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寻航》: 人约黄昏后
第一章 人约黄昏后
民国初夏,满天晚霞夕照,叶小舟在仁济医局不远处踱着步,正等着人约黄昏后。
医局坐落在长街的尽头,是栋三层高的青砖小楼,外表十分古朴,后改装的蓝绿橙拱窗却透着一股洋味,晚照下,华彩流动,受着一些西洋建筑的影响,民国年间曾一度流行这种拱窗,离此不远的地方,有当地最大的当铺,也是这种的彩色拱窗。
这间医馆以中药铺子连带坐堂望诊,方便为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撮药,分设了仁、寿、同、登、福、缘、善、庆八个字号:比如“仁”为内科,“同”字儿科,“寿”是外科,“登”属妇科,诸如此般……各由经验老到的医师坐堂,识得药草习性,家承师传地各有一套压箱底的绝活儿,手一搭脉,仿佛看得到你的五脏六腑……西医治标,中医治本,中医是传了几千年的古法,自是有其一番神妙之处。
叶小舟不时侧过头去看门里的动静,他等待的白露是这里的护士。医局的楼门半掩虚关着,隔着左右两扇门上的彩色玻璃窗,只能看到室内一片不分明的影子。
医馆里陆续有人出入,叶小舟每每便全神贯注起来,生怕漏了眼。就医者们不仅取了药方药材,有些个还抱着字画出来,这不稀罕,那当会儿医师们看诊的同时,还会当场卖些字画。
叶小舟在海运公司做事,不是本地人,北方海边的乡下长大,风里来浪里去地讨生活。他早年丧母,八岁那年家乡遇有蝗灾大患,饥民们无以果腹,只能顿做鸟兽之散逃了个精光,路遇施饭,也是饿得狠了,想不到当场竟撑死了十几人,非常可惜。他的父亲叶无声早年曾有奇遇,被一位江湖赌客授以异术,潜心苦学了三个寒暑,得一身赌术。麻将牌经他手上推个三、四圈,记得不爽毫厘,其它赌术自然也不再话下,掷骰子、推牌九、耍押宝……无一不识,无一不精。家乡没人敢与他过招,叶无声等闲也难一上赌桌,而极为难得的是,叶无声虽平素里专嗜赌术,但知旁门左道最后多无善终,赌进盗,奸进杀,也不指着这偏门吃饭养家,专心猎鱼采蚌,不图赌场有所作为。
也许叶无声命里,这个“赌”字不提也躲不了。叶氏父子逃生路上三餐不继,途经一个县城,二人无以为生,叶无声就把全县城的各种麻雀店走了个遍,或借或赊,不出三日,默记后还于店铺。带上仅剩的一枚铜板去麻雀馆玩了一圈,第二天回家时,一块铜板就成了一袋子银圆,钱赚得叫人眼晕。
赌馆阅人无数,早看出这位客人来者不善,必定得过异人指点,不再接纳叶无声入赌。叶无声也见好就收,有句老话说的好,久赌无胜家。父子俩倒也过了一段他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的好日子。
有一天,一位乔姓公子找来叶无声对赌,乔公子是县里的知名人物,闻听其父辈是镇中第一大户,深宅广院,奴婢成群。乔父过世后,乔公子嗜赌家道也渐中落,非昔日可比。城中的赌局里布置得华丽堂皇,琼楼玉宇一般,在那种地方输个万八千的银子,乔公子也不会觉得多,却架不住经年累月。
一路进去,叶无声放眼打量,乔家虽已不是高门大户,但各宅里金银宝器不少,四壁挂满古今的名家字画,仍是有钱有势的模样,却不知多是赝品假货。
这场赌局的结果可想而知,乔公子输得没有了银子给他,便取来一只旧水手箱,看起来保存得倒为妥善,似乎极是珍贵,乔公子告诉叶无声,里面藏纳有天下人都想寻求的金银宝图。
转过天来,叶无声细细察看,旧水手箱看上去平平无奇,依稀还有股子烂鱼的腥臭味,仿佛水下年头不浅,钉在上面的铁箍刻着许多字符,看起来象是古老的咒言,但都磨损得看不清花纹了。几天的揣摩,还是辨出了“白”和“长”字,从中判断,极有可能便是“白夫人”的船长白驹旧物。
叶无声对这个人也略有耳闻,知道他做过海盗,遗有金玉无数,足够一大家口子吃上几生几世了,但叶无声没在水手箱中翻出什么宝卷秘图,心中更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不便拿去出售,那水手箱材质倒也不凡,都是东北原始老林子中的防腐木料,洗刷一遍,父子就用这只水手箱装起了行李,后来父子疲于奔命,渐渐就把寻找宝图的事忘了个干净。
一日夜里适逢隔壁客栈抓赌,一大票人真枪实弹,又是搜店又是拿人,见了这等局面,叶无声还以为是抓他而来,没有犹豫,与儿了叶小舟匆忙裹了财物细软,约好见面地点便分头逃去,叶无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围墙后……叶小舟从此也再没有见到他。
那日天冷得滴水成冰,叶无声翻墙时,落在刚冻成的冰面上,一倒摔折了腿,被擒后在当地给枪崩了。
叶小舟小小年纪,卖了一些随身之物,又在冰天雪地中学着练摊,数月里仆仆风尘,江湖飘零不知今后行止。一日实在冻得够戗,天寒地冻中晕了过去……朦胧中几杯热水下肚,身体才渐渐回暖过来,抬眼一位老汉正抚着银须微笑看他,屋里温暖如春,寒风被关在窗外长啸,原来自己被一个好心的老水手收留。
那老水手年近八十,广闻海事,世情透彻,常发前人未发之论,人也善恶分明,老而不朽,教会叶小舟许多学问和作人道理,还送他读了几年书。如此过了数年,直到老水手仙逝。
那段时间,叶小舟闲时常揭开白驹船长的水手箱,里里外外一通检看。叶小舟当时运气还算不错,他发现箱子里有几层抽屉,于是一层层进行仔细拆剥,发现了一道秘密夹层。他将粘合在夹层缝隙中的石蜡清除,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揭开这个裹得很密实的油纸包,里面封存有一张发黄的软布,当即细看,是一张人皮藏宝图。
图中绘有一座狭长小岛,蜿蜒似蛇,岛上山脉连绵,瀑布奔流,颇具几分山色水光。宝图上地貌详尽,西部平坦,东部稍凹,在小岛东部的幽深处,重点标出一处巨岩,详列了与小岛两侧的距离,岩壁间几只长腿长脚的蜘蛛在穿梭游走,细长的腿脚大概是身长的数倍,仿佛天生是为了捕猎而生,当中有的8条腿、有的10条、甚至12条、另有生着4只眼睛、8只眼……可能是这个岛屿上独有的神秘生物?如此详细描绘这些叫不出名目的奇异蜘蛛,显得颇不平常。果然,藏主在地图背面出言提醒:“这里藏纳着不计其数的各种珍宝,想拥有吾之宝藏,先解此蜘蛛之谜。白驹船长,1898年。”
叶小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也算父亲最后留他的唯一遗物,但一时好似天书,单以他的见识也猜不出个一二。
第二章 白驹
叶小舟随后几年郁结于此,广见博闻的老水手也未曾接触过此类蜘蛛,而地图中所描绘的岛屿,毕竟也不是天下的名山大川,又没标出具体的海脉、省份,更无坐标方位信息……一时无从得知位置,找寻起来也是大海捞针。
这也难怪,自古宝图多是不肯直接明言,只尽量点出关键线索。因为,藏宝人多是在不得已之时才留下图记,至于旁人能否解开玄机,是非得失,又有何相干?一切全凭寻宝人的心思与天机了。更甚至,藏宝人还指望着自己能再有机会取回,又哪肯详言?可见这天下间藏宝难寻,倒是寻宝人,对于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是拼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世世代代,求之不倦。
叶小舟事后想起来,或许那乔家公子已知人皮宝图若想参透其中的奥秘,有如登天揽月一般,留着无用,反正也已默记心间,索性拿出了抵债。
行船之人大多知道关于白驹的“白夫人号”的种种传说。据说这条海盗船的船长纵横多年,所藏的珍异宝货天上有、人间无,枭首后留下的秘藏一度引得许多人不断寻访,途中生死难料,又不得其道,但这些人仍是全力图之,前赴后继。
跑船行舟的人们歇腿闲扯时,各种海上怪闻佚事中都难不提到“白夫人”号。叶小舟在旁听了几回,当时虽小,但众人每每讲来,他也并没有完全把这事当成故事来听,因为父亲留下白驹水手箱的缘故,每每都竖起耳朵,想一听个究竟:
话说古往今来,海盗是一门很古老的犯罪行业,自打有船以来,就有人在舟船上掠抢,啸聚往来,所作尽为谋取不义之财的没本勾当,视杀人作寻常事。天高水远,来去不定,官兵难剿,俨然一群化外之民。也有人认为,乱世中这一行里的人物不乏替天行道、敢作敢为的绿林枭雄之属,所取尽为匪徒恶霸的不义之财。随着社会的文明进步,海匪海盗现今已几近绝迹。
白驹没有传说中的黑眼罩、骷髅旗,也不是伐取不义、以济乱世的海上骑士。晚清年间,曾在民间的商船护运队里谋差,不苟言笑,精干练达,驱逐海盗海匪中屡建奇功。由于他对海事熟门熟路,身手也是精绝,尤其鞭法甚好,以这等实力,行内颇有威望口碑,那些专门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也皆不敢惹,白驹很快成为最出名的民运护卫商船的船长,他的船叫“福至号”。
说起白驹宝藏的来龙去脉,当时有一些长年在外地经商的商贾,联合重金租下当地最好的商船“福至号”,运送金玉古玩搬迁去往驻地。这时的白驹船长刚满四十,正是经验、精力正盛之时,他保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护送海船,还有些个富贾带领随从亲自上了“福至号”督船。
据说,船间大大小小的箱中,多是珠玉金银、古董字画。这些金玉和成百上千年的古时秘宝重器,可以让人一辈子吃穿不愁,隔着厚重的箱盖,也能感到满船的宝气冲天……殊不料,当有贪念一起,倾世的异宝也就成了祸机之所伏。
那一夜有罕见的红月亮,月赤如血,也叫血月,古人认为这是凶月,会唤来阴邪之气,往往会有人惨遭横死。这当然不科学!红月亮只是大气层的光折现象,大气吸隐了紫蓝绿黄的光色,只留了红光射出。其实,自古以来,风月与人无害,令得风云变色的多是一些人的贪欲,为了取利,又或贪图浮空的虚名,什么不法勾当都敢做,唯利欲熏昏其心。
至于白驹船长这段往事,说法不一。最多的说法相传当年在海上,船中金银宝藏的宝气太盛,白驹两位亲信见财起意的贪欲难以按捺,发起了狠,商量与白驹谋财害命,白驹在旁听完他们所说的方略,也略动了歪心。
两个亲信见状又劝说:“白爷别犹豫了,取上刀枪抢他娘的!此等世间罕有的异宝,教咱这凡夫俗子见了,怎能不起心动念?眼下可真是到了嘴边的一块大肥肉!满船金光耀眼的,咱们顺手牵羊可就把这财给发了!操他奶奶的,等他们到江南上了岸,我等之力再想插一杠子,黄花莱可都凉透了。”
二人自是野心不小,边说着两眼边放出光芒,“谁也别和咱们抢,此刻就把这一船货给端了!发上一大笔横财,咱们今后有银元有烟土还能随便睡女人!再他娘的拉来吃粮吃烟的壮丁,换上一批火器,就去成就一番海上大业,发更大的海财!他奶奶的,人生在世,大丈夫就是要如此痛快才好!白爷好好想想,想仔细了,这船上可是成堆的金山和银山啊,这等送上门的大好良机,不可失之交臂啊!”
白驹本就被金玉晃花了眼,又是个自视颇高之人,稍一捉摸,也就把事给定下了……
由于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又是夜里沉睡时,可怜一些人死得糊里糊涂,他们在睡梦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另有发现不对劲的也都来不及了,周围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也搬不了救兵。很快,白驹他们就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分头急忙在船上找了几圈,遍寻无果之际,瞧见远方幽暗的水深处,有一条救生小艇漂了过来,借着月色,正是失踪的一位富贾之女,海上起风时,又给刮了回来。
一层淡淡的月光中,看得清她是一个绝色的尤物,世间罕有能与之可匹者,大约二十出头,神态哀绝,目中凄怨难言。
原来当时这位富贾小姐趴在角落看得真切,她忍住惊呼,仓皇而逃,可惜不懂操舵之术,没能按照预期逃走,反而生生被大风又吹了回来。
这晚月色恍惚,仿佛也在天空哀伤。它周围的朦胧月晕,其实早已预示了将会起风——“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月晕缺口的方向便是风向,只要策划得当,不愁可以逃脱!
可惜过于匆忙之外,她还不懂测月观星,当初逃去的方向便就不对。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这一个来回不过几十分钟,却好像已经历了天荒地老……
白驹没有杀她,他爱上了这个富贾小姐,虽然事后,白驹船长自己赌咒发誓,是手下动了歪心,逼着他下手,他无奈将错就错,自己有口难辩……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他的确犯下滔天大罪!日后他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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