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风雅》——函治氏
枫叶千枝复万枝
袁冶一个人坐在诺大的办公室,眼神散散得看着桌上的万宝龙钢笔。熨了半天的衬衫领子死死撑着那颗毫无生气的脑袋,画面倒映在钢笔修长的金属笔身上被无限地拉长,显得可笑而无奈。
袁冶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去排遣这种沉闷,整个人像是扩声器坏了的唱片器,咿咿呀呀,提不起劲儿。
没过一会儿,门口通道传来了脚步声,“高跟鞋。”袁冶一边自语道,一边不由得挺了挺已经僵直的腰杆,撤下了略微有些麻木的二郎腿,又想了想,把万宝龙拿了起来,发散目光重新聚焦到了门口。“像是等待发试卷的候考生。”袁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
“袁总,这个施工文件要您签个字。附件的内容一会我发你电脑上。”几下敲门声后,一个略显成熟的女声传了进来。袁冶推了推眼镜。
是叶欣。叶欣在江建公司创立没几年就一直在这儿工作,算不上是元老级人物,却算是见证了公司从地头企业到鳌头公司的步步发展。一并的,自己也从当初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学生变成了现在领域内有名的职场女强人。只可惜,她也躲不开职场成功女性常常遇到的怪圈—嫁不出去。即便这些年袁冶母亲总忙着帮她张罗,叶欣自己先天条件也不错,效果仍是寥寥。
“好好好,你放这儿,我马上签。”袁冶慌忙站了起来,从桌上密密麻麻的文件中排出了个空当,本来理了半天,好不容易井井有条的桌面瞬间又变得乱乱糟糟。
“会不会太没架子了。”袁冶想道,于是收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脸上酥酥地烫。虽然早早自己就和叶欣认识,但这种上下级身份接触还是头一次。
“袁总,今天这件衬衫很得体嘛。”叶欣一边接手整理着文件,一边笑着打趣,试图缓解袁冶的尴尬。她嘴角的口红艳艳得红,让人止不住地往上看。
袁冶不由地抬头瞟了一眼叶欣。叶欣今天穿了件红色丝绸衬衣,高调却也不显得轻佻,衣裳边角的蕾丝衬出了叶欣姣好的曲线,明丽的红显得叶欣的胳膊亮亮的白。黑色的包臀裙更是惹眼,和袁冶平时接触的大学女生完全不一样的气息,生生地钩人眼。刚刚到肩膀的短发明显未来得及细细打理,发梢支开分叉显得有些蓬的,但丝毫不影响浑身打扮的得体。
袁冶不敢与其对视,连忙收回了眼神,继续死死盯着自己的万宝龙,耳根子像是泡在了辣椒油里,麻麻地烫,脑子里却是白白净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看吗?这身衣服?”叶欣笑着问,眼角的细纹纵是被眼影盖着,若隐若现。
“好看……好看。”袁冶支支吾吾的答道,顺便侧过脸,躲开叶欣投来的,袁冶最害怕的,像看稚童一样的目光。
叶欣理完了文件突然话锋一转,“袁总签完记得放我桌上,小董会移交的。”谈起正事,叶欣又马上收起了笑脸。
“诶,好……”还没等袁冶缓过来,叶欣就已后退两步,轻手关上了门回了自己办公室。
“一屋子都是香水味。”叶欣前脚刚走,袁冶便皱了皱眉,一屁股瘫坐在皮椅上,嘬了口咖啡。整个人像是刚刚做完手术的医生,双手微微地出汗。
办公室又陷入了沉静。唯有西裤和皮椅摩擦发生的吱吱声稍稍让袁冶安定了下来。
第一次接父亲的班就变成这样,袁冶实在不敢想后面的工作要怎么做。袁冶又抿了抿咖啡,“真苦。”。
袁冶的父亲袁启是个老企业家。本来出身贫寒,靠学了手技艺当了泥瓦匠。就凭着四处给人打工结下的人脉,袁启硬生生东拼西凑借了五十万,前瞻性地创立了江建公司。起初,袁启也没想到公司能做这么大,只是想着雇些人给自己打工,免去了自己奔走的辛苦。
谁知道撞上了房产热潮,成为了省里排得上号的富翁。只有小学文化的他还被请去当了大学教授,天天给人讲管理学和励志成功学。还好,袁启也是个讲究的人,本着不能误人子弟的态度,另外高薪聘请了个有名的大学博导,天天给自己上上课。一两年下来,也是学有所成,成了省内无人不知的企业家典范。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倒霉起来喝冷水都塞牙,顺心起来,天上都掉饼。
从小到大,袁冶一直是钦佩父亲的。在袁冶看来,父亲是个极度温柔的男人。袁冶至今还记得,在袁冶还小,江建公司还没那么大规模的那些年,父亲总是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抱着母亲,看张国荣,周润发的电影。有时看得兴起,还侃侃而谈自己当年怎么样风流倜傥,怎么样恣意挥霍。总得吹到袁冶母亲轻轻往他胸口锤一拳,才肯呵呵一笑,安安静静看电影。也是因为这个,袁冶对张国荣的歌曲,一直是十二分的喜欢。即便都是讲了多次的老故事,袁冶总高兴耐着性子听。
“天色不早了。”袁冶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被抹成了橘色,于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架子特意买的雷达表,“五点了。下班吧,回去看看老爹。”袁冶这么想道。于是他催促着还在工作的职员统统下了班。连一贯留下打扫的大妈也被他催着下了班,紧张得大妈还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小老板。
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公司大厦,袁冶今天头一次自在的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心里这么想着,袁冶一只手松了松衬衣最上面的纽扣,另一只手忙着在保安诧异的目光下急急忙忙拉下了大门前的铁栅。
“电动的。这门能自己关……”保安支支吾吾解释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拆这位新来的二十岁出头的老板的台。
“哦!是吗?”袁冶显得更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带。但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匆匆忙忙回头跨上了自己的山地自行车。
袁冶不会开车,因为他觉得开车除了遭遇麻烦就是在制造麻烦。
“最美不过黄昏时。”袁冶双手脱离车头,狠狠伸了个懒腰。天上鹅绒黄的云显得湿答答的,好似婴儿刚洗完的尿片。
“先去水果店,再去医院。”袁冶把车骑的飞快,头也不回,耳边的风呼呼的过。
江桥掩映暮帆迟
袁启早在一个月前就进了医院,对外宣称是得了慢性疾病,但董事会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这等同于明晃晃地把一把手的权力移交给了袁冶而又留有了后路。一旦管理期间捅了什么篓子,老子出院就又什么都摆平了。
于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小子就这么被推到了全国五百强公司一把手的位子。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袁冶是野心勃勃的富二代。
“说不准就是袁冶催着他老子下台的”。以讹传讹的阴谋论早早把一公司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比是助纣为虐的大臣们强装笑颜迎接着暴君的上台。
就像是初次观影《闪灵》,所有人都觉得自言自语的小男孩会是恐怖之源,可到底谁会拿着斧头,谁会惊呼,谁会逃走,谁会挨刀,我们都一无所知。可再无知也知道无法阻止流言,因为流言本身就是无知的。
事实上,袁冶刚得知自己得掌管家业时还在和诗词社团的社友插科打诨。他试图提议下周的春游效仿文人骚客曲水流觞,刚兴起,准备详细阐述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时,恰好撇见了正亮着的手机屏幕。
一字一顿看完母亲发来的短信,袁冶就晓得了,别说这次春游了,恐怕四年的大学生涯在大二就得匆匆结束了。
袁冶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呆了一会儿,摸了摸手机壳,又拉了拉自己上身的唐装,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屁股下的凳子,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一天呆四五个小时的地方,自己却反而陌生得紧。
“罢了罢了。”袁冶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感觉文艺青年的标签从此被硬生生扯了下来,连着皮,带着肉。
扒开人群,走到了空旷之处,袁冶却发现自己反而透不过了气。
“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却仍未来得及反应。它,太突然了。”袁冶在多年之后是这么和妻儿陈述的。
旁人是难以理解的,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不用辛辛苦苦找工作,不用为生计奔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什么可发愁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比比皆是,感同身受的寥寥无几,这就是落魄。
这个担子对于袁冶来说,更是难挑。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商业世家怎么会突变出袁冶这样的孩子。
袁冶从小就对咬文嚼字有莫名的兴趣,读读诗,作作对甚至是他小时候就开始了的娱乐方式。再加上袁冶天资不错,自小学起的写话开始,袁冶大大小小的写作奖就得了不少。只可惜,对于从商的父母来说,这些奖项不过是餐桌上炫耀的资本,对于家企毫无帮助。于是一路上,袁冶放弃了文科选择了理科,放弃文学选择了人力资源管理,看似偶然,实属必然。其实对于这些选择,袁冶始终并无抵触,毕竟只要在学校,总能找到文学的影子,总能抽出时间看看书,写写文字。对外,袁冶也一直以文人自诩,连穿着打扮都一并讲究朴素文雅。
但若是入了商圈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也不是说商圈统统没有人情味,只是商圈建立的基础本来就是利益的往来。没人再会去欣赏你写的东西,即便你写的煽情万分,动人心弦也不会因此而获得百万的合同,不会因此养活你手底下的几千号人。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你想要的诗和远方,往往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在乎。
可但凡是喜好卖弄卖弄文笔的人,每每有些特殊的追求。
“我这辈子都不想当没品的暴发户。”在和父亲参加了众多应酬后,袁冶这么和自己说。“风雅”,袁冶早早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人生追求。“都怪当年抓周抓了毛笔。”袁冶母亲是这么理解的。在从商人的眼中,文艺和不成熟并无太大差别。
“袁总今天来得很早啊!”袁冶还没到医院门口就远远听到。
“唉,您工作辛苦了。”袁冶明显对副院长突然改口的称呼极其不适。“镶的金牙真是俗。”袁冶这么想道,嘴角微微撇了撇,掩住了自己厌恶的神情。
袁冶刚下自行车就被副院长一路领着带到了父亲的病房,一路上诧异得发现,脸生的医护人员大多都能认出他来,“袁总”“袁总”得打着招呼。袁冶也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回应着。
“哎哟喂!儿子来啦!”袁启老爷子正和专程来看他的宋师傅下象棋,一面下着,一面挫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一看就是棋局紧张得紧,可当他转头看见袁冶来了又立马咧着个嘴笑了起来。“搁一搁,搁一搁,儿子来了,儿子来了!”袁启一边和宋师傅说着,一边从病床里侧掏出张折叠椅,“来,儿子坐。”
“爸,又要输了吧,这么急着招呼我。这两天就没见你怎么赢过宋师傅。”袁冶一眼就看穿了父亲的小心思。
“怎么会怎么会。你爸是输不起的人吗?”袁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臭小子,就知道拆你爹的台!”说着还指使着看护的护士,“小俪,帮我儿子切个水果,就是早上胡先生送来的那个!”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吧。”袁冶被这么照顾了一天,实在是不想麻烦别人了,一只手把雪莲果从护士手上拿了过来,另一只熟络地拿起了水果刀。
父亲马上也拖了张凳子坐了过来。
“怎么样?今天一天还过得顺心么?办公室呆的习惯么?有没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连续的问号。还没等袁冶把板凳坐热乎,父亲就切入了正题,脸上的嬉笑也烟消云散,眉宇之间透出的威严不禁让袁冶打了个哆嗦。袁冶不是很懂,为什么这些商人总能在讨论问题时,把气氛弄得冷冰冰的,就好像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就不能解决问题了一样。
“还行吧……”在父亲少见的严肃目光下,袁冶实在不好说些什么,“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你看你这么气定神闲的,不如早点出院,公司还是得你管比较稳妥吧。”袁冶试探性地说了两句。
“这现在就是你的公司!”父亲上来就把话说满了,唬得袁冶拿水果刀的手微微一颤,一长串连着的水果皮被拦腰截断。
“别老是犹犹豫豫的,男人做事能不能有点担当!你现在不好好积累经验,以后怎么一个人带公司几千号人?后天下午,南京那儿有块地要招投标,你代替我去了,带上叶经理,让她带你熟络熟络流程。”依旧是斩钉截铁,袁冶本想推辞,却仅仅只望了一眼父亲,就没再敢说什么,胸口像是被摇晃了很久的气泡水,堵得慌。
袁启看儿子神情略变,就略微松了松口,“顺便的,带上你妈,你们娘俩一起去玩两天。南京汤山那里有个温泉会所,我帮你们订一订。几年前我去过,老板和你爷爷是战友。”
袁冶的眉头丝毫没有解开,依旧拧在一起。袁冶感觉商圈像是个沼泽,虽然仅仅是呆坐在办公室一天,什么也没干,但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怎么都不可能的了,而且越是挣扎,沼泽就越是给你窒息般的绝望感。
袁冶有预感,很快,对于自己的信念和梦想,将会迎来极大的挑战。他又开始不停地问自己,“商人,还能风雅起来吗?”
就在这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袁冶的思绪。电话号码很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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