱,不显潦倒。奉英看得痴了,马肉也忘了吃,只是怔怔地望着。黑衣人注意到他神情异常,淡问道:“怎么?我长得这么可怕?把你吓得肉也不敢吃了?”奉英摇摇头,胆子也大了些,说:“不,你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你救了我,还给我肉吃。你...应该不是坏人。”
那黑衣人吃着马肉颇显放松,不料听奉英这么一说,竟忽然剑眉一紧,怒道:“好人?你说我是好人?!”说着猛地挥手打掉了奉英手里的马肉站将起来瞪着奉英厉声诘问“别人给了你一顿饭,喂你喝了几口水,你就当人家是好人?哈哈哈,真是个傻子,别人救你,不过挥一挥手,银子都不用花上几两,只用一块马肉,一壶清水,你就当人家是好人。却不想别人为什么要救你,别人救你,自然是为了利用你,等到利用完了,你是生是死谁还在乎?!我告诉你,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当好人,我救你只不过是为了利用你,等我利用完了一样会杀了你,别以为我会像你爹娘一样惯着你。”
奉英一番话本是真心,却没想到此人忽然发作,看他目眦欲裂,似傻如狂的样子甚是可怕,也不敢反驳,只是抱了身子,声若细蚊道:“我没有爹娘,是我爷爷一直带着我的。”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止住眼泪,低声哭了起来。
黑衣人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半响无话,又过了会儿,那黑衣人才说:“早些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奉英低声问:“我们去哪儿?”黑衣人也不答,又去取了几块马肉烤了起来。奉英见他不言,也不敢多问,倚着石壁兀自睡了。
奉英迷迷蒙蒙,一会儿看到阳光灿烂,爷爷正坐在老屋门前的藤椅笑容可掬地向他招手,一会儿又看到冬雪纷飞,云锦顽皮地叫他过来堆雪人。又忽然雷雨大作,自己被一个黑衣人牵着,后边一群穿盔甲拿刀剑的人在追,还放了好多大狼狗,他和黑衣人没命的逃啊逃,忽然看到一座小屋,正要进去,开门的却是那群追他们的人,那人挥刀就朝他砍去,他赶紧回头跑,却没想到之前牵着他的人忽然大笑起来,拔剑一挥,就把他脑袋砍了下来。
次日清晨,黑衣人和奉英草草吃了几块马肉,便再度启程,一路翻山越岭,披星戴月,饿了就吃些马肉,困了就席地相依而眠,直行了三天三夜,待到第四天正午方见得烟火人家,放眼望去,城门高大威武,门楼相应,俨然一座大城。原来二人星夜奔驰,此时已经过了河南境外,现在陕西境内,此城便是陕西。。城。因靠近长安,毗邻天子足畔,因而民生安乐,全无奉英来地饿殍遍野之景。
黑衣人下马无言,牵了奉英顺着人流入城,及到关口,便有守城军官拦路检查,那军官见他一身黑衣,蒙面佩剑,自是不肯轻易放行,翻看过行李之后便要搜身,黑衣人也不言语,看似应允,却不料那军官刚伸手上来,脸上便吃了一巴掌,掌力之重,直打得那军官后退连连,半响方才站定,右手捂脸,吐出两颗槽牙来。那军官大怒,指着黑衣人骂道:“哪里来的恶贼,敢在天子脚下撒野!不想活了是吗?”旁边数名持戟侍卫应声而出,将黑衣人团团围住。那军官拔了佩刀,架在黑衣人脖颈上骂将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直听得一旁的奉英为他提心吊胆,心道:“这人瞬间能斩杀十多名强盗,要取你项上人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见他仍是骂骂咧咧,索性不再看他。
黑衣人也不拔刀,冷冷地问:“你们京兆尹李长存呢?叫他出来见我。”仍是深沉的低重音,不似人语,稳平之中自带威严。那人听他言辞若雪,语态有威,又直唤太守其名,倒多了三分惊恐,不敢再骂,说道:“我...我这就去传话。你...你稍等。”竟逃似得去了。
过了片刻,只见几名军官拥了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紫袍乌冠,正是长安太守令李长存。李长存见到那黑衣人,竟如迎贵客,不能自已。。
此时数名军官仍是持戟相对,黑衣人见太守来到,哼了一声,也不正眼看他,太守见手下如此,大声斥责不止,挥手命撤了兵刃,拱手道:“果然是幽并客大侠,小人手下无知,得罪大侠。还望恕罪。”言语之间,甚是惶恐。旁边军官百姓见堂堂太守对一个黑衣行者毕恭毕敬,不由得煞是惊奇,心想“这黑衣人好大的来头。”
奉英此时方知此人名叫幽并客,但毕竟年幼,不知这姓名本非真名,只道“好奇怪的名字”其他亦并未多想。只听得幽并客冷道:“我命你在此接应,为何不到?”那李长存只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大人明鉴,小人自收到消息后,日夜在此恭候,片刻不敢疏忽,只因适逢正午,尚未进食,方才离开了片刻,谁知正赶上大侠入关。绝非小人玩忽职守...”幽并客冷笑一声道:“今日起,不许派人追查这孩子在城中去处,也不许暗中窥探,若是让我知道你悄悄告密,小心你项上人头。”说着牵了奉英径自离去,只留下那太守在原地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
奉英心里奇怪,为何刚才那群军官对他们甚是凶恶,转眼间却唯唯诺诺。但却不敢多言,仍是不语。正思索时,二人已经进了朱雀街,放眼望去,只觉屋舍俨然,门庭若市,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吆喝叫卖之声百里不绝。原来这长安城五横七纵共十一条街道,屋舍楼阁之位皆有固定,市肆居楼分隔了明,大街之上,喧而不乱,人气旺处,林木亦然,时人曾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正是当时写照。奉英自幼身居僻壤,难得眼见繁华,不由得看得呆了,只觉两边商铺之中小吃趣玩,玲琅满目,数不胜数。几次想要上前驻足,却硬被幽并客强行拉回,不由得大觉扫兴,却又无可奈何。
行了再半响,二人又穿一街,凤英定眼看去,原是一个十字路口,奉英不知接下来去往何处,正欲发问,幽并客却忽然对他说道:“送你到此为止,将来你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从今往后,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的姓名样貌,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妹妹。”说罢一挥袖纵身跃上楼房,几个筋斗翻过已不见了踪影,只引得行人驻足观看,一阵叫好。
奉英怔怔出神,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半响方才反应过来,再去寻找,哪里还能找得到幽并客。他环视一周,只觉迷茫恍惚,来来往往之客,并无一人相识,踌躇半天,竟不知该往何去。只得信步从心,沿街而行。
那街道长有数里,奉英又是孩童,脚程不足,行了半响,仍是不见出口,正愁何去何从,偏偏肚子里又咕噜咕噜地打起了饥荒。奉英摸着空空的肚皮,才想起烤肉今儿个早上就已经吃完了,中午还没吃过饭,现在已不觉到了傍晚。这不想不要紧,一想起来,顿时脚也软了,迈不开步。靠着墙壁挨了几步,走到一个街角蹲了下来。奉英饿得头晕眼花,饿到深处,感觉肚子里五脏都在互相消化一样,疼痛难忍。正咬牙时,忽闻得一股肉香,直钻进鼻子里,奉英瞬间站将起来,意识也清醒了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扶着墙顺着那肉香一步步挨过去。
又行了百十米,奉英才发现那肉香的来源。原来是一临街小铺顶棚而立,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那里做腊肉卷饼,铺前围了五六人。奉英失望不已,却又在心里笑道:“有什么失望呢?难不成你还指望这肉是自己从地上长出来的?”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站在旁边,倚着墙看那夫妇做饼。
那大汉粗衣麻布,鬓发略花,看上去似已不惑,只是浓眉如墨,目炯有神,不像一个小贩,倒挺像一个饱经沙场的将军。只见他左臂一伸,从一旁面团上抓下一块醒面,揉搓成团,右手持一根小粗擀杖,只轻轻两擀,便将那一块面团擀成一尺浑圆的面饼,左手用竹挑一铲,面饼瞬间向一侧腾空而起,翻了数翻,坐在旁边已擀好的的饼上,二饼周线相重,大小竟然分毫不差,那几位客人纷纷拍手叫好,一人笑道:“辛老头儿,这做饼的功夫不赖啊,将来加上你老婆木‘女侠’可以创个‘做饼派’了”。那辛氏男人嘿嘿一笑,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做饼。那木氏妇女扭头白了那男人一眼,奉英这才看到那妇女妆容,这妇人年龄与那大汉相仿,穿着亦是一般的寻常,只不过略显白净,眉颊面上,油迹尚浅,想来应是注意保养,看来倒比她丈夫更整洁些。那妇人取了块面饼,轻轻从锅边送入,油沸饼薄,顷刻即熟。她取了荷叶在手,右手持竹漏捞起油饼,控了两控油水,摊放在左手荷叶,趁热去了竹漏,换了竹筷在手,将那萝卜丝,包菜叶摊了一层,又从一旁切好的葱碎中取了一把撒在青菜之上,同时将那各色香料都撒了一些,接着夹了六片腊肉叠放,竹筷一捋,便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在青葱之上,而后便撤了竹筷,两手勾折卷握,甚是熟练,片刻便将那圆饼卷成两寸粗细,接着荷叶一包,隔着油锅递给了一位客人,那客人接过卷饼付了钱,欢欢喜喜地去了。夫妇二人又如此重复一番,过了一会儿众人便都买到了卷饼,欢喜而散。
奉英看得出神,不曾言语,直到众人散了,他才想起自己腹中饥馑不由地盯着那剩下的卷饼吞起口水。那夫妇二人见众人皆去,又觉天色已晚,便收灶撤锅,不经意间瞥到路旁一个孩子,煞是诧异,心想自己夫妇二人在此已数年有余,街坊邻里的孩子,无论哪个,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怎么这个孩子自己却从未见过,又见他看着自己摊上卷饼出神,心里已猜到七八,便和声问道:“孩子,你你家不是这里的对不对?”奉英正饿的出神,忽然听那妇人问话,也不知道问的什么,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腹中又是一阵咕噜之声。那妇人微微一笑,当即卷了一个肉饼说:“这个给你,赶紧吃吧。”奉英没想到这人会无缘无故给自己饼吃,也不知该不该接,可腹中饥荒却一阵高过一阵。只得伸手接了,连谢谢也来不及说上一声,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也分不出肉滋菜味,只觉空腹得食,甚是舒服,不一会儿便将那卷饼吃得干干净净。那妇人在他身边看着,也不说话,见他吃完了饼,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汤,奉英接了面汤,喝了几口,那妇人看着他,眼中甚是慈祥。那男子看了奉英一眼,转向那妇人说:“丹阳,可别大意,免得引火烧身。”木丹阳怔了一怔,看向夫君说:“千彻,要是我们孩子还在的话,估计也这般大了。”辛千彻愣了一下,随即也凄然叹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木丹阳望着辛千彻说:“这孩子应该是个孤儿,我想,我想收留他。”辛千彻诧异地看着妻子,正欲拒绝,却忽然看到她鬓发已微微泛白,眼角也已有了道道皱纹,不由得心中怜爱。纵是岁月无情,又怎比得上丧子之痛更苍老人颜。看她这般,自己又如何能开口拒绝呢?只得点了点头道:“依你便是。”
木丹阳惊喜万分,没想到丈夫竟然答应了这个请求。正欲开口问奉英姓名。辛千彻却先说道:“孩子,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我家店里正想要个伙计,你可愿意来当?要是可以,别的不说,每天都能让你吃上肉饼。”他见奉英年幼,特意加上肉饼这句。好让奉英明白。
奉英本不懂当伙计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说每天都有肉饼吃,自是高兴,便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心想自己在这里一个是熟人也没。忽然有人能够收留自己,真是莫大的福气。却没想到辛千彻阻止木丹阳直接收养的举动是为了探他虚实。防止被人算计,至于原因为何,已是后话了。
当晚奉英便住在二人家中,将那灾年逃荒,翻山遇盗,死里逃生之事一一讲于夫妇二人,听得夫妇二人唏嘘不已。只是有关幽并客与妹妹云锦之事,因为他半路一再叮嘱不可提起,并给奉英编了一番话,奉英便只字未提,只将那番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倒也合情合理,直听得木丹阳掩面落泪,辛千彻扼腕叹息。二人连连安慰,为他置备了床铺枕席,又安慰了一会儿便各自睡去了。
奉英躺在床上,看着一旁放桌上的油烛,不禁思想联翩,从离家至今不过数日,可这数日之中所经历之事竟比之前数年都多。他虽是幼子,可经历过这一番生死历境,不知不觉之间心智已迅速的成熟,思想言语相比同龄的孩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俗话说“穷人孩子当家早”由此来看不无道理。他在席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庆幸自己流落他乡却遇好心人收留,一会儿又担心云锦被黑衣人掳去生死不明,一会儿又伤感众亲人殒命他乡不能落叶归根。各种想法混杂在大脑里,婉如一团乱麻,直到后半夜,才看着油灯模模糊糊地睡去。
帘风微动,窗外黑影一闪即逝,一声细响,油烛应声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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