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江山几世愁》:一问江山(1)
一问江山(1)
那一年是哪一年?
启钊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不是吗?
他实在不知道,那一年应该怎么算?
是算建隆十七年?
还是算乾裕十三年?
抑或,两者都是?
他只记得,建隆十七年的最后的记忆,是那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点,最后盛开的晚菊,在纷纷的雪花里静静绽放,尤其是那一朵鲜红的菊花,在周遭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显得那么遗世独立。
恍惚之中,启钊有些迷茫,迷茫于到底是菊花开错了时节,还是雪花落错了日子?
可惜,他没有得到答案。
一如启钊没有能够得到远征塞北大军是否凯旋的答案。
建隆十七年的记忆,停顿在那年过早大雪里,停顿在那瑟瑟绽放的晚菊上,停顿在了他的弟弟,启铠红彤彤的双眼上。
那孩子还是那么爱哭。
虽然,建隆十七年的时候,启铠已经三十三岁了,可是,在启钊这个大哥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孩子,一个因为没有得到自己心爱玩具,便会哭鼻子,哪怕最后,启钊把玩具送给他了,他依旧会一边哭鼻子,一边笑着玩的孩子。
只不过,后面呢?
是孩子,都会有长大的一天,启铠后来有没有长大?有没有改掉自己经常哭鼻子的毛病?
身为兄长的启钊,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有你在一日,便要护他一日,不会让他再哭鼻子。
然而,在建隆十七年的那场雪夜里,启钊最后的念想,居然是这个誓言,自己再也无法履行了。
记忆,终结于建隆十七年。
记忆,又始于乾裕十三年。
是的,记忆终结了。
是的,记忆开始了。
看起来很矛盾,但,真正解释起来,又很简单。
启钊死了。
没错,启钊死了。
这个解释是有些匪夷所思,在第一时间内启钊自己也无法接受,但,很多事情,无论启钊接受与否,都已经发生,不是说他主观上拒绝接受,便可以改变什么的。
好比说,启钊死了。
不过,说句实话,在看过跟随自己多年的国师顾惜川一次又一次的弄出惊天动地的把戏,或呼风唤雨,或料敌先机,甚至他曾经当着启钊的面,从袖子里折叠出一头毛驴来,献宝似的歪着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启钊下一步的神情。
然而,过了许久,启钊的脸上,风平浪静,没有丝毫的变化。
满头白发的顾惜川,这才悻悻地又把毛驴折回了袖子里,嘟囔着:“真是无趣,无趣。”
拜顾惜川所赐,启钊对于自己的死,只是略微的惊愕,接着,恢复了平静。
启钊死在了建隆十七年,也就是距离他现在一百七十三年之前,后人给他的谥号定为齐太祖。
祖有功而宗有德。
作为大齐一朝的开国帝王,启钊受“太祖”这个庙号,也算是当之无愧。
只是,启钊自己还是隐隐有些遗憾。
他并未完全收复塞北,让他自己的这个功显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残缺。
遗憾也好,残缺也罢,也都随着他,启钊的死,归为尘土。
死都死了,而且,死了都有一百七十三年了,再残缺也无所谓了,反倒是眼下,启钊这个皮囊的原主,启泓显然比他更加遗憾。
遗憾,是的,遗憾。
启泓怎么看,也刚过而立之龄,虽然面色惨白,身形消瘦,但,说是一副早死的样子,倒是未必。
偏偏启泓死了,死在了汨枝江里,
汨枝江,汨枝江,汨枝江……
启钊,不,启泓,现在的启钊的身份,乃是启泓。
启泓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名,好半天,这才想起来,汨枝江已经在漠北的深处,只在宰相任安之讲解遥远的历史的时候,才偶尔提及,汨枝江曾经是汉人的土地。
看来,启铠真的收复了漠北。
想到这里,启泓不禁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这笑容,却给他身边一身戎装的叶广文看在眼里。
“韩王,眼下可不是什么傻笑的时候。”
看上去年过六十,两鬓花白的老将军,显然对这个从京城来的娇生惯养的王爷根本看不上眼,这小子是不是明白眼下的状况?兀贺屠人造反,已经连夺七镇,而这个节骨眼上,启泓居然在骑马的时候,马受惊落水,人都差点给淹死。
这小子是不是耍什么糊涂心思,想找理由落跑回京?
如果是这样,这小子下的本钱也太大了,要知道救出水以后好半天都摸不到脉搏,完全可以说是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话又说回来了,倘若启泓真的回去,对叶广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常年驻守漠北,情况比启泓了解上许多,没了启泓的掣肘,叶广文完全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而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
“叶将军是说,兀贺屠人造反?”
启泓的语气,在“兀贺屠人”这个名词上加重了。这不能怪他,毕竟,在两百多年前,启钊的时代里,他并没有听过兀贺屠这个名字,倒是在原本漠北的叶佩人的语言里,“兀贺屠”是客人的意思,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在两百多年后,会成为一个民族的名字。
“是的。”
“探马已经查明他们集结在岚阴?”
“是的。”
“怎么不派大军围剿?”
果然是呆子。
叶广文翻了个白眼。
“我的王爷,你不知道岚阴那地儿虽然说是个城,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就个土围子,而且,距离我们有八百多里,等我们过去了,兀贺屠人早跑光了。”
启泓对叶广文的白眼,很是不爽,可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叶广文说的话很有道理。
“那就让他们等我们好了。”
“什么?”
叶广文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子是不是溺水的时候,脑子里也给灌进了水?
“兀贺屠人就那么老实待着,等我们过去?”
“我们可以说要和他们谈判,派出使臣,为了谈判,兀贺屠人必定在那耽搁,趁着谈判期间,另派一支奇兵掩杀过去。”
此计一出,叶广文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计策,其实谈不上多么高明,只是有一个问题,前去谈判的使臣,名为使臣,实为人质,奇兵掩杀过程里,使臣完全就是一个弃子,秦末刘邦派使臣郦食其劝降齐国,韩信突然进攻,郦食其就给齐王给烹了,何况,这使臣出发后,如何确保奇兵一定出现,不会延误呢?
启泓还是太嫩了,如同纸上谈兵的赵括,再美好的设想,到了实际里,都会大打折扣,可惜了给他委派前去的使臣,要为这个纨绔子弟的一时脑热买单。
虽然说,马革裹尸乃军人的梦想,但,这种没有意义的死法,并不是叶广文所想了。
就在叶文广寻思着找寻什么借口,好让自己不去的时候,启泓拿起令旗,给叶文广下了第一道军令:“你,率大军支援。”
果然,拿别人当炮灰,自己坐镇后方。
“本王亲自出使谈判。”
啊?
韩王亲自出使?
这道军令让叶文广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如果不是重量级使臣,兀贺屠人绝对不会相信,有本王在手,他们也会放松警惕。”
“可韩王在那,这刀剑无眼……”
启泓明白叶广文的意思,一旦他出事,叶广文就是十个脑袋都没法交代。
一问江山(2)
启泓明白叶广文的意思,一旦他出事,叶广文就是十个脑袋都没法交代。
“你的意思是要别人去?”
叶广文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话,他寻思着,这启泓是不是等的就是这句?先做足了姿态,等着叶广文架好了梯子,启泓自己好趁机下台?
“谁的命不是命,国家养我这样的王爷,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
说着,启泓连令旗带兵符,一同交给了叶广文。
“如果出事,你就说本王擅自和兀贺屠人谈判,有投敌嫌疑,你出兵剿灭,这不但不是过,还是大功一件。”
连最坏的打算都设想到了。
叶广文掂着手里的兵符、令旗,又看着面前已经起身,换上披挂的启泓,不禁感慨,搞半天被人架上梯子能下台的不是启泓,而是他自己。
一秒。
两秒。
三秒。
……
叶文广把令旗和兵符交给了副将,只留下一句:“王爷和我都在那,你看着办。”
言简意赅,不是吗?
这就足够了。
谁敢不尽快去接应?
接着,叶广文牵来了自己的马匹,打马跟上已经绝尘而去的启泓。。
什么?
叶广文被韩王那句“谁的命不是命”所感动?
别闹了,叶文广可没有那么天真。
史书记载,当年吴起领兵,见到一位年轻士兵身上长了脓疮,亲自用口把脓给吸吮出来,别的人都恭喜士兵的母亲,说是得到将领如此厚爱,很是荣幸,惟独士兵的母亲抹眼泪,别人不解,母亲回答说,之前,年轻士兵的父亲也给吴起吸吮过脓疮,结果后来战死沙场,如今,吴起故伎重施,年轻士兵肯定又会和他爹一样舍生忘死,很难活着回来了。
千百年前的老妪都懂的道理,他叶文广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爱兵如子,说白了,就是收买人心,指望别人为自己死心塌地地卖命,有道是,没有三分利,谁肯起五更?
要不是指望别人卖命,依照吴起为了功名不惜杀妻的性子——对待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都能如此,何况别人,就这样的人还肯替士兵吸吮脓疮,肯定是别有所图。
和吴起相比,韩王想要哦那个那句话收买人心,简直太小儿科了。
想到这里,叶文广不禁微微一笑。
说启泓谋反,那就那么容易吗?
空口白牙的,谁会相信?
就指望着话就能撇清责任,可责任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吗?
这是贪赃枉法的责任?
这是欺压百姓的责任?
这是作战不力的责任?
…………
这是眼睁睁看着韩王,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子,单枪匹马去送死的责任。
韩王这样的举动,十之八九,属于吴起替人吸吮脓疮的行为,意图收买人心,退一步而言,即便韩王没有那样的想法,叶文广除了跟过去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仔细想想,有几分可笑,要是启泓一开始便命令叶文广跟去,叶文广尚能找借口推脱,反而启泓不让他去,叶文广不得不跟过去了。
横竖留下,没有活路,那么,只有跟随,如若说情况不妙,还可杀了德王,献给兀贺屠人的可汗,辛扎巴彦,不说富贵,但,自己这条性命,应该可以留下的。
可是,情况不妙,到底是什么时候算是情况不妙?
韩王身陷兀贺屠人包围的时候?
还是当韩王和辛扎巴彦面对面的时候?
辛扎巴彦,在兀贺屠语里,是熊的意思,隆起的肌肉如同山岳一般矗立,少说也得有九尺,这样的身形,哪怕辛扎巴彦赤手空拳地猎得真的一头熊,叶广文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的确,辛扎巴彦是强壮的,强壮的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寻常人,而是更加接近于神灵,世代居住的漠北,虽然广阔,但,对于神来说,那实在太过于狭窄了。他的目光,聚焦在了遥远的南方,在口口相传的传说里,南方有着无数珍宝,大街上的铺路石,都是用金子做的,女人们如同水一样妩媚,上等的丝绸轻盈得如同羽毛一般……
那里,才是真正配得上神的疆域。
他只要跨上骏马,挥舞着马刀,就可以顺利抵达那块土地。
呃,好吧,不能说顺利,只能说,在顺利的道路上,出现了两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他只要扬起马蹄,一路践踏过去,一如以后践踏过无数汉人身上时一样践踏过去即可。
那两个石子,便是韩王。
“就是你要叛乱?”
“是的。”
辛扎巴彦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深处大漠的腹地,是自己的大本营,自己被族人所簇拥,他没有道理去惧怕势单力薄的启泓。
“就是你们要叛乱?”
启泓,马鞭一扫,没有丝毫的威胁的言语,却让周围人不禁后退了几步。
“是的。”
后退的兀贺屠人又重新拢了过来。
跟随在启泓身后的叶广文暗暗咬紧了嘴唇,望向那乌鸦鸦的人群,感觉自己和启泓,如同漫漫大海中的两粒米粟,不但不起眼,而且,随时都有被人海吞没的可能。
冷汗,从叶文广背后的脊梁上,一点一点渗出,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
可韩王却将那些人视作空气一般,很平静地劝说。
“还是别叛乱了吧,你们叛乱,不就是为了丰衣足食,我们天朝,待尔等一向不薄,有什么需要,只要说一声,马上我就可以派人给你们送来。这刀兵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值得吗?”
“真的只要说一声,就能马上送来?”
“是的。”
“那么,我要你们皇帝的宝座。”
韩王没有接话,因为这话根本没有办法接下去了。
久久地,久久地,马背上的启泓,与地上的辛扎巴彦,谁都没用说话,只有凛冽的风,夹杂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点点火星,从他们两人之间经过。
“那,就是谈不拢了?”
“哈哈哈哈,大漠的子民要的东西,从来不是靠施舍得来的,而是靠双手抢来的!”
这句话,如同给兀贺屠人打了鸡血一般,如同雷霆一样的欢呼声,呐喊声,尖叫声,几乎将整个夜空炸开。
夜空,也的确炸开了。
只不过,不是被那些声音,而是被一支响箭。
叶文广从肩头取下硬弓,搭箭,举起,劲射而出。
箭头上的哨子,在风里发出凄厉的叫声,如同是从黑幕里传来的不详的诅咒声。
接着,是烟火,巨大的烟火,在箭矢飞到尽头的时候,炸开,那是鲜红鲜红的烟火,在浩瀚的夜幕的衬托下,那抹鲜红,让人想起了血,鲜血,猩红猩红的鲜血。
烟火绽放,却迟迟没有落尽,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纷纷扬扬的烟火,点亮个无数同样星星点点的红点。
起初,是萤火虫似的红点,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汇聚成了一道红色的海洋,将包围住韩王与叶文广身边的人海,团团围住。
黑暗里,没有人能看清到底来了多少人,如果非要用一个数量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人。
在火把的照耀下,一个个整装待发的士兵们,严正以待,好像一支支绷紧弦的弓,静静等待着一声号令,然后,摧毁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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