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末道》： 乾元南境

第一章 乾元南境

“听你的声音也四十出头，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见，因为他们曾经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或者你也想过......要把他们杀掉。

不过你不敢，又或者你觉得不值得。其实杀一个人好简单。我有位朋友，他的武功很不错，不过最近生活有点困难，只要随便给他一点银两，他一定可以帮你杀了那个人。”

昏暗的客栈里，留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老板，喋喋不休地向笼罩在黑暗中的客人说道。

这时，一个人提着满是血污的铁剑，缓缓走近店里，浓郁的血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山羊胡划掉账簿上的一个名字，数出十两碎银，递给那人。

他是山羊胡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很古怪。都是摸着夜色来，拿完钱就走，沉默寡言。

但他从不失手。

他活着回来，就代表那个人已经死了。

还是老样子，他接过银子，遁入夜色中。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山羊胡打着算盘，对黑暗中的客人说道:“你尽管考虑一下，不过要尽快。”

提着染血长剑，李十三像往常一样走到小溪边，清洗着剑上和身上的血迹。

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他那稍显稚嫩的面容。

学了武功，自然便不愿种地，又不耻去抢劫。

但人，终究是要吃饭的。

他明面上的活计是引路人，不过一年里只有大傩节那几天生意好做。所以在生活不景气的时候，李十三也会兼职杀手，做做人头买卖。

在荒州最南边，靠近南蛮密林的边城里，像他这样的人很多。

在这远离都城的无序之地，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

清洗完血渍，李十三向着边城夜晚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边城晚上还闪着亮光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酒馆，另一个则是勾栏。以他的年纪，自然不是去勾栏，不愿意作践自己，更不想浪费钱财。

荒州人大都好酒，尤其是在这秋风凌厉的时节，酒馆里更是热闹。

酒馆里，乱哄哄地一团，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在吹牛划拳。

只有角落里头发花白的一个老头，满脸通红，安安静静地自饮自酌。

旁人打趣地问道，“李老头，你当真闯荡过中原吗？”

老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过得这般落魄？”

李老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嘴里嘟嚷着什么“侠之大者”“达者兼济天下”这样的话。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已经清洗干净的李十三走近店里，哄笑的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在这儿的名声可不大好。

他走到满脸通红的李老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头子，可喝好了，该回去了。”李十三说道。

李老头醉眼惺忪，迷糊的说道:“好了，好了……”

李十三扶起他，走到酒馆门口的柜台前，对着掌柜说道：“掌柜，拿一坛酒，结账。”

掌柜递给他一坛酒，翻了翻账簿，道:“这坛酒当是送你的，这段时间共赊账三两四钱，去个零头，三两银子。”

李十三从袖口取出三两银钱，道了一声谢，便提着酒坛，搀扶着李老头离开了。

酒馆里，酒客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一人说道:“看样子十三又干了一单买卖，酒馆里的酒气也盖不住血气。”

“大抵如此，家里一个病弱的姐姐加一个醉鬼，十三也是不容易。”另一个酒客附和道。

在边城，消息是瞒不住的，李十三暗地里当杀手也不是什么秘密。

乾元武道兴盛，就算是农民也或多或少懂点武道，他们这些酒客年轻时谁没为了几两银子杀过人。

现在这年头，官老爷们都自顾不暇，管制江湖势力的暴力机构鹰狼司的势力一再收缩。

普通衙门对江湖人根本没有威慑力，朝廷哪还有多余的力量来管制这边远之地。

酒客们继续议论。

“大傩节要到了，商队来了十三还能再赚一笔，他可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引路人。”

“他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在林子里摸爬滚打，除了几个老家伙，没几个人比他了解南蛮密林外围了，听说他还会蛮子的鸟语。”

又有一个酒客满脸通红，插了一句:“我和他姐打过几次照面，生的挺标致的，他姐也快二十了吧，怎么还没嫁人？”

“谁敢娶啊，长得虽好看，但是个病秧子。听回春堂的大夫说活不了几年，娶回家晦气。”

“不是他姐那个病，以十三的身手，十三家里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何至于现在十七八岁了还没牵过姑娘的手，都不敢把女儿嫁给他。”

酒馆里的讨论的人越来越多，李十三可是他们这儿的大红人。

只是这个当事人早就走远了。

在皎洁的明月下，李十三扶着李老头，一边走一边提着酒坛大口往嘴里灌酒。

李老头半醉半醒，笑盈盈的道:“酒里掺的水有点多，一坛酒醉不了人，也盖不住身上的血味儿。”

“总比掺酒的水好。”李十三冷着脸说道。

李老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开口。

明明都不是什么秘密，但每次回家前都想用酒气盖住身上的血气，真是怪哉。

李老头也懒得去想这么多，又问道:“这次用了几剑？”

李十三灌完一口酒，还是冷着脸说道:“四剑。”

李老头伸出四根指头，又按下去两根，“如果换你师弟或者一年前的你，只需要两剑。”

“两剑？”李十三皱了皱眉头，道“黑子只有引气境四层，一年前的我也不过是引气境五层。”

“这重要吗？”李老头眯着眼，“不管是你师弟还是一年前的你，虽说修为不如，但都比现在的你强。”

李十三沉默，他知道师父的话是对的。

他现在的修为是引气境八层，离纳气境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今天的目标只有引气境七层。

不管是何原因，有人出钱，他便出剑。他出手便是自己练了十多年的剑法，四剑之后，血溅满身。

练了十多年剑，在偷袭的情况下，宰一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还是用了四剑。

“你的心乱了，心一乱，剑便不稳。”

第二章 月下

诸夏十四州的武道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比较受大众认可的说法，是武道最初起源于上古炼气士。在上古炼气一途衰落后，武道兴起，由中原向整个诸夏之地传播开来，经一代代武道大家、宗师的修改完善，才演化成如今繁荣的武道。

现今武道分为气境和神境。

气境便是炼精化气，神境则为炼气化神，二者之间的差距如天堑。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踏入神境。

神境武者无一不是开宗立派的一方宗师，站在神境巅峰之人，则被称为武道人仙。

和那些上古炼气士一样，武者练武的同时也讲求炼心。

李老头从小就教导他们练剑先炼心，心平则剑稳，心乱则剑颤。

李老头看出了他心中的迷茫，半眯着眼，笑盈盈地问道:“和你姐说了?”

“还没。”李十三仰头，又灌下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老头笑道：“也罢，也罢。教了你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你这浑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你那个姐姐。”

酒不醉人，李十三脸颊却是微红，他说道：“老头子，我的事儿自然会给她说。倒是你从小就教我以心御剑，但我一直不懂。”

二人在街道上缓缓走着，大荒夜空上明亮的星月为他们开路。

李老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问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学了多少剑术?”

李十三在心中细数后答道：“十四年，十四剑。”

“天赋欠佳，倒是肯努力。但学剑讲究一个‘悟’字，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第一本剑谱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神而明之，存乎一心。”李十三说出这玄之又玄的八个字。

他第一次握住那柄木剑时，李老头就对他说过这八个字，但练了十多年，还是不解其意。剑一直都握在手里，怎么用心去御剑呢？

“神而明之，存乎一心。”李老头并指成剑，酒液化成一股细流从酒坛中流出，在他指尖上凝聚成剑刃，剑势天成，却又神华内敛。

李老头指尖微动，在一拳的范围内翻动腾挪，这柄酒液凝聚成的小剑也跟随着他的指尖不断挥动。

小剑不断挥动使出剑招，有李十三学过的剑法，也有他根本就没见过的剑法。

剑舞得不快，至少没有李十三平日里练的剑快，但所有的剑招却浑然一体，在方寸之间行云流水，挥洒剑意。

片刻之后，小剑停止了挥舞，还是最开始的形状，酒液没有洒出一滴。

“可看清楚了？”李老头伸出凝聚在指尖上的水剑，接着问道：“可看懂了？”

李十三摇了摇头，李老头的剑法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刚猛凌厉、剑气纵横，只有一股难以琢磨的“意”，他看不懂。

“孺子不可教也。”李老头将这柄酒液凝成的小剑送进口里，砸吧了一下嘴。

终究是一个“悟”字，有的人看一遍就能懂，有的人却一辈子也不会懂。

这小子其实悟性不差，心里的执念始终让他悟不了。

李老头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用一辈子的剑，却不会教人。

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去剑炉拜会一趟，我有个老朋友正在那儿修撰《剑经》……”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李老头的声音顿了一下，有些唏嘘地继续道：“教徒弟，他比我强。”

“老头子，你也有朋友？”李十三有些难以置信，据城里的传闻，李老头在离开前曾经在这座边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性格怪异孤僻，没人愿意和他相处，几十年后回来，这一现象也未改变。

“我说你小子，闯荡江湖谁还没几个朋友呢。”李老头敲了一下徒弟的脑瓜，说道:“出去的时候注意点，我一把老骨头了可不想帮你收尸。别把你的杀手习气带到江湖里，不要一言不合就拔剑，多交朋友少树敌。

这是我作为你的师父，同样也是一个老江湖，给你的几个忠告。”

“知道了，师父。”李十三道，他有多久没叫过“师父”这两个字了？四年还是五年，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小子……”李老头笑道，“快到家了，等你走时，我再交待你一些事儿。”

小院门口，依稀可见一位女子正掌着油灯，静静地等候。

“姐……”李十三有些懵，不知道如何开口，愣了半晌才说道:“师父醉了，我先送他回房歇下。”

李老头嗜酒成性，家里敢叨叨他的只有姐姐李凝霜。李老头也知道理亏，从不敢还嘴，进门就开始装醉。

李凝霜轻点头，提着油灯，一路为他照亮。她面容姣好，朴素的衣衫掩盖不住她的美，只是皮肤惨白，不带一丝血色，如一尊白玉美人。

李十三把装睡的李老头放在床上，从里屋搬出两床棉絮，在客厅里铺好。老李家的屋子老，除了堂屋，就只有一间里屋和一间偏房，姐姐是女子，自然睡里屋，偏房只摆的下一张床，他又不愿和满身酒气的李老头挤，只能在堂屋里打地铺。

“凤来……”女子突然呼唤他的名字，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姐，啥事？”李十三一边铺床一边问道。

凤来是他的大名，但这名不接地气，边荒人大多也不识字，因为李老头曾经在这里厮混的时候，大家都叫他叫李十二，就延续了十二给李凤来取了“李十三”这个诨名。

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十三，反而不知道“李凤来”这个本名。

当然，李凝霜是个特例，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叫“凤来”这个不怎么有男子气概的名字。

“哦，对了。”李十三一拍脑袋，将口袋里剩下的七两碎银递给李凝霜，“这是今天赚的。”

李凝霜接过银钱，白玉般的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凤来，睡觉前洗把脸，满身的酒气。年纪轻轻的，别学老头子整天喝酒，喝酒伤身，你看看老头子……哎，你别走神，好好听着，听我的别喝酒。”

“知道了。”李十三躲开她亲昵的动作，低声应了一句。

长姐如母，在这个从小照顾他的姐姐面前，他从来都硬气不起来，即便是现在他已经比姐姐高出一个头。

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大荒深邃瑰丽的夜空。一轮弯钩般的月牙，一颗颗明亮的星辰，如此美丽的夜空，尽藏于这小小的井里。

井中也自有其天地，但总有不甘的人妄图跳到井外，像是一颗躁动的心，总是想跳出胸膛。

在这片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夜空下，井边的李十三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软弱的孩子，喜欢看星星，常常沉迷于大荒瑰丽星空。

人，总是会长大，尤其是在大荒边境，你必须比同龄人成长的更快。

李十三抓住水桶上的绳子，将水桶扔进井里，倒映出星空的水面被打破，水中的月与星随着水纹的波动骤然破碎。

等水桶装满了水，李十三抓住绳子慢慢往上提，水面逐渐重归平静，星空又逐渐映在水面上。

他身后的李凝霜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大傩……”

“咚”地一声，水桶又重新掉回井里。

“你知道了……”李十三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他依旧背对着李凝霜，不敢转身面对这个长姐。

“我不笨。”李凝霜拿出刚刚李十三给她的依稀带着血腥味的银子，说道:“带着血腥味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多，酒气根本盖不住血气。这一年还一直对我遮遮掩掩。”

李十三苦笑道：“酒掺水太多，那无良的商家，以后再也不在他那儿买酒……。”

话音未落，一双玉手忽然环在了他的腰间，李十三之后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玉美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轻启不带一丝血色的嘴唇，轻轻道:

“呐，凤来，什么时候回来？”

并未问李十三离开的原因，只是问归期。

血脉相连的二人，在月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