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有妙计》免费试读_闲山人

第一章 清明时节雨

活人终究会成为死人，死人终究会进了坟。

有了坟，就会有拜祭的人，有了拜祭的人，也就有了专门拜祭的节日。

那便是清明。

眼下正值清明时分，且不说别处如何，单道这秦州庄县，便已是细雨纷纷，宛如被朦朦胧胧的纱雾罩了一层。

绵绵的小雨，不但没能阻止人们前去扫墓的步伐，反而倒更加助长了几分吊唁时的愁绪。

在庄县郊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便稀稀拉拉的散落着十数座荒坟。不同于别处墓园此时熙攘，此处却是冷冷清清，荒草萋萋，显然多年无人打理。

只见此时在泥泞的山路上，一个身穿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如刀斫的老人提着一个布包，缓缓登上了小山。

老人环视四周坟墓，挨个儿数了过去，一，二，三……十，十一。比上回来时，多了一座，老人的神情顿时有些黯然。

“老哥几个，我也来了。”老人从布包中取出一瓶散酒，一袋花生，席地坐了下来，也不在意沾了一裤子泥水。他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想要说些什么，可眼睛又被雨水滴入，只得连忙闭目。

忽然一个年轻声音响起，打破了山中寂静。

“老人家，老人家？干嘛呢，别凉着。”

老人一惊，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身上仅着一件宽松单薄线衣，下边是一条有些显短的黑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废懒散，病恹恹的样子。

“你……哪位啊？”老人讶异道。

“吴三省，就叫吴三省，没别的名儿。”那少年笑道。

……

吴三省是庄县本地人士，家住郊区乡下。

吴三省是个孤儿。

据说他父母在市井间流传着的传言，各种版本综合起来可以写一部长篇爱情伦理悬疑现实小说，跌宕起伏，各种爱恨情仇。

以下是吴三省听他的养父，或者说他的师父吴老爷子说过的，比较靠谱的一种说法：

他那个名义上的母亲，原名陆婕，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在家里长辈的培养下，处处领先。后来就成了全县里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考上了首都大学――上京大学的人。

上京何许地方也？全中土的政治文化中心！上京大学何许地方也？天上掉下来一块砖都能砸中一群精英！自幼只知读书学习的陆婕却出奇快地融入了上京大学之中，不仅如此，天生丽质的她还与一名同级的青年才俊日久生情。

换而言之，就是那种现代版的才子佳人故事。

只是一对风华正茂，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女在一起，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儿。爱情火花摩擦来，摩擦去，就把吴三省给摩擦出来了。

这样一来，小情侣瞬间着慌，陆婕母亲早逝，父亲是传统的读书人，家教极严。男方家里则好像是个劳什子的大户，据说更是了不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办法了，往陆家里送吧。

结果吴三省他姥爷，看见自家闺女儿出去才上了三年大学，就给自己连外孙都领回来了，一时“高兴”地没顺过气来，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了。

眼看见气死了自家老父亲，陆婕心慌意乱又悲痛欲绝，然而当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何安置吴三省。庄县是个小县，没有什么体系完善的孤儿领养机构，陆婕二人又是学生，在那年头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不仅名声不好听，还会影响他们的前途。没奈何，二人一狠心，直接把孩子遗弃了，然后连夜跑回了上京，陆婕为了日后不被老家人找到，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反正陆老爷子一死后，她在庄县也是无亲无故了。

除了吴三省。

之后，亲眼看见了陆家狗屁倒灶的一连串事情的邻居，吴家老绝户吴老爷子把吴三省捡回了家，亲手抚养他长大，就连吴三省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取的。尽管吴老爷子仅仅把吴三省养到了十二岁，就把他赶回到了隔壁的陆家旧屋，让他自己想办法过日子，但依然会隔三差五地来照拂吴三省。

吴三省的这条命，是吴老爷子给的。

后来吴老爷子死了，吴三省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也走了。

吴老爷子生前，曾有过许多让吴三省疑惑不解的举动，比如不让吴三省叫他爷爷而是一定要叫师父，比如经常让吴三省背一些不知其所云的晦涩句子，比如让吴三省用毛笔反反复复地画一些奇怪的鬼画符，比如每天晚上都让吴三省坚持打坐――并且从来都不解释做这一切，究竟是在干什么。

吴三省当时心中疑惑，只得去请教他的小学老师，那位美丽的女老师听说之后，告诉吴三省这叫封建迷信活动。当天晚上，那位老师就去拜访了吴老爷子，跟吴老爷子严肃地谈了关于封建迷信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以及民主科学对时代的巨大推动作用。

当天老师一走，吴老爷子就揍了吴三省，打得那叫一个哭爹喊娘，从此吴三省再也不敢对外人言说这些事情。只是随着着老爷子的去世，这些事情都变作了尘烟，只剩下村后山上的那一堆黄土，无声无息。

……

“吴三省，是吧。”老人看着少年，若有所思，“既然能到这里，便是有缘，不如跟老头子我，坐下来聊聊天？〞

吴三省看了看泥泞的地面，犹豫片刻，说道：〝坐，就算了吧，我可就这一条裤子。话说您老人家，来这儿干嘛？我以前可没在这附近见过您讷！〞

“探望几个老友，怎地？你以前常来这儿？”

“比我家后院儿还熟。”吴三省耸耸肩，“山下村子里就是我家，打小师父就常带我来这儿，这儿的每个坟包我都认识。话说――这里哪位是您朋友？”

听着眼前年轻人那怪异荒诞，甚至有些不敬的话语，仿佛把坟墓死者当作了在马路牙子上下象棋的老大爷，老人却没有丝毫不适，笑道：“都是，这里的都是。”

“嚯，那当您朋友可真够……不容易的。”吴三省眯眯眼，瞳孔中闪过一道精光。

老人也不计较吴三省的玩笑，笑道：“那你呢，你来这儿，又是干嘛的？”

“清明来坟地，还能干啥？”吴三省道，“我师傅就埋在这里，你说这里全是你老友，然而我师傅却未必认得你。”

“何以见得？”老人眉头一挑。

“他说过，他没有朋友。”吴三省叹一口气。

“还是……这么老古板，到死都是一个样。”老人感慨道，同时拧开了手中的酒瓶，“能喝不？”

吴三省笑道：“不上供吗？”

“馋死那帮孙子，叫他们死得早！”老人怪笑一声，从包中取出了两个陶碗来，倒了两碗酒。

“那就喝。”吴三生也不矫情，俯身端起酒碗便饮了一口，细细的雨珠打进碗中，漾开涟漪。他犹豫片刻，问道：

“老人家，不知您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啊？”

老人嘿嘿一笑：“其实也没啥关系，认识而已，认识而已。”

吴三省听到这话，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喝酒，辛辣的劣质土酒灌入喉中，宛如火焰一般烧到了小腹，略略驱散了几分寒气。老人也喝酒，边吃花生边喝。

相顾无言。

许久，老人才幽幽叹一声道：“或许，我以后也要埋在这里。”

“怕是不成了，有个开发商盯上了这里，要盖楼，山下的村子和山上的旧墓都得迁走，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瞧上这坟地的，盖个房子也不嫌膈应。”吴三省有些惆怅，叹道。

老人听此，眯了眯眼，淡淡道：“踢寡妇门，刨绝户坟，从来都是这样。”

“是啊。”吴三省喝尽了碗中最后一滴酒液，“时候不早，快中午了，我也得走了。”

“慢着！”老人叫住吴三省，“老头子我，恐怕要在这山下村子里住上一段时日，不知你，能否为我介绍几间房子？”

吴三省回过头来，盯着老人，目光懒散却又如刀锋利，仿佛能把人扎透。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空的，要拆迁，好多人都搬走了。只要您老人家不怕半夜睡觉时从天而降一铲车，给您把房顶子铲掉，那就随便住。”

第二章 宛若死人

吴三省最终还是把老人带回了山下的村里，在下山的路途中，同时也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叫做张连。

实际上不知为何，吴三省总对这个姓张的老人，心中怀有一丝淡淡的忌惮。也许是因为老人曾在经意或不经意间透露出，他与吴三省的师父曾是旧识，而吴三省又知道自家师父吴繇箴，确乎是有那么几分常理不可揣度的，神异本领。

村子并不大，仅有数十来座泥胚土房，其间还偶尔夹杂着几间彩钢搭就的简易棚户。这些房子上边，皆是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表明了它们将要面临的悲惨命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村中空空荡荡，罕有人气，一片萧瑟景象。

吴三省坐在堂屋之中，望向窗外，隐约可以看到隔壁陆家老屋的门楣――老人张连就被他安排在了那里，当然，是收钱的。毕竟这几间屋子在它们的前任主人都逝世后，吴三省便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它们，虽然没什么正式的法律手续，但小地方的乡下人，也没几个会在意这些。

吴三省心中，此时思绪万千：

“那老头自称与我师父相识，且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自从我认识师父他老人家以来，就从来没见过有人来找过他，几十年未曾见面的朋友，按说情分早该淡泊了，又怎会无缘无故前来相见？”

“还有，我之前与他攀谈时，并未提到我师父已经死去，可那张连，又是如何知道的？而且他为何如此肯定，我就是他某位老友的后人？”

“话说回来，师父生前，年年清明都要去拜祭那些后山上的坟墓，却也不说里面葬的是何人，死前也反反复复的交代，一定要埋在那里。”

“这事儿总觉得古怪，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和那姓张的老人，还有那十座坟里埋着的其他人，当年真是过命的交情？管鲍之交？”

“算了，不管怎么说，且敬而远之便好……应该吧。”吴三省皱了皱眉头，手指下意识敲打着桌面，这般想道。

然而就算这么想，也埋不住他心中，那一点淡淡的警兆。

是的，吴三省心头，偶尔的确是会出现那么一点古怪的预感。只是他这点趋吉避凶的能力，并非是天生的，也不在他师父所教给他的任何一样本领之中。毕竟纵使吴三省从他师父那里，学来了不少所谓的神通道术，并且在师父的演示下，得知了它们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封建迷信，便能遮盖过去的。然而到了他自己身上，这些神通道术似乎就彻底成了骗人的鬼把戏，没有丝毫鸟用。吴三省这点有限的预感能力，反倒是多亏了那位被自己亲生女儿给活活气死的陆老爷子――也就是吴三省的外公，陆一闵。

陆一闵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身于一个落没了的读书人家庭，祖父乃是举人，平生素喜藏书。到了陆一闵那一代，虽说家中藏书多半已是被变卖或遗失，但那些剩下的，也不是个小数目。后来到了六七十年代的那场全国浩劫时，因为县里有好几个“地主阶级”和“反动学术权威”顶在前边，再加上陆一闵向来低调，于是便保住了家中藏书古册，甚至还从废纸厂中偷偷摸摸地抢救出了不少别人家被抄出的孤本善本。这些书，大多都留到了今天。

四年前，吴三省师父吴繇箴去世，吴三省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谋生，他当时正在县里的初中上初三，白日里要上课学习，晚上还要去夜市里摆摊卖卤煮豆腐。一天两天还好，日子一长，怎生熬得住？往往是白天也没精神，晚上也没精神，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

后来有一天，吴三省在无意中，翻了翻陆一闵当年留下的藏书，结果在一本明人笔记的末页，寻到了一篇名为《玉湖玄月锁灵解神自在观》的养神法门。所谓气满者不思食，神满者不思睡，吴三省一见这么长的名字，心道是名字越长越厉害，脑子一热，就按照上面的说法，练了两三个月。

结果这所谓的养神之法练成之后，吴三省每天精神不济的问题倒是解决了，日日只消小睡上两三个小时，便能支持过去。只是这偶尔出现的心头灵兆，实际上却是极不靠谱，并没有什么实用，有一回吴三省都差点让车给撞着了，可从始至终什么感应都没有，反倒是有一次家里的锅子漏了，那感应却反反复复把吴三省给烦了一天，干什么事都静不下心来——那天正好考试。

想来想去，终究无益，吴三省不再计较，而是从桌子下拽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双肩包，从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卷子铺开在桌上，写了起来。他如今毕竟已是高三的学生了，虽说就读的县三中实是那等十九流还要往下的学校，每年能有十来个考上大学的，就算谢天谢地了。但该学的还是得学――说起来，吴三省当年中考的成绩，实际上是可以考进省城西京的，他之所以去了县三中，还是看上了那里学费低廉，管理宽松，方便他每天翘掉晚自习去卤他的豆腐。至于长远的考虑，吴三省觉得，他现在还在坚持上学而不是早早辍学去打工，就已经考虑的够长远了。

天色一点点昏了下去，吴三省卷子写着写着，忽然感到一股困意袭上心头，他心中有些诧异，要知道，自从他开始练那《玉湖玄月锁灵解神自在观》以后，就极少有发困的时候了。

“唔……看来是喝了酒啊。”吴三省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上下一搭，昏睡了过去。

……

隔壁。

张连负手而立，站在一片昏暗里。

窗外的雨，渐渐地停了。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副写意的水墨画，画的是李太白骑鲸，画风却又显得规矩拘谨，没有画出诗仙的狂放不羁来。

“唉……这可怪不得我啊。”老人自言自语道，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青黑。

宛若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