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民国晋商》:一
一
1910年3月13日,早春的文水大地依然有丝丝寒意,田间的罂粟苗早已悄悄露出了头。自咸丰年间,山西农民开始种植大烟,因出产的烟土“味好劲足”闻名天下,种植规模不断扩大。虽在道光年间中央已经注意到山西烟土种植泛滥的问题,但因为殖民者的干预和应对战争赔款带来的财政危机,反而使得罂粟的需求量越来越大。高额利润使得农民纷纷将农田转为种植罂粟,这几乎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谭文杰站在罂粟地前,后面跟着上百位乡民,他们怎么也搞不明白,知县刘彤光去年年底刚刚通知了抚台准许今年继续种烟,却又有官军不断前来,要求他们将所种烟草尽数除尽,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为了保住赖以生存的烟苗,乡民们组织了护烟队。谭文杰是当地“聚德广”商号掌柜的次子,“聚德广”在北京、包头、陕西都有分号,主要经营烟土生意,在当地非常有影响力。谭文杰自幼饱读诗书,精通账目,13岁起就同父亲往返各地,见多识广,口齿伶俐,乡民一致推选谭文杰为护烟队首领。
早春的寒风将谭文杰的脸吹得生疼,他的手心却微微渗出了汗。今天官军的阵势与以往大有不同,骑兵、步兵有五、六百人,各个手里拿着火枪,为首的将领身着亮银色铠甲,腰挎宝刀,正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眼里充满了不屑。谭文杰慢慢松开了因紧张而握着的拳头,向前躬身一揖,清声说道:“大人”,将领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此人是山西新军第八十六标标统夏学津,山西下辖新、旧两只军队,新军装备枪炮等先进武器,战斗力强,编制为一协,相当于旅,协下辖两标,相当于团,为八十五标、八十六标。这夏学津原是三营管带,与新任山西巡抚丁宝铨关系甚密,丁宝铨到任不久就将他提为标统,此时正是春风得意。从去年起,清政府颁布六年禁绝种烟令,为了彰显自己的“政绩”,丁宝铨一面谎报山西已禁绝种烟,一面大力开展禁烟,县令刘彤光为了让农民按期交税,谎称抚台准许种烟。丁宝铨得知此事,不但不怪罪刘彤光,反而令夏学津带兵进驻交城、文水两县,强令铲除烟苗。此次禁烟力度空前,在其他各处虽有反抗,却没有这般强烈。今天夏学津亲自前来,急于吃掉这块难啃的“硬骨头”。
见夏学津态度傲慢,谭文杰又提高了嗓音,“大人,文县种烟由来已久,附近乡民皆以此为生计。去年刘大人告知乡里,抚台大人准许种烟。”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躲在夏学津身后的刘彤光,刘彤光自知理亏,将目光移开,不敢与谭文杰对视。谭文杰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又迅速将视线转向夏学津:“我们这才撒下烟种,眼见烟苗已出,大人又要我们铲除,不是草民故意抗旨,这烟苗一除,附近百里生计难以为继。草民恳请大人高抬贵手,准许我们今年种烟,明年定当改种他物。”
夏学津扬起双手,向天一揖道:“禁绝种烟乃是皇上圣旨,烟患猖獗,我国人深受其害,你等种烟就是助纣为虐,还敢在此阻拦。”
“大人”,谭文杰上前一步,“烟土之害,我等皆知,请大人为百姓生计着想,宽限一年,我等必感激不尽。”抬头看时,见夏学津根本没有看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等了半晌,夏学津依然没有发话。见没有转圜余地,谭文杰只好做出让步,“大人可否恩准只铲除未出苗之烟种,如此烟土产量大减,大人也好交差。”
“巡抚大人已向朝廷立下军令状,今年山西烟患尽除,此事没得商量。”
见夏学津态度强硬,谭文杰也是怒不可遏,大声回道“我辈生路已绝,何暇管他朝廷之事。”
“大胆”,随着夏学津一声厉喝,一道寒光闪过,谭文杰只觉一阵剧痛,一把刀已斜着砍入他的肩头。谭文杰一阵眩晕,身子向前扑倒过去,鲜血染红了地面。
后面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的目瞪口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夏学津已悄悄闪到兵丁身后,恶狠狠的喊了一声,“开枪”。霎时间枪声大作,升腾的烟雾遮蔽了天日,人群瞬间大乱,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却难逃厄运,地上躺满了被枪弹击中的乡民,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鲜血从他们的身上、口鼻冒出,汇在一起,将刚出土的烟苗染成了殷红色。清兵杀红了眼,只管向人群乱射,连围观的群众也被打伤了不少。
见“护烟队”的人都已倒下,夏学津喊了声,“停”,枪声戛然而止。他挥了挥手中带血的佩刀,冲人群喊道,“阻拦禁烟的,今天就是下场,三天后我还来,烟苗不除,格杀勿论。”说完策马扬长而去。
见官兵走远,两个年轻人站起了身,开枪时他们站的较远,幸而没被射到。他们是《晋阳公报》的访员张树帜、蒋虎臣,均是革命党人,受报社总编纂王用宾之命到文水走访民风路过此地,正遇到清兵暴行。“禽兽”,张树帜愤愤的骂了一句,蒋虎臣看了他一眼,“这样的大清国离灭亡不远了。”
二
运城北大街,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格外显眼,这里是“回澜公司”所在地。公司由同盟会成员李岐山、景定成、张士秀于1905年创办,名义上是制作戒烟(鸦片)药,实为同盟会的秘密据点,革命党人在此召开会议,传播进步书籍刊物。
此时,张士秀正在二楼办公室内,将一份《晋阳公报》狠狠地摔向桌面,正巧李岐山走进来,看他怒不可遏的样子,问道,“实生兄,什么事这么气愤?”张士秀抄起桌上的报纸,递给李岐山,“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为了禁绝种烟,丁宝铨居然指使手下向手无寸铁的农民开枪,打死打伤一百多人。”
“有这样的事?”李岐山一脸愕然,他快速地浏览了报纸,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丁宝铨为官以来,还算勤政爱民,怎么做出这等残暴之事?”
“清廷官吏都是一样,勤政爱民也是为了那顶乌纱帽,有人拦了他的政绩,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张士秀仍难抑激动的心情。
“实生兄准备怎么办?”
“我先去趟文水,调查一下情况,我好歹是省咨议局的常驻议员,利用这个身份给丁宝铨一个难堪,趁机让革命党人掌握军政大权。”
“太好了,我能做些什么。”李岐山有些兴奋。
“这事冒些风险,你就不要露面了,把公司的事务做好,联系一下阎锡山、温寿泉,搜集丁宝铨和夏学津的私事,听说夏学津的妻子与丁宝铨关系暧昧,夏学津正是凭着这个平步青云。”
“我知道了,你尽管去,这边交给我了。”
山西巡抚衙门,丁宝铨端着茶杯,几次放到嘴边,却喝不下去,他猛地将茶杯拍在身旁的八仙桌上,侧脸盯着立在前面的夏学津。夏学津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前几日的趾高气扬,听到声响,他不由得身子一颤,当他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丁宝铨正恶狠狠地注视着自己,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混账东西,我让你去禁烟,你却闹出了人命,是谁给你的权力?”丁宝铨打破了沉寂。
“义父,这些刁民胡搅蛮缠,拒不铲除烟苗,我是想给他们点颜色,否则义父向朝廷夸下的海口今年难以完成。”夏学津啜喏道。
“别叫我义父,我没你这个逆子。”
“是,大人。”夏学津忙改了口。
“山西遍地种烟,刁民到处都有,今天你在文水杀人禁烟,明天你去交城还要继续杀吗?”
“大人,这叫杀一儆百,有了这一次,管保刁民不敢再造次。”
“胡搅蛮缠!现在到处都是叛逆,他们的目的就是挑起事端,你杀得了一,儆不了百。”丁宝铨气得浑身颤抖,“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向我报告,却让那些叛逆抢先登在报纸上,你知道我从不看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还是师爷告诉我的。”
“属下一心禁绝烟患,一时疏忽了,请大人恕罪。”看丁宝铨动了气,夏学津不敢再顶嘴。
“还有那个张士秀,”丁宝铨缓和了一下语气,“跑到文水去调查,还在咨议局鼓动议员参我,真是气人。”
“大人,要不要……”夏学津把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你还嫌事不够大吗?”丁宝铨怒斥道,夏学津自知没趣,缩回了脖子。“找个罪名把这个姓张的抓起来,关他几年,让他闭嘴就行了,”丁宝铨吩咐着,“还有那个报社,经理叫刘锦训,让他重刊一篇文章,就说之前刊载的文章报道不实。”
“属下这就去办。”
夏学津走后,丁宝铨颓然靠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想他20岁就考中秀才,24岁成为进士,仕途顺风顺水,又蒙宠皇恩,42岁就做了封疆大吏,多年来说不上居功至伟,也是殚精竭虑,勤政爱民。不想为了这禁烟之事,起用了夏学津,一下就捅出个天大的篓子,现在账都记到他丁某人身上,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看来用人之事真不可大意,可现如今又有谁更合适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现在唯有指望夏学津能把接下来的事办好,让知道真相的乱臣贼子们闭嘴,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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