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已远去,终将归来》:楔子
楔子
“确认无误?”
“已经确认对方信号重复三次,正在等候您的指示,舰长阁下。”
海岸线早已从视野里消失,舰队正驶在茫茫无际的洋面上。罗盘正常工作,五艘船,十五片白帆排着人字阵型往南平稳航行。与海面同样纯净蔚蓝的天空里盘旋着白色的鸥群,仿佛是白帆在天空里的倒影。
为首的三桅大帆船是这支小舰队的旗舰,“瑞恩九世”号。这天早上,太阳刚刚笼罩在淡金色的晕里,戴着三角帽的舰长急步从船舱里冲上甲板,他身上华丽的暗红色军装和金边翻领显示着他的海军军衔,“打起旗语,通告各舰,左偏三十度,左翼‘龙骑兵’号进入战备态势!”
信号迅速传达到五艘船上,一时间舵轮转动的“咯吱”声和转弯时破浪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美丽海域的平静。与此同时,水手们纷纷拥到甲板上,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两艘船上还出现了很多披着大衣的、显然并不是水手的人,但其中相当一部分耐不住甲板上的颠簸,旋即又退回了舱里。
片刻,连最后一艘船上的水手也看清了海平面尽头的那两根桅杆。有一艘船停在了远处的海面上,像是面临着麻烦。
“看外观像是艘商船!旁边还有另一艘,”旗舰瞭望手高呼,“典型的斯鲁普船!确定是海盗!”
“是邦联的船还是汐门船?”舰长踏上瞭望台。
“汐门帝国来往大陆的商船都是停第斯坦堡邦的港口,很少走西境航线,”舰长身后的随员说,“这样的商船应该都是在大陆东西两边交易香料和羊毛的。”
“那好,其他各舰保持航向,‘龙骑兵’号进行救援。尽快把斯鲁普船驱离就行了,我们还要赶路。”舰长回身示意旗手打信号。
“阁下!”船舱里突然又冲出来一个船员,径直贴到舰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舰长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回头仰望了一眼船舱最高层的窗户,又把手臂机械地抬起来,“更换信号,旗舰也开过去,‘瑞恩九世’进入战备态势。”
“龙骑兵”号巡洋舰从右侧向商船靠近。商船上一片死寂,甲板空荡荡的,也看不出运载着什么货物,就像是一艘航海小说里的幽灵船。但那艘加载十门舷炮的斯鲁普式海盗船真真切切地泊在大船边上,像一只咬在须鲸上的虎鲨。
“这里是圣陆邦联,埃普若公国远洋海军的‘龙骑兵’号轻桅巡洋舰,”巡洋舰的舰长亲自站在舷边朝商船上喊,“我们不会容许无端剽掠的罪行在本邦的领海上发生,现在立即退出船舱投降!”
半晌过去,“先生,您这话或许能让汐门帝国的战列舰瑟瑟发抖,”一旁的水手耸耸肩,揶揄道,“但我想海盗不吃这一套。”
时间无声流逝,无论军舰上的船员们怎么威吓以及使用无论是海盗船长还是海军上将都挂在嘴边的水手黑话谩骂,商船上都没有半点动静。
“‘龙骑兵’,登船吧,看看什么情况,”旗舰指挥官下令,“我们可等不起。”
海军士兵们纷纷武装起火枪和长剑,从船舱里搬出器械,准备登上商船。
“阁下!有什么东西泼出来了!”
“船舱里有动静!”
商船的副帆毫无征兆地鼓起来,主帆也在重新升起,整个木制船身开始朝军舰歪过去!
“不要惊慌!这么慢的速度就算撞上也——”
“不对劲!阁下!”瞭望手急匆匆从高台上下来,“他们好像把船上的货物都倒出来了!”
商船货舱里的爆炸声和呼呼的海风打断了军舰上的对话,火焰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烧透舱壁蹿了出来,整艘商船化作一颗漂浮在海面上的火球,顺着风往‘龙骑兵’号上撞去——
“规避!规避!船上他妈的运的是橄榄油!”
然而战舰沉重的船身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无法转向,不到两分钟后,火船撞上巡洋舰左舷,火势顷刻顺着风蔓延到后者上。火船的势能在龙骑兵号上撞出一个破洞,海水翻着白沫灌进船里。
“火药库要爆炸了!快跳下去!”
“开过去!全速开过去!”旗舰舰长急忙下令旗舰靠“龙骑兵”号,上百名船员从倾斜的巡洋舰上纵身跃入大海。所幸船上全是精通水性的海军水手,旗舰也已经开了过来。旗舰派出小艇、放下绳子,四处打捞那些金发漂在海面上的船员。有个水手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特别小的白色影子,乍一看像是亚麻布的质感,疑心是商船上的幸存者。但那个影子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拼命往船边游动,而是顺着海水往船尾漂走了。水手便认定那是块漂在水上的帆布,再加上获救船员已经清点无误,他也就打消了顾虑。
此时,远处海面上已经只剩两团火球熊熊燃烧,能清楚地看见在血红色的焰心里,漆黑的船骨正在分崩离析,烧成炭的木料落入海水,“嘶嘶”地蒸着白汽。
“抱歉,将军。”巡洋舰长疲惫地登上旗舰,脱下湿透的海军上装,向旗舰指挥官鞠躬。
“幸亏沉船的是你们,要是那两艘运输船沉了,陆军的旱鸭子们估计连尸体都漂不上来。”指挥官摇了摇头。
“那艘商船……一个生还者都没有么?”
整个旗舰上的人此刻都在向海面上眺望,然而除了军舰船员全部获救之外,海面上再无任何动静,连波浪都渐渐平静下来。
“船上至少应该有会水的水手,”指挥官放下单筒望远镜,“但是一个逃出来的都没有……只怕是海盗把他们和橄榄油锁在货舱里烧死了。”
他低头闭眼,为这些悲惨的死者默哀。
“斯鲁普船已经离开视野。”瞭望手报告。
“他们就交给近海舰队的人了,校正罗盘,继续前进。”
所有人都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喜悦和重新出发的忙碌里,没人注意到那团白影一直漂到了船尾。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早就垂了一根长长的缆绳,绳子上端伸进船舱顶层的一扇窗户里。
水花轻轻扬起,一只泡得苍白发皱却依然优美的手抓住了绳子,同时绳子开始上提。被慢慢拉出水面的竟然是个跟水手完全不搭边的年轻女孩,头发是极淡极淡的金色,在清晨的阳光下近若透明。她的长发和白亚麻长裙浸透之后沉甸甸地坠在身上,水珠沿着纤细的小腿曲线向下滴着。
当女孩被拉到绳子末端的窗口时,一只骨节劲瘦的手腕忽然探出来,一把扣住女孩的手,把她拉进了窗口里。
这应该是风帆战列舰上最好的房间,尽管如此对军营之外的人来说也只是勉强舒适而已。地板上铺了质地不怎么好的毛地毯,小小的房间里四下摆着一张床,一个暖炉和一个靠窗的小圆桌,所剩的空间也就寥寥了。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剑鞘和护手都十分华丽,保养得也很好,和作为背景的暗色木墙面格格不入。
此刻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刚刚被从海里提上来的白裙少女,跪坐在地上,按着起伏的胸脯,小口小口喘着气。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但她真的有一张令人动容的面孔,脸蛋像冰雕似的瘦削而莹白,眼睛不大不小,褐色的瞳仁异常清晰,望进去时却仿佛能让人看到幻境。白金色的额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头上,稍稍拂过眉毛。两缕带着高贵气息的微鬈鬓发从耳前垂到清秀的锁骨上。再加上那小而细腻的鼻尖,这是一张纯净得生出凉意的脸,难以让人产生不洁的欲望,却会带来莫名的怜惜。
而拉她上来的那另一个人,此刻正站在阳光渗进的窗边,极亮和极暗在他身上分割,只能看出修长的身材和那身华贵的衣袍,暗金色的高贵纹路在硬挺的衣角上蜿蜒,便如高贵的血统在血脉里延伸。猩红色的长披风一半绕过右肩系在胸前的金扣上,遮住了他的右半身。
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立了片刻后,他忽然半跪下身,一张同样年轻的面孔才从光影里露出来。精致的五官和淡金色额发,一双纯黑的瞳极长而黯淡,仿佛刚从睡梦中苏醒。
与此同时,跪坐在地的少女忽然抬头,一瞬间两双瞳孔的焦点重合。
“”她开口了,声音空灵纯净又带着一丝冰冷,仿佛喉里含着冰块,“米连·w·普林泽尔·修伯茨伯爵,埃普若邦第四任南群岛特使……”
“您……认识我?”
未等华袍的青年完全回过神来,少女突然扶了一下墙面,从地上起身,不顾身子尚且湿漉漉的,一下子撞进了对方的胸口,贴在那勾着金边的白色翻领上。
“之后再说,普林泽尔……”
在短短的一瞬里,只见熹光之下,少年的黑色瞳孔像是被水浸褪色一样,原本就朦胧的神采一点点消逝下去。
第一章 帷幕:脱下法袍的法座先生
这世界上曾有无数种精妙的历法,以至于每一天都可能是某个久已湮没的古老民族的古老节日。但即便如此,温塞克斯六年的这天仍然是个如温开水般寡淡的寻常夏日,唯一的异常是气温在这夏末时节回光返照似地回升,以致制冰商人的生意又格外兴隆起来。
绿绒河下游储存着难得的清凉,东南风正逆着河水将其输送到上游的都市里去。埃普若邦的王城,曾有二十二位国王和大公的荣光先后笼罩于此。站在城外的河岸上望过去,只能看见仿佛接天的恢宏城墙上印着巨大的国家盾徽,城中心王宫、大教堂、市政厅乃至国家银行等庞大建筑的尖塔从其后耸立入云。这是大陆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也是被最辉煌的日光照耀的城市,内陆地区永不褪色的盛大阳光,在千年的历史里使它获得了“日冕城”的称号。每天的整点时刻,王宫广场对面高耸的莫尔森王朝钟座会敲响庄严的钟声,在整座城市的天空穹顶里回荡,整个大陆中部时区的国家和民族都遵循它的引导对时。从河流两岸平铺开来的是庞大的城市区域,或高或低,平顶的,尖顶的,带尖塔的,红漆的,白漆的,镂花的,房屋密密麻麻又不失井然地铺成了一望无际的砖石原野,相互遮掩之下连纵横其间的街道都若隐若现。
“就像一张面饼,上面摆满了土豆块,”曾有幸站在王宫高处向下俯瞰的御用糕点师乔里巴先生在食材市场上对人说,“这么热的鬼天气,希望可别给晒化了才好……”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爽朗笑声,乔里巴师傅蓦地回头,整个市场里的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热烈的喧闹声从市集另一侧的中央大街上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在治安森严的首都可并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法座进王城了!”他刚拦住一个年轻的路人,还没等他开口,对方便兴奋地说。
“什么?您是说修……”
“他这次派了一整队卫兵在前面开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修伯茨府上的号衣,法座平常根本不会搞这些排场,”对方又一连串说,“连法座自己都没再穿那件主教袍,穿的是修伯茨公爵的礼服……”
乔里巴师傅目瞪口呆。不光是对他,对埃普若公国的每个国民来说,默西尔·修伯茨枢机主教,即万人尊称的法座,都不啻于一个象征。二十年前的埃普若公国还是一个无法从久远年代的大陆战争阴霾中摆脱的国度,在那次战争中它失去了王国的尊号,在大陆国家为对抗海上民族的入侵,建立圣陆邦联时,昔日的中陆霸主也只能以大公领地的等级加入……直到一个神职者,王畿大主教默西尔·修伯茨以瑞恩十世大公的宰相的身份接手政坛,他的远见卓识和铁铸的手腕给予了这个国家新生。没人知道全国的断头台和绞刑架在这二十年里全速运转了多久,但法座的成果是全大陆的政治家都无法效仿的变革,古老的国度在一代人的视野里取回了繁荣和高贵。每一次法座从城郊的主教府邸进入首都,都被认为是重要的政治事件,有人认为他最近已经在谋划恢复埃普若王国的尊号。
而比起政治家,他似乎更加重视自己的神职地位,对公众总是以一身宽大的白法袍示人,包括对温塞克斯王朝的瑞恩十世大公殿下——因此乔里巴师傅实在无法想象,当枢机主教穿上贵族的华袍现身,到底会为这本小说拉开怎样的序幕——
“关键之处在于,”那年轻人神秘地凑到御用糕点师耳边,“据说法座的马车里,还带了一个神秘人物。”
轿厢马车停在了御道前,大理石铺就的路两旁种满了蔷薇。两个身披红披风、腰挂长剑的王家卫兵架起火枪,将马头拦在路口。
轿厢门被利落地推开,车上的乘客跨了下来。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从苍白却并不泛黄的脸色可以猜测不会超过四十五甚至四十岁,但略鬈的头发和小胡子已经成了灰白色,而细长的双眼则满含着惊人的自信和野心,总之这是一张常年耗费巨大脑力而身体不喜活动的典型面孔,体型则是与之相应的消瘦。不过此刻这个男人穿上了笔挺的莹白色礼服,缀着黄金领饰和华丽的流苏,修伯茨枢机主教散发出的惊人慑服力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他的额发非常凌乱,露出整个刻着皱痕的额头,这是他刚刚接受街道上市民的夹道致敬,将脸探出车厢时迎风导致的。
且说卫兵见了公国宰相,已经弯下腰让出通往宫里的路。这时,一阵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只见一位戎装的骑手正从另一条路往王宫冲过来,看见法座急忙下了马,快步往这边走来。
“看来您很急啊,摩耶将军,”法座沉声说,“是什么让您在御道上骑起马来了?”
“请您恕罪,”对方俯身行礼,“属下刚从边境回来,今天已经在军部和王宫跑了三趟了,您想必已经知道……”
“我明白了,”法座点头,“那么您是来找大公殿下签发调令的。其他事情都准备好了么?”
“陆军大臣和内政大臣已经签署,就差大公的核准了。”
“现在把调令拿出来,我来签署。”法座当即从不同的衣袋里取出羽毛笔和墨水瓶,从他的动作不难推测出,这两样不易携带的东西他是从不离身的。
摩耶将军愣了一下,立马一拍脑门,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里面拆出一张纸来递给法座。后者在正文略一扫,便直接蘸了墨水在下面落款:
“圣埃普若公国宰相,王畿大主教默西尔·v·普林泽尔·修伯茨。”
“直接去部队吧,不必再觐见了,”修伯茨把调令交还回去,“如您所见,我现在也需要见大公。”
将军牵着马诺诺而退。当他经过那辆白色的轿厢马车时,军人的敏锐直觉突然让他顿住了脚步。一股剧烈的被窥视感直刺脑海。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四周,一无所获后加快步伐,拐上了远处的街道。
法座再回过头时,马车旁边却多了一个身影。他出现的过程毫无征兆而静谧异常,如果不是马车轿厢上那扇刚刚打开的门,简直要让人以为他是凭空从空气里浮现出来的。
与法座同行的“神秘人物”有着颀长的身材,穿着白色的翻领礼服,质地精良的衬衫领口下打着金丝领巾和圣拉依特教的教徽吊坠。他正微微低下头,取下头上的礼帽,一头刚到肩头的半长金发蓬蓬地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左眼。在这张十七八岁的脸上所能找到的唯一缺憾是脸蛋过于瘦削,下巴尖刻得几乎失真。就一般认识而言,“英俊”一类的词并不适合他,因为他完全没有什么精气神,眉眼之间弥散的是一股神游天外的疏离,连路口的卫兵对着他都觉得不舒服。
“想好怎么面对大公的好奇心了吗?米连。”法座小声说。
对方抬起脸,右眼的黑瞳缓缓聚起极细的光泽。
“交给你了。”他说。
尽管已经没有了国王,但埃普若的王宫依然是大陆上最标致也最庞大的古典风格建筑之一,剔透的白大理石在日冕城的璀璨阳光下泛着白金色,本就雄伟的主体建筑上更是环立着如林的尖塔,朝上几乎望不见顶端。无论是再伟大的人物,站在它的下面,都渺小成了尘埃似的黑点。
礼仪卫士奏响花腔喇叭,修伯茨法座走进宫门。大厅里灯火不熄,墙壁和穹顶上巧妙地镶嵌着水晶、钻石和贵金属,在满厅里折射出缭乱的光华。穹顶之下有无数条剔透的弧线交缠在一起,像是水晶树上参天的枝桠——那是通往上层的旋转楼梯,每一条后面都延伸着数不清的房间和回廊。法座轻车熟路地沿着其中一条走上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內侍都忙不迭行礼,宰相都只是微微示意,直到一扇镶金饰的白门前,他遇到了一个提着箱子,一只眼戴单框眼睛的人刚刚从里面出来。
“怎么回事,拉曼戈医生,”法座悄声问,“殿下的病……”
“法座不用担心,没有恶化,但说实话,也没有好转,”医生皱紧眉头,“以大公殿下的年纪,就算暂时没有危险,只怕类似的症状会伴随他一辈子了。”
“是吗……”法座沉吟一声,“还是请您暂时不要让民众知道殿下的情况。”
“属下明白。”医生又鞠了一躬,径自走下了楼梯。
“是修伯茨师傅来了。请进吧。”
听见叩门声后,从房间里传出的竟是异常细腻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年岁带来的沙哑。跟在法座身后的高挑少年挑了一下眉头,两腿下意识在门前交换了一下重心。
大门被推开,一国之主的内室进入视线。房间宽阔而空旷,金边红地毯延伸到柚木地板的四角。白色墙壁上烫着淡淡的金色蔷薇花藤纹,几幅历代先王的画像依次挂在上面。房间的东端是呈弧形的,两道暗红色的帷幕半掩在哪里人,帷幕后是银雕栏围着的阳台,阳光成束从帷帘后射进来。
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个立在帘边光柱中间的人影,
最让人惊讶的是那个立在窗口的人影,此刻他正偏过头来看着门口的来访者——一个和法座身后的少年年纪相仿的男孩,面容清隽到了阴柔的地步,平缓的脸庞线条,眉眼和鼻峰都纤细而清淡。他的长发是雪白的,绕过耳朵,像化在水里的蚕丝一样软软地搭在肩头。
而其中更奇异的是他的两枚瞳孔色彩不一,一枚是迷离的天蓝色,仔细看去犹如水彩在清水里晕染开来的色泽;另一枚却是黯淡通透的灰白色。无论哪只眼,都同样弥漫着一股无色的凄美。
圣陆十二邦之一,圣埃普若公国的瑞恩·温塞克斯十世大公殿下。他身上穿着松软的淡金色丝绸衬衫,袖子立到小臂上端,领口开着,露出清秀的锁骨。他露出的皮肤上几乎都没有什么血色,骨节分明的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陛下。”两位来访者同时鞠躬。
“我说过您不要叫我陛下,就像我已经不再叫您老师一样,”大公转身把匣子拍在桌子上,匣盖弹开,里面赫然是一顶璀璨的王冠,“看吧,我没有权利戴上先王的冠冕,自打我的某位祖先时就是如此了。”
“一位像您一样的君主,只要他的臣民都愿意称他一声陛下,那他就不必拘泥皇帝还是国王或者大公的名号,我的王上。”修伯茨法座回答。
“修伯茨,我的朋友,您总是这样屡屡防止我产生罢免您的念头,”大公说,难以想象他的说话风格竟然是这样的戏谑,“我看您今天为我带来了相当有趣的东西。我们约好了谈什么来着?”
被宰相先生带来的“有趣的”男孩对于大公的戏谑似乎不以为然,仍然不温不火地站在那儿,但那枚黑瞳的焦点十分明显,两个年轻人在彼此互相打量。
“陛下,现在时间并不宽裕,玩笑还是在猎场和晚宴上开为妙,”修伯茨主教颔首道,“我在首都见到了雾岩要塞的摩耶将军,他带着军队的调令,六个小时内我们派往联军的三个师就要开拔。”
“既然您那么说,那我就把满腹笑话留到哪天内阁会议上说个够,”大公说着走进书架旁的木桌后,坐到椅子上,“请您先离开一会,现在我来和令子进行必要的交谈,您可以去找啰嗦的外交大臣或者内政大臣做同样的事。”
“遵命,陛下。”两个觐见者同时说,枢机主教退出房间,而他身后的男孩则上前,站在大公桌前深深鞠躬。
“您就是米连·w·普林泽尔·修伯茨,”大公缓缓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您可没令尊有精神。”
“因为我没有家父与陛下之间那种深厚的友谊,”对方立即答道,“难免有些惶恐,请您恕罪。”
“哦?”大公微微活动头颅,似乎来了兴趣,“您多大了?”
“一个月后十八岁,陛下。”
“那您一定想不到,我比您还小一个月,”大公捻起耳边的一缕银发,自嘲似地浅浅勾起嘴角,“其实我和您是首都国立中学的校友,只不过三年前先王逝世时,我从那里退学了。在我继位之前,修伯茨师傅已经是威震大陆的法座了,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有您这个人的存在,我想对于全国的民众来说也是一样,没人知道法座还有个独子。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法座的安排?”
“我和家父一样,是侍奉神的仆人,”米连·修伯茨捏了捏领口下的拉依特教圣徽,“神祗教导我们,不张扬是一种美德。”
“果真如此?但我听说您在京城的上流社会可是相当活跃,”大公笑得更明显了一些,那张完美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少年人的神采,“莫迪瓦尔公爵小姐也曾站在您站的这个位置,她说您是京城的‘晚会幽灵’,凡是哪位贵族或是我办的晚宴和沙龙,您从未缺席过,但您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去,在别人跳舞打牌撩女人时,您站在隐蔽处边看着他们边自己喝起泡酒,莫迪瓦尔小姐她们称你为冰美人,不知是否属实?”
米连脸上隐约泛起几道黑线,“如果她果真这样说的话……”
“而且我听说您还有个恋人,那是著名的斯……”
“陛下,恕我失礼,”被戏谑的对象终于掩盖不住脸上的尴尬,“比起这个,我更想尽快知道国家交付给我的使命。”
“哦,是吗,”大公渐渐止住了笑容,迅速回复到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抱歉,您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在您这种人面前话总是太多。”
“说到正事,其实只有一样东西。”大公忽然起身,那双凄美的异色瞳猛地和米连平齐,后者不自觉地后退一小步。大公转过身,从身后的墙壁上,某位国王画像的旁边取下一柄长剑,“这是我的家族,温塞克斯王朝第一位大公的佩剑,挂在这里作为国家象征已经有上百年了。它的鞘是纯金的,因此您可以看到,百年过去,它仍然还在闪光。这是您这次离开埃普若,唯一一件非带不可的东西。”
米连接过长剑,只见大公又回到了阳台帷帘前打进来的光柱里,视线对着帷幕的阴影之间,那仿佛是被光芒刺破的缝隙,“南群岛是邦联众多海外属地中最大的一块,很久之前那里是土著出没的蛮荒之地,直到汐门帝国的航海家率先发现了这片新陆地,接着连续引发了三次殖民战争,最终邦联用几十万军人的生命为代价,占领了五座主岛中的三座。从那以后,南群岛一直是向大陆乃至世界输送热带产品的集散地。”
“我知道那些原住民时常暴动。”
“是啊,您是修伯茨师傅的儿子,对政治和历史并不陌生……最近的一次暴动在一星期前爆发了,邦联已经按照程序组建了大陆联军,由各邦的特使和邦联军部的将军负责指挥作战。之所以派您去担任埃普若的特使,您知道是为什么。”
“据说是个闲差。”
“这已经是各邦的惯例了,圣陆邦联在建立时极端重视民主,但凡它组建的军队也要由成员国的参赞官集体指挥,最后总是会导致军队效率十分低下。久而久之这些参赞官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衔,对于贵族子弟来说,既能混到资历,又顺便顶掉义务兵役,整个首都的公爵小姐和亲王少爷都在争夺这个机会,但修伯茨师傅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所以您是我的首选。”
“明白了。”米连·修伯茨在他身后说。
“抱歉,”瑞恩十世大公突然侧过脸来,“我已经把您当朋友了,所以还想说一些正事之外的话。”
他抬起手,稍稍拂起额发,“您一定觉得我的双眼和头发很奇怪吧。事实上,从我生下来,医生就发现我的身体有问题,以至于机体无法供养头发长出正常的颜色。到现在也没人能给我一个解答,我每天吃下去的食物,它们的养分都跑到哪去了。拉曼戈医生断定我的身体每一秒都在入不敷出,我的双眼也开始渐渐褪色……”
“当这只眼也变成灰白色,”他眨了眨含着一丝天蓝色的那只眼,“据说就意味这彻底的枯竭,我也就完蛋了。”
米连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如此诡异的疾病,看着眼前年轻的君主,他周遭的淡色阳光莫名衬出了一种无声的悲哀。
“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变化了。论权力与谋略,我远远不如修伯茨,但我会守着我的国家和人民死去,”大公幽幽地说,“你是修伯茨的儿子,也是我的朋友,你最好找到你应该找到的那些东西。再会。”
米连沉默了一会,“也许吧。”
“告辞,我的陛下。”
少年退出了房间。大理石门并不能隔断多少声音,但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门外就像没有人一样寂静,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
法座再次推开门。
“我成功了,欺骗了修伯茨法座的儿子,”大公说,“真是有成就感。”
“陛下……”
“难道您不是最清楚的吗?”大公叹了口气,“这次的南群岛并不像我告诉他的一样是以往那种闲差事,而是恰恰相反……我不认为涉世未深的米连适合去那里。”
“就继承人的训练来说,这也太严苛也太危险了……如果是我,我会拒绝。”大公接着说。
“但他不会的。”
“何以见得?”
“米连,”法座的视线松散开来,“他是他母亲的孩子,他……”
“太相信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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