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陵》：序

序

汉朝年间的娱乐活动相对贫乏，坊间除了每日吃喝听曲，奇闻异事倒成了交流中最大的乐趣。说起近日，长安便生了一事。虽大多只是宣诸于口，不过许多人早已信之凿凿。

此事起因，为一场天灾。

南城洛将军家生了瘟疫，先从将军一小妾屋中最先传出，此疫凶猛，仅仅三日之间，洛家无一幸免，全家老小全部遭难发热。

老夫人本想捂住此事，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天子脚下，汉帝当日一道密旨就下了来。

洛家被隔绝，只能进不能出，自生自灭间，真真是叫天天不应……

半月后，待那与洛将军兄弟情分的守关将军问讯边关回程，耽着掉脑袋的风险只身闯入洛家时，一切都晚了！

一大家子整整千百人，竟是连条狗都没剩下，尤为死绝。

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可皇帝要捂住一件事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若没有接下来的事，恐怕这种大事件整个天下人都不会知道，皇帝捂得太严实了，将它从史书上抹除也不是不可能。

可又说这日大火烧尸体，禁军隔离，不想尸堆中竟然诈尸，洛家三子洛恒，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蹊跷也是从那一日开始的，密不透风的事件不知何时开始在坊间流传，民众人云亦云，竟然闹到天下皆知的程度！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可没有结果，禁军三个副统领被一撸到底，连最得宠的一个宦官都行了车裂，这种刑法本来早就摒弃，然如今都被皇帝用来发泄怒火，可见触怒这位大人物。

“嘿，那小哥莫不是鬼魂，绑着洛家灭门大仇，回来寻皇帝报仇的！”

坊间传说越来越多，瘟疫虽可怕，但洛家开始并未全部染病，陛下一开始的做法简直就是在满门“抄斩”。

在有心人的撺掇下，舆论开始变化，有人说瘟疫便是上天对汉帝的“考验”。然汉帝选择了最愚蠢的镇压，导致天帝触怒，将那洛三公子留了下来……

这种话当然没人敢说完，洛三活下来的意味也成了心照不宣，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皇宫，就等着皇帝的反应！

这种事很恶心，因为只要洛三有个好歹，那它的原因都要算到汉帝头上。

这个年代的人是愚昧的，匈奴虎视眈眈，大汉的统一才堪堪经过两代，她是坚强却又是脆弱的，汉帝励精图治，不会允许任何的意外挑衅政权的稳固。

所以坊间还没给出了洛恒的结局，皇宫里就给出了答案。

赐婚！

皇后次女南宫！

在这件事上，皇帝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低头！为了大汉的稳固！低头！

……

“恒哥儿，皇恩浩荡，起来接旨吧！”内侍的声音有些揶揄，念完一整串的圣旨以后连口气都没喘。

可洛恒实在没有心情搭理甚至给出多余的回答，他缓缓的起身，动作机械，接过圣旨以后反应有些奇怪，愣愣的，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感激涕零，即便是抄家定罪的圣旨也会让人接过去好好装裱起来。

洛恒的反应让人有点惊奇，甚至可以说有点惊悚！

洛恒先是面无表情的打开了那张在他看来粗糙又滑稽地布帛，然后就仔仔细细的盯住了……没有说话，就是这样把眼神埋进了圣旨里而已。

但老太监却觉得异常不安，甚至有些心虚，总觉得下一刻洛恒就会在圣旨上找出一个错别字狠狠的羞辱主笔者。

老太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或者说他腐朽的脑袋压根不可能跟上现代人的步伐，洛恒紧接着便用平静又有力的声音说出了一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不，应该说一共是三个问题，而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至少能让洛恒再死上好几次。

它们分别是:这就是圣旨？这上面写了啥？能帮我翻译翻译不？

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洛恒甚至不知道这张布帛上的字到底是那种书法，更惶让看懂它了。洋洋洒洒十几个字，除了在老太监宣旨之时听懂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外，这种几乎跟诗经一样的文章，就算让一个大学生来也就跟学渣英语听力考试一个样。

所以洛恒这种人之常情的合理要求，直接让老太监的脸色由红变黑，由黑变青又变白！

洛恒不太关注老太监的脸色，他没有那个机会，因为在他说完这几句话以后，李家跟随他接旨的人早就躺了一地，全都被吓晕了！

有一个丫鬟惨兮兮的抱住了洛恒的腿，正在使劲的咬洛恒小腿，要给被洛恒牵连的李家报仇！

洛恒并不是很笨，后知后觉还是可以的，当他发觉是自己问的问题可能导致救命恩人一家全部身首异处以后，又用了自己以前跟人和解常用的一个手段！

他把一把刀扔给了老太监，咬文嚼字，紧巴巴的拽文说道:“勿要牵扯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秋风呼呼的吹，丫鬟已经不咬洛恒小腿了，这会儿她在想的是咬舌自尽与砍头哪个死法好一点，小姑娘只有十一岁，分析了一会，觉得跳河这个抉择应当会是最棒的。

整个李家都蒙了！他们已经想到明日菜市场血流成河，李家一夜覆灭的场景。

洛恒可没感觉到这些，杀手生涯的开始与尽头就是这样的，一把武器，一群人，活着的那一个，才是拥有话语权的，对于误会仇恨，他们通常喜欢用刀子解决。

洛恒不算文盲傻蛋！对于常人所理解的常识他或许会白痴的厉害，可在某些方面他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当然，这种领域仅限于对于杀人所需要的范畴！

而历史，显然不属于洛恒的常识！

老太监走了，他侍候了先皇一辈子，又侍候了当今陛下半辈子，很多自我得失早就不放在心上，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皇家的得失就是他自己的得失。

所以此刻就算他气的浑身发抖也不敢擅自下死手。

不过老太监仍然被气的吐血，方才出了李家就打死了随行的一个侍卫，他咬着牙大声咆哮:“没用的废物，给我查！幕后主使，杂家要其凌迟！”

老太监是个人精！他固执的觉得十二岁的洛恒敢这样做不是因为仇恨，幕后主使想要由这件事呼喊那些楚秦余孽，他们要汉帝不好过，想要刘家的天下！

第一章 边川

大汉朝的最北边，紧挨着匈奴的边界有这么一个村子，它叫清水湾，战乱令这里的百姓深居简出，每一户人家都住在最深的深山里，唯恐被那些兵蛋子找到。

这里离着最近的乡镇也有五六十里，由于兵乱，离开的户头也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奔着繁华之处去的，一是为了躲避兵匪，二是出门找着活头。

但直到三年前，一个人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后说起了一切遭遇，原来西周的散兵在这四周设了卡口，但凡除了这深山的人，都被抓去做了兵役，女的怕是更加凄惨。

这些话令村里头往外出走的心思压了下来，村子人心安定，倒是不作出门之想。

那逃回来的年轻人名为何立，不知哪里学了些字，颇有才华，便被一户叶姓地主招了女婿。

却说这何立做了上门女婿，与叶氏先后生下长子长女，但这人不是个安生的，叶氏前头产下女儿，她后头就在兵道上救了一个女子，后来又虚以尾蛇，不出两年，便瞒着一家上下，裹带着家产与那女子私奔了！

叶家老爷至此被气的一病不起，不久就离世了，这叶家本就只有父女二人，这叶老爷一去，便只留下叶氏伤神，不至多久就卧病在床。

叶氏支撑四年，为着一双儿女苦苦煎熬，可还是没撑过来……

“这娘们去了，咱这钱粮都找谁要去？”

门外，扯着脖子说话的男子拉断了叶耐的思绪，他这才发觉跪在坑洼地上的双腿有些酸麻了，抬起眼，再看时，床上那不足二十五的女子早已没了声息，另一边，是还愣愣抱着母亲手臂的五岁妹妹……叶喜。

这种境况对于任何一个七岁的孩童都是死结，家徒四壁，债主林立……

可叶耐是不同的，就跟叶氏死去的原因一样，叶耐，是不同的！

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了，没有自己，叶耐一样可以将他的妹妹养的很好，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这个女人为了让叶耐兄妹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了。

只是她死的时候没有一句话，这让叶耐觉得不好，她明明可以说的。

叶氏没有说，她在内疚！她羞愧……

七年养育，虽说清苦贫寒，但叶氏已经将自己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自己兄妹，即便再对这个世界怎么排斥，这一刻叶耐还是忍不住动容。

她终究还是爱自己的！

叶耐轻轻站了起来，慢慢伸手去把那双依旧睁着的眼睛抚下，这很奇怪，一个人死了，叶耐却平静如此，且这个人并不是与他毫无瓜葛，而是他的母亲。

“咱们也不用争，母债子还，那叶家女儿要是真个走了，我们也只能找叶耐与叶喜了。”

门外的吵吵声还是不断，可是这一次似乎算是有了定论，话语一落，便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院内静了一会，随即又喧闹起来。

“二痞子，你去敲门看看，人还在不在？”有人给支招。

……

“叶喜！”叶耐伸出手，面色沉静，想要抱过叶喜。

“哥哥，娘她怎么不说话了？”小丫头泼闪闪的眼睛盯住了叶耐，有些脏黑的脸上写下一个疑惑，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叶耐心中一阵酸涩，突兀的一下差点让他落泪，他的手下更加用力，却差点抱不住这个女孩。

“娘累了，让她歇一歇。”话完，便是一顿。

“呼……”没等叶喜应声，叶耐使劲的吐了一口浊气，转过脸对向那“呼呼”吹进冷风的木门，道:“现在，跟哥哥出去！”

“吱……”门发出的动静犹如叶耐此刻的心情，迷茫却又坚定，他横抱着叶喜，小小的身体艰难的拉开那道门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

“诶……”

门外的人一愣，抬起的脚滞在空中，以一个颇为滑稽的姿势单脚杵在那里。

见到叶耐出来，二痞子脸上一阵红白相接，悻悻的收回了赤黑的脚掌。

叶耐没有理会这个村痞子的尴尬，放下了叶喜，拉着她的小手，站在三个台阶高的青坎上，对着底下十多个男男女女，不等询问，先而开口道:“母亲病久，几位叔伯日日前来探病，家贫如此，无甚招待，叔婶的恩情，耐儿便只能在这里记下了！”

这句话，说的可谓是咬牙切齿，其中恨意，即便语气如何云淡风轻，人群还是感受到一阵不安。

这里的哪个人此前没有受过叶家老爷恩惠，何立走后，一群人恨不得巴上叶老爷，就为了叶家剩下的那点家业，可谓是倾囊相助，叶老爷死时个个忙前忙后，在母亲面前表现的如何出众……图的到底是什么叶耐可谓一清二楚。

但是这群人不知道的是，何立比他们聪明的多，也狠的多。

叶家财产里，除了那些拿不走的房屋田地，可谓是被何立收刮的干干净净。

四年里，前前后后，这几个人为了自己那点花花肠子没少大打出手。

然而最后这群人算是反应过来了，叶家，真的没有什么可收刮的了。

可这群人哪个是甘心受委屈的主，这几年送的钱粮眼看拿不回来了，就反戈一击，说是借给叶家的，彻底赖了上来。

可以说叶氏会去的这么快，跟这群人的嘴脸变换有很大的关联。

叶耐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然而他没有制止，自己母亲的病叶耐看在眼里，哀大莫过于心死，可以说早在何立走时，她便已经死去，早去一天就少受一天折磨。

更惶说叶氏是个从小就被父亲宠大的女子，农活桑种一点不会，与其让她进入田间受累得下一身病痛折磨而死，不如让她被一群人养个几年，平和离去！

叶氏多出来的这四年，也不过是为了叶耐兄妹罢了！

“叶少爷说的哪里话？叶家老爷在世时对我们个个有过恩德，我们可都念着他的好，替他照顾叶家娘子也是应该的。”

“呵……”叶耐听罢，冷笑连连，院里头虽站了十多人，叶耐却省得看这群人嘴脸，眼皮都没抬，也没见是谁说的话，只是轻轻点了头。“既然这般，几位就回吧。”

人群听了，面面相觑。

他们来这可是听说叶家女儿不行了讨债来的，这叶耐小子说的模棱两可的，这叶家女儿到底还在不在啊？

“这个，叶少爷，不知道你娘亲她……”一直站在台阶前的村痞子眯着眼睛露出一丝贪婪，问完就准备向屋里头张望。

“娘亲很好！”叶耐提高的声音，“好得很！”

七岁的孩子，犹如一个恶霸一样的态度让人没法接话，他的眉宇间早已化开这年纪该有的稚嫩，端的是古波不惊。叶耐的眼睛盯着所有人的脸，一一扫过，这群人或多或少露出的失望令他的笑意更加深了一分。

最后，他把目光聚在村痞子身上，见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皮肉不开的问到:“怎么？二叔你想进去看看？”

“这个？可以吗？”村痞子犹豫片刻，吐出这样一句话，他虽然痞，可却不傻，要是对付村里头其他人，哪有这么好脾气，但对叶家可不行。

叶家老爷生前接济过不少人，这些人里飞黄腾达的不是没有，这会儿估计都还没得到叶老爷去世的消息，没往这深山来，但要说今后，那可就没准了。

“你说呢？”叶耐一听，笑意更甚，活像是要吃人。

“这个，还是下次，下次吧。今儿个天色也不早了，大伙，散了，都散了！”痞子察言观色，也不多做逼迫，讪笑两声，便招呼着一群人散伙。

叶耐虽然年幼，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有手段，几年间村痞子不知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说起来还真有些发秫。

“那我们就走了，叶少爷你可要好好照顾叶家娘子。我们……改日再来！”

改日？

叶耐笑了，几年来他自然没少在村里杀鸡儆猴，这十几个人虽然欺自己年幼无力，倒也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富家七岁之子，足以撑死半边天，说起威望，叶耐即便年幼，也在自己爷爷那里继承了一些，不至于在叶氏未死之前就被直接动粗。

……

一群人熙熙攘攘，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才动了脚，叶耐也不急，就这样杵在门口挡着他们的视线盯着他们，等看着一群人走远了，这才拉起了叶喜进了屋。

床上躺着的还是熟悉的人，然此刻却已是毫无声息，叶耐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娘，恕孩儿不孝！”

叶耐不能告诉这群人叶氏已经死了。那样子他将面对的，便是十几个成年人的争抢，一个七岁的孩童在那种情况下能够做些什么？叶喜势必会被强行带走，自己也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去，天大地大，到时候兄妹两个又如何相聚？

……

火光映得半夜山村天空半边红，深山里人家相隔得很远，等到一群人赶到叶家，瓦砾尽碎，只剩下一片灰烬。

那对兄妹，或许被火焰吞噬，又或许逃出深山被豺狼叼走！

没有人觉得，这把火，会是一个七岁或者五岁孩童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