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山河》免费试读_君子湮
第一章 冥冥
君赦出山了。
看着眼前巍峨的被雪覆满的大青山,而下山的路就在脚下,他的眼睛湿了湿。
他盼着自己能出山,足足盼了整整一十一年。从他七岁开始腻了山中滋味后,就一直在想着自己“何日出山”。
可是,出山的这一天来了,他反而有些难过。
至少鼻尖酸的很。
他不想落泪,因为他害怕师父看到了不高兴,又后悔放他出山。
然而他出山的这一天师父并没有来,于是他不想落的眼泪,就在别人面前“啪嗒”一下掉下来了。
打在石头上,跟不值钱的珠子似的。
君赦认识他身旁的大胡子叔叔,这个大胡子叔叔就是每年年初的同一天,给师父送酒的人,至少从君赦记事以来,长久不变。
哦!不对,有一年大胡子叔叔迟了一天才给师父送来酒。迟了的那一天,好像是大年初七……
那就是初六那天,到了夜里了师父都不见有人来给他送酒,于是他就把君赦叫到屋子里,用着深沉的目光看着君赦。
师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阿赦,你不小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师父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那天他的师父格外地温柔,没再开口闭口提“之乎者也”“诗书礼易”,来讨伐君赦的神经。
半夜里的时候,君赦被山里的野猫的叫声惊醒了,忽然发现隔壁师父的房间灯还亮着,就走上去看了看。
结果就看到了师父的一根白绫悬上了房梁,师父准备踢凳子的一幕。
他惊叫一声,立马上前扑倒了师父,他师父跟魔怔了一样,闭着眼不停地喃喃自语:“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
在君赦的摇晃下,师父睁开眼,恍惚看到君赦后,却又安静了下来,很快便泪流满面,突然一把抱住君赦就说:“先主,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没能护住你,现在连你儿子都护不住了……!这下好了,我来黄泉来向您请罪了!”
师父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说完这几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作了。直到很久很久后,君赦才发现师父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君赦记得第二天初七,师父醒来的时候,似乎惊奇自己怎么还在人间,迷茫地问了今天是初几。得到答案后就一脸的痛不欲生,才明白昨夜自己没死成。
憋了很久的眼泪才把憋回去了,他说:“算了,既然老天爷都不让我去死,那我就再苟活一会儿好了……”
直到傍晚,大胡子叔叔终于带着酒来了。师父看到他,脸色突然就变了,提着一把剑就要砍大胡子叔叔,大胡子叔叔跑啊跑,师父就把整座山都翻了翻。
君赦现在不仅眼睛里难过,心里也难过。
眼前就出现了一块黑帕子,大胡子叔叔说:“都十八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拿着!把眼泪擦了,我们要上路了!”
那语气横硬得就好像今天君赦不拿着擦眼泪,他晚上就能把他君赦煮了吃了。
于是瑟瑟地君赦就接过帕子,默默地擦了起来。
大胡子叔叔一身灰,粗布的精干的紧身长衣大褂,一顶围着一圈毛的充棉帽子,一张脸上下被帽子和围巾遮掩得密不透风,只留下一双眼和半个鼻子。
大胡子叔叔为什么是大胡子叔叔,因为他的胡子真的很大、很浓、很密啊!一大卷的胡须被藏在围巾里,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想不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的胡子,长得很!
君赦也穿着棉衣大褂,毕竟新年刚过,这还是冬末春初。冬威任在,春寒料峭,他也冷啊!
他们走在厚厚的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君赦想起来,去年的秋天他死了的小松鼠。
那只小松鼠黄毛的,浑身上下肉都一团了,再加上一层长毛,整个松鼠看起来就是一个球。可以滚的那种。
秋天里的某一天陪他在大树底下睡觉的时候,被猫叼走了。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剩下一层松鼠皮了,为此他痛苦了整整两个月。
这期间他去质问过师父:“师父师父,你不是说猫只喜欢叼老鼠吗?为什么我的团团也他叼走了?”
团团是君赦给松鼠取得名。
师父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们生活在哪里吗?”
君赦答道:“山里。”
师父说道:“既然你知道是山里,那你也就应该明白,咱们山里的东西跟外面的是不一样的。就说那个猫喜欢逮老鼠吧,你有看过咱山里出过老鼠吗?”
君赦想了想答道:“没有。”
师父说道:“那就对了,猫的天性驱使它去逮老鼠,但是如果没了老鼠,那猫为了维护天性就得去逮其它东西。不只是你的团团,还有更多小东西……嗯,就是那种肉多的小东西,会被逮走的!”
君赦愣了愣,才懵懵地点头,嘴里还说着:“哦哦,是这样啊……”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君赦脑子里炸开,想到团团,想到师父,然后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想走了。
他忽然觉得他离开了大山,离开了大青山,就好像离开了家。是不是有一点点离家、出走的意味含在其中?
他不想作出远门的游子羁客,也知道师父不会挑灯写家书,更何况……书文里的那些游子羁客,好像也没有几人有什么好结局。
大胡子叔叔很快也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白雪反射的光亮照得他狰狞起来。
“你怎么不走了?”
君赦犹豫道:“我……我不想走了……”
大胡子叔叔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来,道:“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君赦被一吓,瞬间退后了两步,才勉强道:“我说,我……我不想走了,我不想……下山了。”
大胡子叔叔没说话,只是看他眼神开始不善起来了,如果眼睛能挤出刀的话,那君赦现在就是被千刀万剐的份。
君赦只好闭了眼睛,语句顺得不像话,道:“虽然我盼着能出山盼了十一年,但是我现在就后悔了。师父含辛茹苦把我带大,现在他年纪也大了,我却为了自己出山的愿望抛弃了他,他心里是多么难过……”
“虽然师父他刚刚没有来送我,但是我的确是清楚地知道,师父舍不得我,我如果一走那师父就成了一个孤寡老人了,孤寡老人郁郁寡欢,还有自戕的风险。而且……我也舍不得他老人家!”
“所以,对不起!大胡子叔叔,我不能听师父的话跟你走了!”
说到最后一句,君赦尤为大声,紧接着就是一鞠躬。
然后君赦起身后,就看到了大胡子叔叔用着虽然可怖,但却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大胡子叔叔有点感慨万千的沧桑,欲言又止道:“你……算了。”
大胡子叔叔一本正经,条理道:“第一,带你出大山,是你师父的意思,你要是真的孝顺,就应该乖乖听话,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浪费时间。”
“第二,就算现在放你回去你也见不到你师父了。他就怕你傻乎乎地会回去,所以就提前走了。”
君赦惊呼:“什么!”
大胡子叔叔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继续阴森森地道:“最后,你要是再敢叫我大胡子,我就把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了,拔成和尚头。”
君赦头皮突然一麻,木木地问道:“不叫大胡子叔叔,那叫什么……”
大胡子叔叔愤愤回道:“叫九叔!”
君赦问道:“为什么是九叔?九叔在家里排行第九吗?”
一提到家里,九叔忽然有些自豪,语气也缓和了不少,说道:“是啊,第九。像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下面早就有七个弟弟妹妹了!”
君赦惊讶道:“七个!这么多啊!”
九叔瞥了他一眼,继续自豪道:“是啊!我十八岁那年是七个,现在我三十三了,是十七个……最小的小妹好像才两岁。”
忽然九叔语气一变,庆幸道:“还好家里的老子年纪大了,想生也生不了了。你不知道,那些个几岁的弟弟妹妹哭着闹着要抱……是多头疼。”
君赦闻言却是一时语塞,张了张嘴,他没想过九叔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会有那么多的小弟小妹。也没想过九叔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会哄哄抱抱小弟小妹。
他愣愣地问道:“那为什么九叔的爹,想生这么多孩子?”
九叔似乎也愣了一下,才道:“我老子啊,年纪大了,就想养个儿子女儿把当成孙子孙女养吧。……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毕竟是我老子。嗯,冥冥自有天意。”
君赦抿了抿唇。
冥冥自有天意。
明明自有天意。
他想知道是哪个冥冥。
明明?
还是。
冥冥。
九叔在君赦前面走着,他忽然咳了一声,道:“以后不许哭了。”
是对君赦说的。
因为怕你哭不过来。
君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了,九叔已经走远了。
他轻轻地说道:“嗯,以后不哭了。九叔。”
第二章 回家
下山的路还很长。
至少满目白雪,看上去就觉得前路遥远。
君赦跟着九叔在这条九曲十八弯山路上走着,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有些难过。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大山,有一些些舍不得。
但是他又想到师父也离开了,心里面忽然也好受了些。毕竟,不是他一个对大山无情,也不是他一个抛弃了大山。
九叔呢,就只管自己一个劲儿往前走,只要君赦的脚步不停,他就不会回头看他。但若君赦的脚步忽然停了,他必定回过头来怒怒地瞪着他。
九叔的目光,可谓是“意味深长”得很。君赦虽然没见过阎罗王,但是每年贴门幅的时候,师父总会提笔绘一幅阎罗王的画像。
画像里,阎罗王眼睛肿肿的,皮肤黑黑的,胡子大大的……虽然君赦也没见过九叔的全脸。但是,君赦就是觉得九叔跟阎罗王,长得像。
黑皮肤、大胡子……就是可惜九叔的眼睛不肿,九叔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像山里的那棵野桃花,花枝下垂,重瓣纤珑。
若不是九叔的眼神实在太过渗人,君赦也想多看几眼。跟阎罗王像的最关键一点就是,九叔的眼神跟阎罗王,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回望几眼,君赦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再停下脚步了。
他们在山路上走了很久,直到君赦的双腿有些麻肿了,浑身又出着热汗,九叔才放缓了速度。
九叔在前面等君赦赶上来,等见到他吁吁地小声喘气,九叔又皱了眉头,问道:“你就这么弱不禁风?这才走几里路,就把你累成这样?”
君赦说道:“叔……九叔。我在山里,顶多就是从山上到山下挑挑水什么的,可是我看我们刚刚最起码走了二十里路……”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倏忽间瞥到九叔的眼,严肃地不像样,心里一凉自然也不觉得有多躁了。
然后他就发现九叔气息平稳,鬓角间没有一丝汗滴,蓦地好生惊奇。
君赦说道:“哎,九叔,你怎么一点汗都没流,我刚刚可是都擦了一大把了。”
九叔看着君赦半晌,幽幽地说道:“……你九叔天生体寒。”
君赦闻言,理所当然地说道:“怪不得九叔要把自己外八层里八层地包起来,原来是体寒啊!”
九叔瞥了他一眼,说道:“蠢。”
君赦乍听没有听清,问道:“九叔,你刚刚说了什么?”
九叔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
来到了山路的一个岔路口,九叔说要去取一个包裹,让君赦在这里等等他,君赦吁得厉害自然就同意了。
然后他就蹲在岔路口,看着九叔黑黑的臃肿的身体极其稳健走向一块大黑石。那大黑石还挺大、挺高的,黑黝黝的,头顶白雪,远远看去实在是可爱的不得了。
君赦看着九叔利索地从石头底下掏出一个黑布包裹来,这动作流畅,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了。
九叔拿到包裹后就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君赦蹲在地上的姿势,皱眉,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
九叔刚准备上前去的时候,山路旁的一棵老树,突然从上面掉下来一块雪块,“啪”地砸在了路上。
九叔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不自觉的动了动十根手指,“嗝哒”“嗝哒”的声响极轻。
他说道:“过来!”
君赦立即反应过来,小跑了过去。
君赦叫道:“九叔?”
九叔没理他,径直打开包裹。包裹里只有三样东西:长剑、银两、玉佩。
长剑是比直直的,银白剑鞘,黑玉剑穗。
银两是雪花花的,十两碎银,欲语还休。
玉佩是翠澄澄的,玲珑风骨,艳红流苏。
九叔拿出东西后就将黑布扔到了一旁,拔剑出鞘。其身不动,手腕微动,长剑深入积雪,剑身上下起落,大雪纷飞,最后剑尖斜地,就把大黑石前的积雪清理干净了。
九叔横眼扫过大黑石的上端,抬起剑就是一劈,起初无甚反应,须臾之间一块长扁的石块,就从大黑石被剑劈的那边掉落。
九叔见石块掉落,用剑一抬,石块翻滚,落在了大黑石前积雪干净的空处。再用长剑轻轻挑起随意扔下的黑布,铺在了方才设好的石块上。
九叔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就对君赦说道:“坐。”
君赦受宠若惊,他看着九叔认真的样子,才抛下犹豫,慢慢地坐了上去。
君赦本来就比九叔矮了半个头,这一坐,矮了的可是半个身子。
他抬头看九叔,问道:“九叔我坐这儿,你坐哪里?”
九叔漠然一眼,抬手就把碎银和玉佩丢给了君赦。
这下君赦才清清楚楚地看清楚翠澄澄的玉佩是什么样子,圆的,大概一掌掌心大小。中间是镂空的富贵牡丹花纹,栩栩如生,下端结一颗珠子,珠子是祖母绿的,下面就是一串流苏。流苏艳红得,像夏天里高照太阳的中心一点红,鲜艳的感觉。
九叔说道:“玉佩你保不保存好无所谓,银子你别弄丢了,要是丢了的话,我们还怎么回家?”
君赦诧异,问道:“九叔我们,回家……是什么意思?”
九叔说道:“与其问回家是什么意思,你倒不如先想想该认二叔做爹,还是八叔做爹。”
君赦愣住了,迟迟问道:“认爹?……九叔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九叔说道:“你师父自身难保顾不上你,九叔作为你师父的挚友,自然有责任替他照顾你一段日子。对了,还没跟你说过呢,我们家在洛庸城,姓云,还有,你再给自己想个名字,你过来也是要改名的。”
九叔继续说道:“我们家孩子有些多,还有几个长一模一样,你不要见怪。你手上那块玉佩代表的是我的身份,能不弄丢就不弄丢吧,丢了也无所谓。”
九叔又说道:“我想代你师父照顾你一段日子,你就要用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让我能照顾你,云家不养外人,所以就要认爹。认完之后你不叫他爹,也可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君赦迷茫了。
之前,他是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大青山,这下,他是没想过自己很快又有一个“家”了,还有一个“爹”,一大群的“家人”。
但是他心里还是知道,九叔不过是替师父照顾他罢了,毋庸置疑,他们不是他真正的亲人。
君赦是个孤儿,父母都不知道是谁,从出生起就被师父收养,一样就养了十八年。他和师父两个人生活在山里,也没感觉到多凄冷,反而觉得这样就够了。
君赦低低地叫道:“九叔……”
九叔淡淡瞥过他,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寄人篱下对吧。但如果我告诉你,你师父对我们家有恩,养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会否觉得,寄人篱下?”
君赦动了动嘴唇,最终说道:“我不知道。”
九叔缓缓地说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们家你待定了,爹你也认定了,名字你也要想定了。你师父养你十八年,现在被人追杀,若他一人尚有还生之力,若你们二人……你也不想拖累他,是吧。”
良久之后,君赦妥协了。
他问:“九叔,我进了家之后还能出来找师父吗?”
九叔说道:“可以。只要你能出得了门。”
君赦说道:“嗯。谢谢你,九叔。”
九叔愣了一下,说道:“不必谢我。”
九叔又觉得有些不讲情理,又添了一句说道:“爹你认好了吗?”
君赦撑着头想了想,说道:“九叔,我没见过二叔和八叔,不如你给我说说他们吧。”
九叔倚到了大黑石上,说道:“你二叔,身体不好……你八叔,怎么说呢。大概就是风雅两个字。”
君赦喃喃说道:“这样啊……”
九叔问道:“怎么样,认哪个做爹?”
君赦说道:“如果要认爹的话,那就八叔好了。”
九叔问道:“为什么?”
君赦回道:“因为八叔风雅啊!师父说,风雅随性。八叔是风雅人,对我这个凭空冒出的儿子也就随性而待。但是二叔身体不好,我怕他看到我,心情就不大顺畅……”
九叔顿了片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告诉君赦,他八叔风雅是真风雅,只是……算了。
九叔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再给自己想个名吧。”
君赦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九叔,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九叔说道:“没问过,不知道。”
君赦说道:“那九叔我告诉你,你可要记住了,我叫君赦。君是君王的君,赦是无罪的意思。”
九叔握着剑鞘的手忽然一紧,双肩微微地颤抖起来,只是在君赦低头的一阵,就平复了心情。
九叔有些嘶哑地说道:“哦……那你回家之后就叫云赦吧,省得改了。”
君赦低低地念着:“云赦……云赦……”
随后笑了笑,说道:“好。”
九叔说道:“我叫云峙,字倾河,你也要记住了。”
君赦抬头看了看九叔,叫道:“九叔,云……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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