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眇门》——麦陇

第一章 情殇归途

十月一日，普天同庆，一年一度的国庆节小长假，让高速路变得熙熙攘攘。

这天，天气依然炎热，长长的高速公路，被晒得滚烫，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远远望去，路面犹如受到水渍的浸润，路边已经蔫了的草丛，早已将叶子低垂到地面。

小长假的头一天，高速上的车辆络绎不绝，但秩序井然，老老实实的行驶在一条条虚线隔开的车道上，南来北往，速度并不算慢。

从天空向下看去，车辆沿着高速公路排成了一条移动的长龙，向远方延伸。

一辆八成新的大巴，正行驶在高速公路的慢速车道上，前方有一辆两节拖挂缓慢的前进，它似乎已经使出全部力气，已经累得嗡嗡作响，浓黑的尾气不停地从排气管中喷出，犹如努力拉犁的老牛喷出的鼻息。

即使如此，它行驶的速度仍旧不快。

大巴似乎无法忍受这种缓慢的速度，左侧尾灯不停的闪烁，提醒着后面的车辆，它要借道超车。

太阳已经挂在正南，炎炎烈日让人困乏交加。大巴内安安静静，大部分人已经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打着瞌睡，稍微清醒的则眼睛一刻不眨的紧盯手机的屏幕，时而漏出诡异的微笑。

满车的乘客，都在享受着空调习习凉风和难得的清闲时光，只有开车的师傅，借着旁边的小风扇吹出的凉风，强提精神，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随着右侧尾灯的闪烁，大巴成功完成超越，并返回到它原来的行车道上，兴冲冲的提速，似乎想要把后面的挂车甩的远远的，好出一口憋屈的恶气。

……

后方，一辆黄色的超跑，从紧急车道上呼啸而过，矮小的车身如脱险飞箭一般沿着高速路疾驰，对路边的限速标志进行了极尽的嘲讽。

开车的是一个二十许的青年，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显然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旁边的少女，双眼紧闭，神情紧张，她已经将纤瘦的身躯紧紧的贴在椅背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带，指尖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却丝毫没有发现。

满天飞舞的青丝，并没有掩盖住那张姣好的面容。

青年迷离的眼睛不时地偷瞄她高挺的胸脯，看着她紧张的样子，邪邪的一笑，笑的颇为得意。

……

接着，后面跟着一行四辆红红绿绿的跑车，其中一辆，开车的竟是一名少女。

那少女带着足以盖住她半张脸的大墨镜，隐约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出厚实的粉底下有一抹嫣红，只有四指长的朝天杀马特头型，彰显着她“与众不同”的性格。

五辆跑车轰鸣着向前狂奔，路上的车辆在换乱中纷纷避让，似欲躲开这群不要命的疯子。

那黄色跑车一马当先，和其他车辆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偶尔打出的饱嗝中，仍旧飘散着浓浓的酒气，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乘着酒后的兴奋劲，正是找刺激的最好时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玩了，即使被抓住，他们背后的力量也很快把他们弄出来，谁让他们投胎的技术如此了得呢，找到了手眼通天的富贵人家。

紧急车道上一马平川，开起车来好像没什么意思，黄色跑车中的青年看着旁边的少女，她好像已经慢慢的适应了车的速度，登时便觉得浑然无味。

透过后视镜，遥遥地看到紧随而来的四辆车，除少女走在应急车道外，其他都在行车道上左突右撞，虽然速度慢了些，看起来也很有趣的样子。

他便也耐不住炫耀的兴致，准备在超过前方的大挂车后，漫入行车道内，他贴着那挂车的车身向左变道，顺便给那挂车司机一个“惊喜”，却不想大挂车的前方尚有一辆大巴，其车尾仍然闪烁着转向灯，慢慢的朝这边贴过来。

原本笑眯眯的青年脸色大变，他变道的趋势已然形成，回转方向盘恐怕车子会立刻失控吧。

他来不及思考，一边鸣笛，一边猛踩油门，却想在大巴贴过来之前，冲到大巴前面。

……

突然出现的鸣笛声，让正大巴司机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出现在右前方的黄色跑车，让他乱了心神，猛踩刹车的同时，向左急打方向盘。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滴……滴……”声从大巴的后方传来，伴随着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吱吱”声，惊醒了大巴上打瞌睡的人。

大巴司机不用看，便也知道此刻鸣笛并刹车的，正是后方那辆高速行驶的大挂车。凭借多年的经验，想必它已经停不住了，自己的刹车，便也给对方留下了不少的隐患。

大巴司机急忙扫视一眼左侧后视镜，见没有太近的车辆，便迅速回转方向盘，大巴在惯性的推动下，有些失控，摇摆的朝着道路左侧的护栏冲去，车身同时开始侧翻，车上的乘客露出惊恐的眼神，谩骂声此起彼伏。

眼看就要侧翻在公路上，司机下意识的向右猛打方向盘，却没想到就是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结束了车上大多数人的生命。

只见那大巴车前轮已经抱死，车身失去控制，直冲冲的朝着外侧护栏冲去，司机再想要回方向盘时，已经来不及了，“哄”的一声，大巴带着一车人，撞破护栏，栽到近二十米高的桥下，不足一米深的河水，并没有缓冲掉大巴的下落之力，猛烈的撞击下，大巴车完全变形，车身缩短了近一半，车里的人，在撞击中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几个没有系安全带的人，直接被甩出近百米，落到水中，轰起几团巨大的浪花，漂在淡淡的血红的河水中没了动静，随着河流朝下游飘去。

大巴处鲜血混入流淌的河水中，染红了半条河流，良久也没见一个人从车中爬出来。

那黄色跑车歪歪扭扭的停在远处的紧急车道上，瘦弱的青年从车中冲出来，站在大桥上愣愣地看着桥下已经严重变形的大巴，以及渐渐被河水冲走的那抹鲜红。

刚才的后怕，让他的手不停颤抖，大脑一片空白，懵在当场。

“啊……”

车上的女伴，似乎刚刚从高度刺激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她，在车中大叫起来。

正是这声大叫，惊醒了愣神的青年，他慌慌张张的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拿出手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扔到一边，启动车子，便扬长而去

……

晚上九点，夜空寂静，久违的繁星又挂满了天空，漫天的繁星闪闪发光，在夜空中显得特别明亮，抬头望去，让人眼花缭乱。

这个时间，估计生活在城市里的大多数青年，都已经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忙活了一天后，这才是真正的放松时间。

而此时，张瑾南却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刚回到寄居的出租屋。

“踏踏”的脚步声，并没有引亮楼道的廊灯，走廊中仍旧漆黑一片。

张瑾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挂在天花板上的旧灯泡，狠狠的拍了下巴掌，灯泡并没有任何回应，这盏灯已经不是第一次罢工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糟心的物业，总也处理不好这点小事。

张瑾南脸上表情没落，拿出挂在孤零零的不锈钢环上的两把钥匙，熟悉的辨别出想要的那把，摸索着插入锁孔，随着“啪嗒啪嗒”两声轻响，紧闭的防盗门被拉开，接着换成另一把钥匙，打开木制的屋门。

这里地处高新区附近，这种高楼大厦之外，由遗留的老房子形成的城中村相当普遍，大多数都和张瑾南住的这间房子一样，是一些简易的加层，外墙上早已刷上了大大的圆圈，圈内的“拆”字非常显眼，以至于国外都把这个字理解为财富与幸福的象征。

高新区周围发展空间比较充足，开发商没有时间和精力对这种“老旧难”进行开发，因此，在高新区上班的“蚁族”，仍旧有机会以低廉的价格在此蜗居，或许，对于他们这种刚毕业的学生来说，也算是一种福利。

打开开关，黄黄的灯光，有些昏暗，映照着简易并且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和已经因潮湿而大面积脱皮的老式砖墙。

前段时间贴上的旧报纸，也已经被脱落的墙皮压出了几个破洞，露出红色的方砖。

失去了女主人，周围的环境有些凄凉，让张瑾南心情更加失落，对于几个月前还在优美的大学畅想未来的他来说，眼前的现实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生活的泥泞，虽然用尽了浑身气力，却始终无法挣脱，只能苟且的活着，看不到诗和远方的影子。

看到门口的女式拖鞋，张瑾南心里一痛，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这是刚搬来时，和女友一起在不远的小市场中淘来的，而现在的她，却再也不可能踏入这个破旧的小房间了。

瞬间，张瑾南失去了任何兴致，有气无力的推了一把房门，没想到，那木门却在风的助力下，“砰”的一声狠狠的关闭。

失魂落魄的张瑾南却像没有听到一样，缓缓弯腰捡起那双拖鞋，死死地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好像抚摸的就是他的女友。

良久，才小心的用方便袋装起来，珍而重之地放在女友的衣服旁，行尸走肉般，向屋内挪动。

他一屁股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木椅上，翻开了痛苦的回忆，自己也逐渐被淹没在压抑和痛心的惊天巨浪之下，窒息之感，几欲让他虚脱。

张瑾南原来的女友叫刘静，一个普通的名字，中等身材，脸蛋却颇为耐看，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看起来非常协调、非常秀气。

张瑾南出身农村，来到这个被称为大学的陌生地方，从穷乡僻壤间出来，一头扎入高楼大厦之间，初始的新奇之感过后，便是无法排解的忐忑和对家乡以及父母的思念。也就是这时，他遇到这么一个温柔聪慧的女孩，一颗漂泊的心，也算找到了慰藉之所，心灵的种子在这个城市慢慢生根，生活也变得鲜活起来。

尤其是看到她思考问题时，灵动的大眼睛呼哧呼哧的眨动，显得特别可爱。

曾经，他一度认为这个同样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女孩，会陪他一起走过人生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因为他们兴趣相投，他们相互爱慕。

临近毕业的时候，他们一起在这里找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

但是，美好的东西，总不会持续太久，似乎只有缺憾才能成为永恒！

前不久，她在一次回老家的途中，遇到了醉酒驾驶的“富二代”，据说他们的父母在当地“混”的不错，算得上商业巨子。

他们在高速上嚣张的横冲直撞，不停的对周围的车辆进行挑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彪悍。

终于，引发了那场惨绝人寰的事故，摧垮了数十个家庭，其中，也包括张瑾南的挚爱。

第二章 阴阳两隔

这桩特大交通事故，成了全国近几年最大的恶性事故，全车共计48人，悉数殒命，大多当场死亡，几个重伤的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去世，连抢救的机会都没。

事后，肇事者迅速逃离现场，公安机关调查取证时，也受到不少阻碍，甚至办案人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逼利诱。

肇事者并没有及时被施以应有处罚，事件发酵中引起了各大媒体及网络用户关注，影响之恶劣，事态之严重，想必那些当时以为可以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也始料未及。

更有好事之人，将肇事者家属及其保护伞全部挖了出来，并公之于众。

这时，大家恍然，原来肇事者的嚣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其父乃是黑道发家，为当地一霸，为人心狠手辣，不知多少人倒在他或明或暗的打压及虐杀中，其中不乏企业名人。他手下产业众多，大多见不得光，经营中也结识了不少地方政要人物，当地人听到他的名字，大都面露畏惧之色，讳莫如深。

……

张瑾南作为罹难者家属被通知时，他大脑一片空白。虽然他不能相信，仍旧焦急又忐忑地赶到现场。

现场看到的是全身沐血、脸色苍白的女孩被人抱着，她的身躯已经僵直，左臂以一个奇异的角度耷拉在地上。显然她已经离自己而去，同时，也离开了这个缤纷的世界。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知道是留恋这个世界，还是舍不得父母亲人，又或许是放心不下她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男友。

她的脸上保留着惊恐的表情，不情不愿的被死神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位朴素的老妇，看起来已经五十许，正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哭声撕心裂肺。

她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刘静的名字，似乎想要把她叫醒，沙哑的声音如此的刺耳，而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旁边的男人蹲在地上，枯燥并龟裂的双手，因为长期承担生活的重压有些变形。他用粗糙的手背，不断擦拭着从黝黑的脸颊上流下的眼泪，双眼通红，似乎承受不住这丧女的悲痛，身形已经有些佝偻。

从他高大的身躯中，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他应该是一个挺拔的汉子，或许不算英俊，但身形一定高大。

中年丧女，已经成为这对平实农村夫妇无法承受之痛，哭天抢地的呼唤女儿，一声声，都好像在提醒着张瑾南，刘静已经离他而去。每一次呼唤，都向一根针，扎在张瑾南的心上，让他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张瑾南跪在女友的身边，摸着她冰冷苍白的小手，不由得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的青春靓丽。

三年的恋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的希望和未来！

她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张瑾南不敢相信却又无从否认，呜咽声渐渐传出，眼泪顺着脸颊滴在自己的手上，凉凉的，和女孩的体温一样凉。

一时悲从心来，身体开始颤抖，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此时的他，已经记不起“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是谁说的，他是否经历过钻心之痛？

一个青年哭的像是一个孩子，或许他现在正是一个孩子。

旁边的男人打量着拉着女儿小手的大男孩，他并没有阻止。

他听女儿说起过他，学校里有一个她很喜欢的男孩。

曾经，他还一度想要见一下这个抢走了自己“小棉袄”的男孩，也在心中模拟过好多种见面方式，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而他的女儿却永远的离开了。

男人的手有些哆嗦，从衣兜中掏出一盒“大丰收”，用力的磕出一支，放到因为激动而不断抖动的嘴中，然后又在身上摸索火机。

“嚓”的一声，火机上闪出几道火花，但并没有点着。

他的情绪波动的太厉害，双手已经不再协调，直到尝试了三、四次，火机上才出现闪动的火苗。

男人一手挡住风，护着颤动的火苗，慢慢靠近嘴里的香烟，贪婪的吸了一大口，劣质的香烟立刻燃去了大半，男人似乎并没有没做好准备，强烈的刺激，让他不断的咳嗽。

朴素的老妇，看着低头痛哭的张瑾南，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身旁的男人开始抽烟，并没有看任何表示，她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却也没有说话，哭声也慢慢变小了，好像是想让女儿最后在体会一次这个男孩的爱恋。

从此，他们便要阴阳两隔。

那一整天，张瑾南都昏沉沉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来的，只知道那对朴素的农村夫妇把女儿带走时，他便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蹲坐在满是泥泞的河道里，不知所措。

本应该相谈甚欢的准翁婿，在这种场合下见了面，却又匆匆的离去，一句话都没有交谈。

自那以后，张瑾南的生活便失去了色彩，经常情绪不稳，工作也越来越吃力，不过还好，公司考虑到他的遭遇，也未曾对他提出过分要求。

“咕噜”，肚子传来抗议的声音。

这个唯一不受情绪影响的器官，把他从回忆中拉回。

张瑾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

他从墙角的箱子中，拿出一包方便面，看到印在开口处生产日期，仔细算来，保质期已经过了一周。

张瑾南叹口气，稍一犹豫，还是撕开了封口，和着料包全部倒入大海碗中，提起身边的暖壶，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不得已，拿起墙角的电热水壶，接满自来水，放到水壶的底座上，便怅然若失地坐回椅子上。

良久，电热水壶并没有任何动静。

张瑾南无奈，重新过去检查了一下，原来自己忘记打开开关。

他暗叹一声，重新开始烧水、泡面。

一包方便面下肚，差不多混了个半饱而已，肚子的闹腾倒是消停了下来。

左右没事，张瑾南洗涮后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胸中的阴郁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索性在黑暗中拿起手机刷起了新闻。

这段时间，他特别喜欢看新闻，尤其是关于这次车祸的，车祸的原因已经公布到网上，在社会上产生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但是，某些人总是把自己放在法律之上，想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肇事者躲避惩罚，引起了广大网民的不满，这件事已经在网上酝酿几天，眼看一场政治风暴就要来临。

张瑾南一直在等待相关责任人受到相应的处罚，自己的女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无论是谁，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然而，今天网上传来的消息，仍然让张瑾南失望，涉事人员仍旧处于羁押状态，到目前为止，公安机关没有对相应事件作出任何回应。

从失望到绝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张瑾南正在这个过程中忍受着内心的煎熬。

他们已经阴阳两隔，此生再也无相见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