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萦边城》:避难离乡1
避难离乡1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安微省合肥老城虽然许久没有下雨,但天色却总是阴沉沉的,整个城市完全被嘲杂和混乱所占有。街道上,频繁调动的庞大军队在急行,军车驶过所扬起的尘灰四下里滚动,灰尘钻入人们的口鼻,使人腻涩得直恶心。人行道上,人们在拥挤着。那些扶老携幼手提肩挑的逃难人随处可见。汽车喇叭不停息的刺耳鸣叫,与人流中的呼喊声掺和在一起,足以使人头昏脑胀。
十字路口,那没过军队的街道,也并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满是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流。拉着顾客的车夫们奔跑的速度本已不慢,而车上坐着的顾客却还在催促他们再快些。
比较宽敞的人行道上,摆有几处卖水果的摊点,可摊贩们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停留在一边的过客们的谈话,好像他们摆摊的目的只在于收获顾客的声音,而不是为了取得经济上的效益。几个衣衫烂褛的孩子抓走了其中一个摊点的东西,摊主猛然察觉后,只抬手指着跑走的孩子“哎”了一声就不再理会,又凝神去听过客们谈论的话题。
“卖报卖报!快来买报!日本人又在攻打上海了!”几个报童手扬报纸,高声呼喊着奔过来,一群人马上围上去争着购买。买到报的人就立时读起来。有的人一边看报,一边愤怒地叫骂:
“魔鬼!强盗!”
“无耻!野兽!”
这种局面没过多久,“南京大屠杀”和东北日军将要向西南侵入的消息又传入了合肥,这时街道上的人已不是急走,而是奔跑起来。公路上满是没乘上车而步行逃难的人群,那些后撤的车辆,总是将人扎得满满的。
这天上午,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也随着街道上混乱的车流人群,紧一阵慢一阵地开动着,小车里坐的是一位三十来岁、身着黑色旗袍的少妇,她乌发高绾,文雅秀丽。尽管她仪表端庄不俗,但从她微蹙的柳眉,从她不时瞧向车窗外的神情,可以知道其内心的不安焦急。这个少妇名叫越素贞,父亲是合肥纱厂的老板。由于日军将要打来,其父决定关闭工厂,明天带着家人离开合肥,退到重庆去,今天派车来接已出嫁了十几年的女儿进行话别。
在街上走走停停的小车终于驶到了去越家别墅的车道,不一会便进了别墅前院的院门。越素贞下了车,对司机道了谢,就提着布袋向屋子大厅走去。
这本是一栋别致的洋式楼房,但因近来无人管理,加上时令关系,院内早就落叶满地,花盆里各类花草已是枝枯叶败,房子两侧的蓬竹、芭蕉也一点打不起精神来,除围墙上的爬山虎稍有生机外,其他草木都尽在寒风中瑟索着。越素贞往年就生活成长在这里,眼时她没有时间去动情,只是急步向厅内走去。
大厅里,头发花白、眼架老花镜的越老手挟已快燃尽的烟头,坐在靠椅上正凝神沉思。他的老伴没有闲着,正在不断招呼着收拾行李的下人。楼上还不时传来一个中年妇女催促下人的声音。
“爸,妈,我回来了。”越素贞急步向二老走去。
“啊,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见到回来的女儿,越母忙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老父也离开靠椅,站起了身。
“妈!爸,您快坐下!”看见老父站立起来,越素贞赶紧过去扶他坐下,瞧着他头上的缕缕白发和颓唐的神态,不由地又悲从中来。
“唉,孩子们呢?”越父发问。
“翠儿去了学校,勇儿他们………”
“啊,算了……他们都还好吧?”没见到外孙们,越父感到很难过,就打断了素贞的回话,可又确实关心他们,于是又询问起来。
“都很好的。”
“干啥不带他们来呢?”越母也伤心地抹了一把泪,对着放下了袋子的素贞唠叨起来,“这一分开,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
听着父母不无埋怨的话语,越素贞只好含着眼泪,低下头,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哎呀,算了算了,不来就不来吧。小妹回来了不是一样?”素贞的大嫂,不知什么时候已带着自己的小儿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大嫂!”素贞急忙招呼。
“坐吧坐吧!不会叫姑姑吗?”嫂子拉过身边的小儿说。
“姑姑!”
“哎,兴儿又长高了,你爸呢?大哥回来没有?”
“你哥一大早就去厂里安排护厂的人事去了,振儿没回家,捎信来说要跟他们学校一块撤离。”大嫂又接过了话去。
“哎,你公公婆婆呢?他们还是不愿意走吗?”父亲说。
“嗯,我来时,奉楠他们还在做工作,我看是做不通的。”
“要走早走,不走就不走!难道他们不知道鬼子兵的厉害吗?”嫂子急切地说。
“谁知道呢?唉!”
“姑姑,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兴儿说。
“你们先走,我还得等你姑父一家子呢。”
“你们去长沙已定下来了吗?”母亲问。
“是的,待大家定下来后,我再设法同你们联系。”
“只不知今后是否联系得上!唉,以后再说吧,现在只好这样了。”越父忧虑地说。
“爸,妈,小妹来了?”这时,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进了屋,他正是越素贞的大哥。见他进了屋,大家又问起工厂的情况来。
“已安排好了,就由老李他们五个负责,听说我去重庆后还回来,他们也很有信心。当然,他们很清楚,我是不会白白丢弃这么些设备的。这栋房子也由他们暂时掌管。哎,该吃午餐了吧,我早餐还没吃呢!”
“我已吩咐刘妈了,小妹来了,我叫她多做两个菜,一会就好。”
“老爷,午餐已经备好了,是否用餐后再聊?”这时,管家来到越父身边躬身说。
“好吧,吃饭吃饭!以后要想吃顿安身饭,怕是难得了。”越父站起身后边走边说,一家人就跟着去了餐厅。
餐桌上的菜确是丰盛,但除素贞的大哥外,大家的味口都不怎么好。素贞坐在父母之间垂着眼睑细嚼慢咽,父母不时向她碗中挟菜,大哥也一边咀嚼,一边同大嫂一起叫她快吃,但她确实吃不了这许多。看到女儿这低落的情绪,越父又向她碗中挟了一点菜,感触良深地说:“孩子,这些年来,爸确实也对不起你啊……”
看着碗中老父挟来的菜,素贞低低地回道:“爸,别说了。”眼角余光发现母亲在拭泪,就拉了母亲一下,“妈—一”
见到大家情绪不对,大哥也插话上来劝说:“已经过去的事,就不用再说了,要说,也得说些让人高兴的才好,应当有益于健康嘛。”
“唉,人老了,总要想些从前的事,高兴的事故然不少,但让人痛心的事,总是刻骨铭心的啊!现在跟你们说,也许你们不懂,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也就明白了。”
“爸,既是年纪大了,就多注意一下身体,许多事可以让大哥做的。”
“你看,我现在里里外外不都在让他做吗?像我今年已六十有五的老头,还能再有什么作为呢/”
“爸,快莫这么说,很多事情,我还是不能离开你的。”
“哎,吃吧吃吧!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既是不理了,就多养养神,不要老说什么作为作为的!”越母怕老头再说什么灰心丧气的话,也出言劝阻。于是,大家一时又沉默起来。
饭后,素贞告辞父母,准备回家。亲人们留她用了晚饭再走,但她挂念还在学校的女儿一一兵荒马乱的,回去晚了,担心女儿出事。父亲见留她不住,就叫她在客厅等一下,自己去房间拿样东西给她看。回到客厅,素贞从提袋中拿出两双鞋和一件毛衣递给母亲说:“这两双鞋是我亲手给爸妈做的,本想给哥嫂也各做一双,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算了。这件毛衣是给兴儿织的,不知合不合身。太匆忙了,做得都不太好。”
“好,好!想不到小妹竟有这么好的女工,我拿针还拿不来呢!”嫂子说。
“那是你没去拿,以前我还不是一样做不来,现在家没有其他的事好做,只得做些女工了。”
母亲拿着布鞋也不断赞扬素贞能干,与当姑娘时大不一样。不久,越父拿着两大本厚厚的旧书册来到了客厅,他边坐下边说道:“来,给你们看样东西。”大家凑拢来一瞧,原来是两本家谱,一本半新,一本十分陈旧。素贞与兄长便各拿一本翻看起来。
避难离乡2
“你们知道吗?我们家原本不姓越,而是姓余,”在儿女翻过几页谱书后,老人突然从口里冒出这句惊人的话。看着晚辈们目瞪口呆的面孔,他深吸了一口香烟接着说,“我们家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说来已有五六百年了。老祖宗余廷心曾是元末安庆府的守备,后来陈友谅带领叛军攻打安庆,老祖宗护城战死。城被攻破时,他的两个儿子保护祖母蒋氏,力战突出了重围。当时天下大乱,三人一时间找不到安生之地。太夫人蒋氏是书香门弟出身,读过不少书,想是在陶渊明的著作里看到武陵桃花源是个躲避战乱的好地方,就带着两个孙子找到了常德桃源县。到了桃源后他们才知道,所谓桃花源,只不过是后人根据《桃花源诗并序》的材料修建起来的风景区,是供人游览观光的,根本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住家之地。但是,既来之则安之,要他们再找别的避难场所,确是很困难的,于是他们就在桃源附近一个叫莲子溪的地方定居了。”
这时,女佣端来了茶水。老人喝了一口茶,重新燃起一支烟,就又说了起来:“后来,明太祖朱元璋受我们老祖宗忠烈事迹的感动,派人到莲子溪找到了太夫人,对她进行了封赏,并要求她两个孙子为国效力,出门做事。太夫人本已对外界事物冷了心,可是感于皇恩,就让两兄弟中的老二入朝为官,自己带着大孙子仍在莲子溪过那自耕自食的生活。”
一时间,素贞等人被老人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大家静静地听他说下去。老人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又说了起来:“哎,世事难料啊!老二这支的后人,在朝中做了几代人的官,可到了明朝末年,因为袁崇焕的案子吃了官司,后人避难逃离京城,为了躲避追捕才改了姓,把‘人未余’改成了‘走戊越’。”
“啊,那就是我们这一姓了!”大哥插上了话。
“是啊,那是我们这辈人的老老太祖在世时发生的事,离现在已有近三百来年了,从家谱中所记的人事看,离你们是整整十代人。”
“那后来的情况又怎么样呢?”素贞接过了话来,“为什么记越姓的这本谱中的内容时代晚,而纸张却很旧,可记余姓这本谱中的内容很早,而纸张和书写的笔迹反而还新些呢?”
“这又要说起我们老老太祖和你们的二叔了。我们老老太祖逃出京城后,最初也不知上哪儿去——就去莲子溪当然不行,一来时代久远,况且改了姓氏不好同别人联系;二来也怕连累了别人,这可是满门抄斩的事;去安庆又怕引起别人怀疑,这才逃到合肥来了。那时他老人家立了重誓,从此以后,越姓人再不允许去朝中做官。并且还规定:以后凡是有三弟兄以上的越家子孙,必须有一个出家做和尚;如果是两弟兄,就必须让其中一个拜继和尚——就是认和尚做干爹。”
“难怪这本谱中,每一代都记得有一个出家人。那这跟二叔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辈老人家逃难时,想是丢掉了——也或许是毁弃了原有家谱,后来就从改为越姓后开始记载。不过,这册子前面还是简单地交代了余廷心这个老祖宗的人和事,并且记下了莲子溪这个源头。我与你们二叔只有两兄弟,按家规,只要有一个人拜继和尚就行了,可他从小就淡薄名利,只喜欢游山玩水,那年玩到了莲子溪,在余氏祠堂抄下了这本谱,填补了那段时间我们家谱的空白。当他回来把谱交给了你们的爷爷后,不几天就失踪了。后来听旁人说,他到衡山做了和尚。那时我和你们爷爷都知道他的脾性,又忙于生意,就没去找他,任他逍遥去算了。”
听了老人这席话,大家都觉得家族历史神奇得不可理解,就深深地回味着故事的始末,想从中找到一点什么规律来。
见大家默不作声,老人又说:“素贞,你明白我给你讲这个故事的原由吗?”看女儿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出声回答,老人就自己说明了原因,“唉,世上事虽然是千变万化,但还是有一定规律的,从老祖宗那一代算起到现在,我们越家——也可说是我们余家,一起遭受了三次逃亡的苦处。前两次都是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这次我看也差不到哪儿去。改朝换代可是要死人的。前两次,我们家不是死了很多人吗?这次我怕也是这样的。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前两次我们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而这次,我们只不过是做生意的平民百姓。但不管怎么样,今后要是家里有哪个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了,活着的人要坚强些,要多为后辈人着想,要多为别人着想一点,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爸,我们记住了。”见老人严肃起来,兄妹俩异口同声地庄重回答。
“再就是——素贞啊,你这次去长沙,离莲子溪可能不太远,有时间可以去看一看,顺便打听一下你二叔的消息。要知道,世事难料啊,要是到长沙遇到什么困难,无法立足,你就到莲子溪去认一下宗,或许能找到安身立足之处。”
“多谢爸的指点,我领会的。”
“你知道认宗时,别人会理你的辈分吗?”
“这——我不清楚。”
“看,这是你二叔记的。按辈分,我在余家是‘相’字辈,你们是‘敬’字辈。我们余家原来只有二十个字,你二叔到莲子溪清谱时,发现他们因为过太平日子,发人太快,就在后面又增加了八个字。”
越素贞经老父指点,在纸张新一些的谱册前页,看到了这样二十八个字:契、本、世、隆、万、祖、家、开、朝、廷、腾、相、敬、敦、孝、友、诗、书、易、****启、贤、良、福、泽、恒、长。于是,她向大哥要了钢笔纸张,就伏案抄写起来,抄好后,把纸放进了提袋。
这时,越父从自己衣袋中拿出一个用手巾包着的小包递给了女儿。素贞接过包来发觉沉甸甸的,便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又把它递还给父亲说:“爸,我们还不缺它。现在沙厂关闭了,可还要给很多护厂人发工资;再说,以后恢复生产要得是钱花,你就拿回去吧。”
两个老人见女儿不愿收下他们给的钱物,一下子怔住了,还是素贞的兄长见机快,赶紧说:“小妹,你就收下吧,不就两根金条吗,我们是不会在乎它的。这一分手,不知哪个年月才能再见面,当初你离家时,家里连一个钱的嫁妆也没给你,现在想来,我们就常常觉得有愧。再说,如今大家是逃难,身上多有一个钱,总要方便得多……”
“小妹,你总该不会嫌少吧?”嫂子也说。
“收下吧,算是你原谅爸当初对你的不公。”越父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后耐心说,“你要不收,让爸心里怎么好受呢?”说到这里,老人禁不住哽咽起来。
“儿啊,以后见不见得着面还很难说,你就收下吧。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只是觉得难过啊……”越母也边哭边说,说到后来,还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妈……爸……”见到亲人们的眼泪,越素贞紧攥着金条,呜咽着用衣袖抹起泪水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分手总是要分手的。一家人伤心了一阵子,还是越父硬着心肠打发女儿出门:“要走早走,我们也不留你了。叫老李来——”当司机老李来到客厅的时候,越父又吩咐道,“送小姐回家,先去八中接一下翠儿。”于是,一家子又来到前院小车旁洒泪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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