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眼》——大松心

第001章 报警

朱巴很小就进城里打工，最早在工地搬砖，后来去餐厅洗碗，然后转行做保安，几个月前才到这家典当行做营业员，算是进城后最体面的一份工作。

相比以前，这份工作不包吃住，保底工资也不高，但是销售业绩与奖金挂钩，如果卖得好，可以拿到不错的提成。

从去年开始，朱巴的弟弟考进老家省会最好的大学。这也是他决定辞掉保安来这里的原因，那份死工资实在担负不起弟弟的学费了。

转眼又是开学季。

弟弟在电话那头弱弱地说月底前需要7000元。

朱巴听出弟弟担心的语气，虽然钱还没有完全落实，但他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让弟弟觉得这边没有压力。

这7000元包含学费5000元，书本、住宿费1500元，以及当月的生活费500元。

城里人家的孩子，有时同学聚会就要三百五百，而弟弟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500元，刚够应付简单的一日三餐。

弟弟是家里的希望，也是老朱家祖宗八辈唯一的一名大学生。

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弟弟大一就拿到了奖学金，给朱巴减轻了不少负担。

像往常一样，朱巴很早就来到单位。

这家典当行规模不大，几百平方米的营业面积，有珠宝、钟表、杂项三个柜组。

老板生意做得大，还经营其他的宾馆、餐厅，这里平时就是姓范的主管，带着朱巴和另一名女营业员小兰看店。

朱巴提着水桶、墩布，把整个大厅擦了一遍，范主管和小兰也陆续到了。

朱巴回到自己的杂项柜台，做着手头的事，心思却静不下来。本来7000元学费不成问题，可是前一段老爸病过一场，汇了治病的钱以后，现在就差了将近2000元。

他想找范主管商量下，能否预支销售提成。因为提成按季度结账，等到那时，弟弟的学校早就开学了。

他抬头瞄了瞄钟表柜台，范主管一脸严肃地在那里摆弄他的各种名表。

朱巴考虑要怎么向他开口，范主管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这时小兰拿着抹布走过来，冲朱巴笑了笑，一边搭话一边帮他擦柜台。

之前两人并不熟，因为都比较内向，又顾忌范主管，所以各站各的柜台，最多见面点点头，从来没有聊过天。

熟起来是因为昨天，一位顾客拿着摔断的手镯到小兰那里退货，又喊又骂，无理取闹，把小兰吓得直哭。

范主管见对方蛮横，就远远窝在一边。

最后还是朱巴上去劝解，挨了不少骂，好歹对付走了。

小兰是当地城里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来就到这里上班，人长得白白净净的。

她虽然性格内向，可一旦熟悉起来，话还挺多。

“朱巴，谁给你起了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见我就联想到西游记，咯咯。”

小兰笑起来很好看，用手背遮住嘴，全身一颤一颤的。

朱巴很少和女孩子一起，闻到她身上香味，看着她开心地笑，心里微微有些荡漾。

“我老家在西川省东部的巴县，巴中、巴东都是自古富庶，所以大家喜欢用巴取名字，什么李巴、刘巴、黄巴、周巴，我上学时班里就有好多。”

见到小兰不信的眼神，朱巴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那时我同桌还有我前排的都叫王巴，老师一喊‘王巴’，他俩一块起立，后来就一个喊‘大王巴’，另一个喊‘小王巴’，就不会混掉了。”

朱巴说的是真事，小兰却笑得蹲在地上。

这边两个人聊得火热，那边范主管的脸却越来越阴沉。他平时有事没事都喜欢和小兰搭讪，讲些黄色笑话，可惜小兰总和他保持着距离。

这时看见两个人有说有笑，小兰笑得那么灿烂，范主管心里不由自主感到不是滋味。

“上班懂不懂！又不是农村收麦子，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范主管敲了敲柜台。

“乡巴佬！没文化！”

乡巴佬这个词，最近在范主管嘴里出现频率很高。这里只有朱巴来自农村，显然每次都是在针对他。

朱巴感到很郁闷。

他已经很卖力了，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承包了整个店铺的卫生，出货进货抢着搬运，尤其是遇到举棋不定的顾客，还常常把生意介绍给范主管和小兰去做。

可范主管不仅没有笑脸，还时常冷言冷语，好像和农村人做同事是一件多么耻辱的事。

小兰背对着范主管，向朱巴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朱巴打工多年，经常会受一些委屈，也曾经和各种各样外表高贵的人干过仗。无数教训告诉他，每次发生冲突，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他的目的是挣钱、再挣钱，只要没有影响到挣钱，那么就要把一切委屈埋在心里。

何况，他还要找范主管商量销售提成的事。

于是，朱巴也向小兰做个鬼脸，挤挤眼。

在朱巴来之前，范主管也是普通营业员，负责杂项柜台，生意差、提成少。

后来当时的主管辞职，于是范主管接任，便把杂项这个烂摊子甩给新人朱巴，自己转去钟表柜台。

可是没想到，朱巴第一个月的营业额就反超过他，令范主管又妒又恨。

这时进来了几个顾客，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

小兰赶忙回到自己的珠宝柜台，脸上露出职业微笑。

朱巴也连忙站好，望向顾客，却微微皱了下眉头。

因为做过一段时间保安，他对各种人都有一种职业敏感。

这几个顾客明显是社会人，大金链加纹身，眼神透着凶恶。

这时后面又进来一个异常高大的光头巨人。

前面几个也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子，但光头又比前面的高出一个头，宽出两个肩膀。

娘哩……

朱巴手心有些冒汗，心里不停嘀咕：大白天的，不会有事吧？

典当行贵重物品较多，为了防范恶性抢劫事件，公安部门在店内安装了报警系统。

这家典当行的报警按钮就在靠近大厅中部钟表柜台内侧，就是范主管右手不远的位置，只要轻轻按下，本片的公安派出所就会有预警显示。

以前曾做过演习，从按下报警按钮到干警赶到现场，大约13分钟。

这时光头巨人身后闪出一个瘦子。

“强哥，就是这家黑店，他么玻璃手镯卖我五千块，还不给退货。”原来是昨天找小兰退货，无理取闹的那个人。

果然要出事。

朱巴看向钟表柜台那边，一旦范主管有报警的举动，他就想办法吸引注意力，掩护他。

“是谁欺负我兄弟啊！”强哥一开口，嘶哑的嗓音好像低音炮混响，撼人心魄。

范主管吓得缩了缩头。

其他壮汉不由分说就要上去揍人。

“封门！”

一声令下，已经有人把卷帘门拉下来。

朱巴趁乱向范主管挥手示意。

幸好范主管刚好扭头看到，朱巴用食指在面前按呀按。

这时小兰“啊”地一声尖叫，被一名大汉从柜台里面拎出来。刚要挣扎，就被粗鲁地按倒在地，双手扭到背后。

朱巴觉得自己要弄出点动静了。

“放开她！”朱巴猛地分开众人窜到小兰身旁。

“找死！”

强哥眼露凶光。

大汉们蜂拥而上，围着朱巴一顿拳打脚踢。

“别打别打，几位大哥，住手啊！”朱巴护住头脸，一边翻滚一边喊着。

小兰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看着身边朱巴来回翻滚，眼泪止不住滴下来，又不敢哭出声。

朱巴鼻子挨了一脚，伤虽不重，鲜血却溅得到处都是，一张脸更是成了血球。

“停！”

强森挥挥手，朱巴和小兰被并排按到墙角蹲下。

小兰顾不上害怕，掏出纸巾给朱巴擦血，又卷成一个小卷塞住鼻孔。

朱巴一动不动让她治疗，对她扮个鬼脸。

小兰刚收住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

这时范主管被一脚踢过来，蹲到朱巴旁边。

“怎么样？”朱巴看看他，小心地问。

“什么？”范主管一脸茫然。

朱巴仔细观察，确认他茫然的眼神并非装出来的，无奈之下只有苦笑。

第002章 镇店之宝

这时大汉们已经封闭了典当行的门窗。

“强哥，是拣好的整还是打包全收？”

这些人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珠宝玉器，一个个双眼放光。

朱巴心里拔凉拔凉的，如果遭了抢劫，自己的提成肯定没指望了。还剩不到半个月时间，到哪里再凑2000元呢？

有人搬来椅子，强哥在朱巴三人对面坐下。

朱巴仰头看他，坐在那里像一座山，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你们听好，我强森做事是有原则的……”

原来这家伙叫强森，好霸气。

小兰瑟瑟发抖，使劲往朱巴身上靠。

“在外面混，都要讲信义！”强森一字一顿，手指着昨天来退货那个矮个子，“老三，你说。”

矮个子老三掏出摔断的镯子，侃侃而谈。他咬定镯子是玻璃仿的，本来送给一个大客户，结果一只镯子毁了他一单十万元的生意。

小兰额头急出了汗，想分辨，又不敢说。

其实她按销售额百分之一提成，卖这个镯子才提50元。

以前也遇到物品损坏的情况，是谁的责任，就按照成本价赔偿。

账目上，这个镯子成本3000元，销售价不低于5000元。

强森挥挥手，两个大汉过去拽起小兰，不顾她的反抗，强行架到强森面前。

小兰被他凶狠的眼神盯着，吓得浑身乱抖。

“你别怕，我们不打劫，是维权……说，怎么赔？”

朱巴听强森居然说是维权，心里暗暗“靠”了一声。

“那……那……镯子是真的……是糯种翡翠……”

小兰还没说完，旁边的老三就急了：“放屁！这是翡翠吗？毁了老子生意，谁都别想好过。”

小兰这时只剩下哭。

她家境很一般，父母双双下岗。如果退货，镯子已经废掉，她需要赔店里3000元成本费。

3000元超出了她一个月的工资收入，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可是，现在对方不仅是要退货，还要赔偿生意上的损失，小兰简直要崩溃了。

“你们……你们……欺负人……”小兰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朱巴暗暗替她担心。

如果在昨天之前还好，他和小兰不过是普通同事。可今天早晨以后，他觉得两人已经是朋友了，因此发自内心为小兰捏了把汗。

可形势不仅没有缓和，还在进一步恶化。

那个老三见小兰不肯承认，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还不解气，又上去对她动手动脚。

“不赔是吧？不赔是吧？不赔是吧？赔不起钱就赔人。”

小兰发出阵阵惊叫，被两个大汉拽住胳膊，根本无法躲闪。

“住手！”

朱巴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喝止。

“我赔给你，快把她放了！”

他脑子里飞快计算了一下，自己截止到现在大约会有4000元提成，其中2000元要和手头的钱一起留给弟弟，富余的2000元索性赔给他们，先把小兰救下再说。

可是2000元对朱巴是个大数目，而强森和老三听了这个数字，先是吃惊，随即狂笑不止。

“小子，你还有心陪老子开玩笑？”

强森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弯下腰，抓住朱巴和范主管的领口，一点一点把两人举起来。

朱巴感觉他的胳膊像起重机摇臂，自己两只手合握，也包不住他粗壮的腕子。

真是太强悍了，硬得跟钢铁一样。

“2000元？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强森双手一合，朱巴和范主管肩膀嘭地撞在一起。

朱巴还好，平时经常锻炼，有点小肌肉，虽然疼，过了几秒就恢复了。

范主管可不行了，单薄的身材，感觉骨头碎了一样，眼泪鼻涕直流。

“给老三写张十万的欠条，这事包在我强森身上，给你们摆平！”

朱巴、范主管一起看着咫尺间强森那张硕大的脸。

“老大，不……不关我事，是他……”范主管牙齿咔咔打颤，眼睛往朱巴那边瞥了瞥，“都是他……他俩，用玻璃手镯欺骗顾客，不关我事。”

朱巴听他竟然无耻到出卖同事，立刻气愤填膺。

事情往往这样，越是对底下傲慢的人，遇到强权就会越卑微。

人与人相处，一些人看重是非善恶，另一些人只注重高低贵贱。

范主管就是后者，在他这个农村人面前耀武扬威，而面对歹徒则变得秒怂。

强森牛一样大的眼珠在范主管和朱巴脸上来回扫视。

朱巴很快冷静下来，既然范主管不仁，就别怪他不义，是时候也要给范主管引把火烧烧身。

“范主管……”朱巴侧过头看着他，“你看不上我这个农村人，嫌我穷，说你家在市中心一百多平米精装修，存款上百万。我们确实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现在要解决事，我全部家当2000元都拿出来，你是不是也……意思意思。”

范主管当时脸就绿了。他的家境也一般，只不过平时吹吹牛，抬抬身价，没想到被朱巴关键时刻利用上了。

强森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范主管身上：“范主管……原来还是位领导，失敬了。”

在他的授意下，几个大汉拿过纸笔请范主管写欠条。

范主管心里明白，一旦写了，自己是绝对没能力赖账的，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写。

“是他俩……没有我事……几位老大，别打别打……”

那边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噼噼啪啪”一顿嘴巴，把他扇成了猪头，两腮乌黑发亮。

这时电话铃响，是店里的座机。所有人一下安静下来，铃声更加凸显。

强森示意禁声，吩咐范主管接电话，然后按了免提。

扬声器传出老板的声音，让范主管把保险柜里的镇店之宝送到帝皇大厦，他正和一个重要客户在那边等着看货。

朱巴知道，老板所说的镇店之宝是只破碗，很不起眼，但据说是重金从藏区请来的通灵古物，几个月前有客人出五十万，最终也没能成交。

范主管在强森的逼迫下，打开保险柜，从里面颤巍巍捧出一只破旧的碗。

说是碗，其实只是大致形状像碗，但没有碗的底座，圆溜溜的，边缘处有很多破损。

朱巴上回见过一次，当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第二次见，心里又微微一动。

还真是神奇啊，有什么能量？好像可以和人沟通。

强森已经一把把碗抢过去。

范主管大惊：“别摔了，很值钱啊！”

朱巴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碗上，于是灵机一动，一步一步蹭进钟表柜台，找到那个公安报警按钮，轻轻按了一下。

这个举动被偶然回头的范主管看到了。

其实他一直后悔错过了最佳报警时机，可当看到朱巴去报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明明是个农村小子，可处处胜自己一筹。尤其刚才，还他么给爷下绊……

范主管迅速把眼神从朱巴身上移开，然后看似随意地走到强森旁边，小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回头看，那小子在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