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涯角十一

“第一章 常锋，旗倒”

红日边陲落，沙场几人活。

也许在此之前，谁也不会料到，东离王的麾下竟有如此一支铁骑，当这浩浩荡荡的黑云翻滚着涌入战场，风云突变。胜利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倾斜，即使叶老将军深谋远虑，仅凭身后的两万轻骑，也不由地心中泛起一丝荒凉，这大半生的征战，却也免不了落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座下陪伴多年，饱经沙场的老马似是感到主人的不宁，抬起脑袋，安抚般蹭着老将军的手，眸中，是化不开的深情，是依恋，也是不舍。

老将军仰头望天，并州的天，昏黄，黯然神伤，夜幕将临，这修罗场上，烈烈东风刮起，像是那埋骨于此的数万英灵生前最后咆哮的战歌。

“大帅，叛军早有防备，此间事不可为，末将左倾，愿为殿后，护元帅突围。此战可败，但我大楚元帅在，常锋军亦在，便是我等皆断魂在此，待您复率我常锋男儿，大军压境，便是这些个叛军覆灭之时。”

常锋军旗下，窜出一骑乌骓，一个四十几许，脸若黄蜡的将军手持一柄长戟，对着身前的老将军拱手道。叶九州缓缓低下了头，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复又回首，看那飘扬的常锋军旗，旗下，是两万昂首挺胸，悍不畏死的常锋铁骑。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嗓音，却穿透整个军阵。

“我叶九州自十五岁时领军，大小数百战，平北漠，征西夷，战南蛮，斗东倭，未尝大败，虽无传世之战功，却也可称为一代良将，此番东镜八州之乱，得圣上所命，尽人臣之事。仅一月便已收复两州之地，眼看并州将下，贼寇亦有溃败之势，故本将鲁莽而追，以致走到如此地步。辜负圣上所托，难为苍生讨贼，虽百死，罪难赎。本将已再无颜面见圣上，愿埋骨于此，与诸位将军，来世再做兄弟，只盼把酒言欢，人间再无战事。大楚常锋，破军无痕！”这是为帅者的自责，亦是绝境中猛虎的咆哮。

左倾拱立的双手却再也放不下去了，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他的眼里，有悔，有恨，有不平，有不忿，有疑惑，有伤神，更多的，是信仰。恨这老天不公，多少义士仁人最终难得善终；悔于几身，虽为破虏先锋，却未能斩尽贼兵，以致主帅陷入包围；不忿这苍茫世道，为何圣上明治，文臣善谋，将人忠勇，却还免不了战火熊熊，生灵涂炭；疑惑这蹊跷战局，元帅轻骑夜袭，舍弃辎重，这常锋军中，校尉以下的将士都不曾知晓，叛军是如何得知，因而布下这天罗地网。纵然如此，这两万常锋，也会如同元帅手中的长枪，心之所向，勇往无前。

“大楚常锋，破军无痕！”左倾的怒吼，声嘶力竭，气冲山河。

“大楚常锋，破军无痕！”是叶九州的八百亲卫，八百条大汉，声贯九霄，荡气回肠。

“大楚常锋，破军无痕！”两万常锋男儿，置生死于无物，昂首挺胸，步履铿锵，奔赴灭亡。

“杀！”

“杀啊！”

像黑海中翻腾的浪花，像大河中飘摇的小舟，在数倍于己的重骑兵前，任凭常锋军如何骁勇善战，也如同没了爪牙的狮虎，无从下手，而当十万全副武装的北冥铁骑发起冲锋的那一刻，仿佛世界末日。

撕裂，分割，拉扯，磨灭……

当一个又一个兄弟坠下马，当一波又一波敌骑冲杀来，常锋军旗下的战士，逐渐稀疏。

然而素有天下第一军之称的大楚常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手中长枪断裂，大刀卷刃，仍有一嘴钢牙，还有这满腔的热血，用牙咬，用手抓，砍马腿，劈马腹。生拉硬拽，将一个个贼兵从马上扯下，剁为烂泥。死有何惧，死又如何，带着常锋之魂，黄泉路上，一路相随相伴……

銮金枪下，阎王难查。

身为大楚元帅，叶九州的武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绝世无双，即使年过半百，但两月前观星阁一年一评的浮生天人榜上，仍然能够位列十一，在这榜上的人物，无一不是站在这苍茫人间武道的巅峰，而大楚全军元帅，九州王，叶九州。

一柄銮金枪，可战无双敌，大楚常锋在，九州天下平。浮生天人榜，第十一位，金枪王，大楚，叶九州。

纵使英雄神武如此，也不免落入油尽灯枯的境地，面对那无穷无尽的人海，叶九州的心就像那将沉的红日，坠入谷底。身后的常锋军旗，已然摇摇欲坠，血战的旗手们，殊死护卫着心中信仰，即使身被数刀，即使血肉模糊，心不死，人不倒，是铜墙铁壁，是亘古长城，军旗不倒，人心不散，常锋不胜，大楚难平。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万血杀黑鹰，大楚皇室供养的最精锐的陷阵军之一，大陆最强的骑射军——血杀黑鹰，由东离王组建以抗击北漠和东倭，虽然仅有两万之数，却为大楚立下赫赫战功，东部的民生安泰，全仰赖血杀黑鹰的浴血，而如今东离王造反，这支军队已经完全被东离王掌控，也正是得靠这支精兵，再加东部川流之繁杂地势，以致常锋久攻不下，逼迫着叶九州做出长途奔袭之下策。

“袭！”

万千良驹，载着洪流般的黑甲军阵，咆哮奔袭。

“咻——咻——”

如林箭雨，挥洒而下，强弓配神射，血色黑鹰，大楚骑射无双。

“啊——呃——”

常锋中军，旗手们惨叫不绝，而手中的军旗不倒，如石化的塑像。

第三次的回环骑射，当最后一位旗手，挺拔的身躯，从旗杆划落，划入脚下的尸山血海，溅起四射的粘稠，屹立的常锋军旗，摇摇欲坠。

“不——”“将军小心——”

左倾纵身下马，欲将军旗扛住。身后，是嘶哑的呐喊，他听不见，亦或是，再也无力躲闪了。

一支重弩，透胸而过，带着破碎的内脏，把左倾死死钉在尸山。手中，军旗，终究，缓缓，落地，扬起一地黄土。被钉坐在尸体中的左倾，虎目圆睁，黄蜡般如死人般的脸上，第一次泛上潮红，这位随九州王征战多年的老将，仰天哀嚎：“常锋，旗倒啦——”平生未曾落泪，此时，如雨下。蓦然一阵猛咳，血沫流溢，却是深提一口气，大声喝道：“左倾无能，黄泉路上，先行一步——”话音刚落，气息全无。

于此，同时，听得左倾的怒吼，叶九州不由回头，冷不丁，侧翼一柄银锤飞来，而当寒气来袭，叶九州恍然回首……

涯角初次在网络上发表小说，由于是在校学生，不免闲暇较少，更新较慢，望各位谅解，在此叩首。

“第二章 常锋，魂断”

叶九州恍然回首，眼角狂跳不止，额间甚至渗出几丝寒气，那滴溜溜旋转的银锤，几乎就要当头而来。

正当此时，边上早有一员银甲小将，一柄银枪，一匹银骓，手中长枪猛然一击，骇人飞锤，已然坠落。小将攥着马绳，牵马和叶九州并行，眼中，是一往无前。

老将军的心狠狠一颤，似刀割，如剑绞，百般折磨，望着身旁的俊逸小将，面色惨然。叶九州不由抬起手来，抚着小将的脸庞，“宏儿，今日常锋军败，为父无能，死不足惜，可恨苦了我儿，风华正茂，一身本领，却要陪我这行将老朽的老头一同走这黄泉路，甚不平。”

小将摇了摇头，凝神直视着一日白头的父亲，泪如雨下，声带哽咽：“宏儿愿意，今日之败，非父王之过，我常锋军中，必有奸细，只叹此生不能手刃之以慰埋骨于此的英灵们。”似是想起什么，转而莞尔，“父王无需如此，还有大哥二哥尚在，大哥神武，二哥奇谋，常锋有他二人在，便是少我叶宏，有何惧哉。纵然东离王握有东部八郡之地，掌控血杀黑鹰，可谓权倾一时，然我大楚皇室，仍有三军可战，仍有无双帅才，仍有绝世谋人，不愁今日之辱难报。父王，便让宏儿陪着您，走完这最后一路，斩尽贼寇，杀遍叛兵。”

“哈哈哈——得此良儿，老夫再无所求，只求一死！”叶九州的大笑，声震九霄，若癫似狂，如疯如魔。

“常锋，无双——”

“大楚常锋，破军无痕——”

所有的常锋男儿，只要一息尚存，听得军号，便再感受不到痛苦，就已是无情绪的铁人，只有手中的兵戈，只有心中的信念，只有宁死不退的血性，战至终章，此生无悔，一日常锋人，世间已无坟。

五百虎狼亲卫当先，为首是叶九州，叶宏父子。四千常锋随后，冲锋，冲锋，再冲锋，无谓生死，心无他念。

十万北冥铁骑，一万血色黑鹰，再加上外围的无尽散兵，十倍兵力差距。胜负无人关注，只求杀敌。东离属军，为那一人一金，十人为尉的悬赏；常锋子弟，只求同生共死，只为此生与共。

叶九州的枪，如龙如虎，叶宏的枪，带锋吐芒。这对绝境中的父子，互相倚靠，手抵手，肩靠肩，互为盾，互为刀。座下的战马，早已断肠，血色黑鹰的箭，准而狠。

无休无止的战斗，几乎磨灭了常锋儿郎的满腔热血。

刚将长矛送入贼寇体内，未等拔出，胸口已然被另外一柄大刀没入，口里鲜血四溢，却以无上毅力，将腰间的匕首抽出，一刀又一刀地，插在叛兵身躯。即使身死，也要在流干最后一滴血前，怒吼着咬下敌人的耳朵，茹毛饮血，常锋军的魂在，人就在。这不是一个人，这是战场的缩影，是这修罗地狱中的常锋男儿，用血浇筑的军魂，用命填成的军威，不屈，无畏，可自损八百而杀敌，愿同归于尽救兄弟……

血，顺着叶宏的脸颊滑落，夹杂着不知是何人的破碎内脏，头盔已经早已了无踪迹，浑身上下，仅存半副残碎铠甲，一层又一层的黑红粘稠在曾经亮银的铠甲上，再无一处完整之地，手中，长枪缺口，不再锋锐，仅凭一口硬气灌注，靠坚韧毅力昂首，他的脸上，本应是青涩，年仅十九的少年，该是在繁华皇城无忧戏耍，青楼书阁，纵情自我，无拘无束，不为人世而忧心，不为乱世而苦恼。而身为九州王子嗣，却是永远也无这福分，少时练武，夜以继日，年方十六，便上疆场，历经风雨，饱经磨炼，面带平静，笑对死亡。

手中的枪越来越重，恍若万斤，每一次挥舞，虽然都带起一阵血雨，然而再一次举起，犹抬泰山。叶宏只觉眼皮渐重，脚步渐飘，枪法渐乱，顿时力不从心，招架之间，疲态尽显。冷不然，斜里探出一枪，一员北冥裨将觅得良机，舍命偷袭，正是叶宏老力散去，新力未生之时，心理暗道一声糟糕，却也躲闪不及，后腰暴露，眼看将要中招，正待以命换命，将长枪捅进贼兵的胸口。

片刻，一颗人头飞扬。

虽无半点兵器如体之痛，叶宏却目眦欲裂，双目血红，如丧子的独狼，猛然，撕心裂肺地哀嚎道“父王————”

砍下那个裨将脑袋的叶九州的身躯昂然挺立，巍然不动，他将手中的大刀狠狠插在地上，以支撑无力发软的身体，早些时候，他的銮金枪就因剧烈厮杀而断成两截，如今手中的刀，是随手捡来的。他已经没了再挥手杀敌的气力。他的前胸，插着一柄枪，本该捅在叶宏身上的那柄。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的孩子，这是一个父亲的抉择，是生死境地，为父者的牺牲，父爱无疆。

人生一世，千转百回，终有一死。叶九州的身躯，仍然矗立，他扔凝望着这无边无际的战场，在这，埋葬了常锋数万的英魂，如今，他这个统帅，也要上路了，常锋英灵，黄泉路上，相随。

一生经历，历历在目，如剪影，似梦幻，从一个庶出的默默无闻皇家子弟，一步一步，走上战场，统领军队，战阵杀敌，不败，善谋，果敢，年仅四十，便已是大楚百万军队之元帅。家庭美满，有妻温婉，子嗣三人，皆为俊杰，人生无悔，人生可叹。

他看着眼前哭为泪人的孩子，眼中缓缓淌下浑圆泪珠，他抚摸着三子被血浸染的脸庞，轻言道：“孩子，为父此生无悔，你们三个，都是我的骄傲。一定要活下去，宏儿。还有，把这个，给你二哥，就和他说，为父躲对不起他。”说着从胸甲中摸出一封染血的信，递到跪在身前的叶宏手中。

复又仰天长啸“常锋——无双——”气势如虹，声震寰宇

抚在叶宏脸上的手，缓缓，滑落。

楚历三百九十七年，大楚常锋，无双元帅，九州王，金枪叶九州，将星陨落，并州三日大雨倾盆，天地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