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街十七号》免费试读_朱先中
一、
康朝行定七年,临皇城中残雪尽去、柳芽新起,正是冬去春来之时。
再过三日便是六旬节,整个临皇城都沉浸在一股欢庆的气氛之中,家家户户张灯结綵、杀猪宰羊,准备节庆到来。
每年此刻,康广王都会大开城门,广纳各国远来的使节,由于前来朝贡的国数众多,使节团人数亦多不胜数,临皇所有旅店、酒馆皆宣告客满,因此铜镜宫前的中衢广场便搭满了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帐篷,供各国使节团暂居。
捨去白日宫廷裡的繁文缛节不谈,入夜之后,中衢广场便成为了笙歌不断、酒肉成林的宴会场,各国使节为了不辱国格,纷纷端出自己国内最出色的食物、最特别的歌舞互相宴请共乐。
在中衢广场的最中央,一座以白牛皮揉製,闪烁着鲤素蓝光的大帐,倚着青石井旁的孤木搭成,此帐佔地极广,犹如小型圆丘一般,帐前两支红色大纛随风飘盪,以康朝文字写着『车持』两字。此帐乃是车持国使节火寻敬所有,论华丽、论气势,中衢广场中无一帐能出其右,火寻敬为表气派,更在帐前摆出一道百尺长席,日夜不断宴请众人,来者不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都能享受车持国所出产,以鲤素喂製的美酒与羊肉。
火寻敬盘腿豪气地端坐在长席顶端,手持夜光玉杯,踌躇满志地看着眼前热闹的酒宴,火寻敬浅酌一口酒,接着笑了笑,拿起银匙敲了敲玉杯,引起在席众人的注意。
火寻敬接着清了清喉咙,朗声道:「首先,感谢诸位大使今日拨冗来我车持帐前一聚,火寻某人先乾为敬!」
说罢一口喝尽杯中之酒,席下各国大使皆举杯相应。火寻敬笑了笑,接着道:「……一年一度的六旬节即将到来,相信大家对六旬节绝不陌生……这六旬节呢,乃是为了纪念我友邦上皇康广王涉足四海、远达六旬所立,因此每年此时,我们这些使节总要带着国内的珍奇异宝献给广皇,用以祝贺……」
火寻敬说到一半,忽被一女声打断:「祝贺什麽?祝贺咱们打输人家,被康朝收为藩属?」
此话一出,整场气氛尴尬,火寻敬脸上笑容亦是一僵,众人皆把视线投向说话之人。
只见一名身着舞衣的豔丽女子带着酒气,坐在席间,也不管众人眼光,蛮不在乎地自斟自酌。
火寻敬勉强一笑,对那女子说道:「原来是楼兰国安大使……安大使,我们都是康朝友邦,从来不是藩属,广皇更没有以武力相逼,安大使何出此言?」
安大使道:「火寻大使,你们车持国确实是康朝友邦,康朝亦没有以武力相迫,不过……对我们楼兰国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火寻敬笑道:「喔?据我所知,楼兰国亦与康朝往来频繁、世代交好,广皇甚至为楼兰设立了专门运输鲤素的驿站,让楼兰一日千里、进步飞速,不知安大使是否对康朝有什麽误会……」
安大使喝了一口酒,苦笑回道:「正是如此,今时今日,鲤素已经成为了各国命脉,火寻大使,你看看桌上这些酒肉……」安大使朝桌上摆了摆手,接着继续说道:「同样一头羊,自小以鲤素喂养的羊羔,可以长成庞然巨物,供几百个人吃食;同样一株葡萄,若是以鲤素浇灌,便能结实累累、採之不尽,光是粮食已然如此,若是提到其他方面,鲤素所带来的好处更是说之不尽……」
火寻敬道:「既是如此,安大使又有什麽好埋怨的呢?」
安大使道:「问题是……鲤素的生产与製造,全然掌握在上国与车持手中,如今各国益发依赖鲤素,我们的命脉,根本被你们两国捏在手裡……」
火寻敬闻言哈哈大笑:「安大使,您是担心我们以鲤素要挟,借以箝制各国麽?」
安大使笑了笑:「箭方离弦、木已成舟,我有什麽好担心的呢?」
火寻敬闻言,眉头一皱,缓缓说道:「你这话什麽意思?」
安大使毫不在乎,抬头堂堂看着火寻敬道:「就这意思。」
火寻敬哼了一声,颇为不是滋味。在场众大使见到火、安两人互瞪,气氛僵持,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列席火寻敬一边的龟兹大使戊地专专赶紧出言打圆场:「唉!安大使、火寻大使,咱们西域各国系出同源,都是一家子、一伙人,难得趁此佳节一聚,何苦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呢?来,我敬你们两人一杯!」
戊地专专抬手举杯,没想到火、安两人仍自顾自地互瞪,戊地右手停在半空,喝乾不是、放下也不是,整个场面更显尴尬。
戊地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对安大使使眼色,安大使这才撇嘴笑了笑,举杯对戊地一敬,对众人朗声道:「诸位兄弟,小妹喝得三巡、不胜酒力,适才胡言乱语,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说完举头喝乾。
众大使纷纷举杯相敬,这才化解了席间尴尬的氛围。
此时火寻敬仍是皱眉不展、一声不吭,戊地专专嘿嘿一笑,随意找了个话题向火寻敬搭话:「这个……火寻大使,说到六旬节呀……你们车持国准备的贡品向来是奇中之奇、宝中之宝,这七年来,每每让咱们瞠目结舌,不知大使今年准备的贡品是什麽?能否让小弟们开开眼界、一饱眼福呢?」
戊地专专不待火寻敬回话,转头向其馀大使道:「各位兄弟,你们想不想看?想看的跟我一起鼓掌!」
戊地专专说完便自顾自地鼓起掌来,受到掌声感染,其馀各国大使亦开始鼓掌。
等到席间掌声如雷,火寻敬终于收起不悦表情,笑道:「兄弟们、兄弟们,本来嘛,我们车持国忝为鲤素生产国,若不能在贡品上多下点功夫,只怕被广皇笑话,虽说这贡品是专门献给广皇,已是广皇之物,不过……要是各位兄弟想先睹为快,火寻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火寻敬嘴上说得谦虚,其实早想趁此机会向其馀各国展示贡品、宣扬国威,说罢朝身边侍从拍了拍手,四下侍从只点了点头,便退入帐中,显然是早有准备。过不多时,四个侍卫便从帐裡抬出一个以天蓝丝绸盖着的金质大笼子。
众大使们见到大笼,好奇心更盛,纷纷鼓譟着要火寻敬把丝绸揭开。火寻敬笑了笑,站起身子,随手一抄,把丝绸拉下,金笼子中赫然便是一个衣着华丽、正沉沉睡着的妙龄少女。
沉睡少女身边瀰漫着一股迷雾般的奇异气蕴,将少女遮得忽掩忽现,难以看清,众人仔细一瞧,却仍能从中一窥少女美貌:扇子般的长睫毛随着呼吸轻微搧动,小巧挺直的鼻子衬着红润的小嘴,配上白瓷般皮肤,让少女看来简直不像是人,反而像是个玉娃娃一般。
众大使被其美貌震惊,皆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有安大使微微皱眉,露出些许不忍神色。
不过,不管再怎麽美,女人不过只是女人,大使们知道车持国贡品只是个美女之后,皆不免露出失望神色。戊地专专心裡想着:「本以为车持国的贡品有多神妙,原来不过是个美女罢了……美女各国都有,虽然这小姑娘挺水灵,不过……论骚劲、论身段,咱国王后宫裡那个小狐狸精还强多了……」
戊地专专心裡这麽想,脸上却不这麽表,嘴裡更不这麽说,反而是一副兴高采烈、彷若见了绝世奇宝一般道:「这……这女子实在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不愧是车持国;不愧是火寻大使,竟然能找出这麽一位女子……我看……广皇恐怕是三天下不了床……」
戊地专专说到一半,火寻敬斜睨戊地专专堆笑的脸孔,冷笑一声道:「戊地大使,你们肯定以为车持国今年献给广皇贡品,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女子,我没说错罢?」
戊地专专赶紧道:「没……没这回事!就算只是一名女子,也绝非平平无奇,而是……而是……」
戊地正想找些形容词来逢迎拍马,火寻敬便打断戊地专专道:「没关係,会这麽想很正常,不过……各位大使,你们都误会了。」火寻敬顿了顿,看看大使们好奇的反应,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又道:「这不是一名女子,而是一个『枕头』。」
「枕头?」众人闻言奇道。
「是……睡觉时用的那个……枕头?」戊地专专问道。
「正是!这是可是车持国特以鲤素浸製,桶藏了一十七年,拥有神奇力量的『双梦枕』!」
众人一阵哗然,想要凑近观看,笼中少女睡得正香,一个翻身,四周雾蕴更是浓郁,散发出一阵异香,众大使闻之无不陶然。
戊地专专道:「这……火寻大使,您说这枕子有神奇的力量,却不知是什麽力量,又如何神奇呢?」
火寻敬得意道:「诸位听好了,任何人只要就着双梦枕入睡,便能梦见自己所最渴望、最需要之物。」
众大使闻言一愣,纷纷交头接耳、将信将疑。
此时本来沉默的安大使忽然道:「枕个人睡觉能梦到什麽?我可不信。」
戊地打趣道:「安大使,这你便不懂,我们这些臭男子,要是枕着这麽个温香软玉入眠,当然会梦到『最渴望之物』啦……」安大使没好气地白了戊地一眼,便不理他。
火寻敬见到众大使皆不信服,又笑道:「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试……既然各位大使不信,不如这样,哪位大使上来试一试?」
安大使又道:「怎麽个试法?现在席酣酒热,你要我们说睡便睡?」
火寻敬道:「只要你们枕上了,立刻便可以入眠。这也是双梦枕神奇之处。」
戊地专专道:「喔?既然如此,让我来试试!」
戊地一副跃跃欲试貌,一说完便站起身子,准备走上去,没想到安大使一拉戊地袖子,阻止戊地道:「你这急色鬼……这『枕子』可是要献给康广王的东西,怎麽能主子没用就先给你们这些粗汉子给弄臭了?我来试!」
安大使说罢站起身子,婀娜多姿地朝金笼走去,戊地尴尬地笑笑,也只得復坐。
火寻见到安大使走来,便说道:「原来安大使想要试试,行,来人啊!开笼门!」
侍卫得令,立时便把金笼之门往左右拉开。
金笼虽是笼子,空间却也宽敞,裡头摆满了枕头、毯子和绸缎,看来甚是舒适。
火寻敬一摆手道:「安大使,请!」
安大使吸了一口气,便踏进金笼之中。
笼中雾蕴甚浓,安大使闻到异香,忍不住心神一荡,赶紧挥手别去雾蕴,仔细看了看双梦枕。
走近一看,双梦枕虽然貌美,睡颜却是纯真无邪,更无一丝人间烟火,安大使露出怜惜的表情,在双梦枕身旁坐下,接着轻轻将熟睡的双梦枕臻首放在自己双腿上。
安大使摸摸双梦枕的头髮,心道:「这小女娃还真可怜,我看也不过十五、六岁,便给人当成东西送来送去,唉……」
安大使一念及此,忽然强烈的睡意来袭,安大使勉力想支撑,却难以克制,摇了两下头,就此沉沉睡去。
火寻敬在笼外看到此情此景,满意地笑了笑,重新又坐回席上,对众大使说道:「来!喝酒!等到安大使醒了,再来问问她我们车持的双梦枕是真是假!」
席上各国大使各个好奇地看着笼中二姝,竟无人动杯筷,只有戊地专专喝了一口酒说道:「能够一边看着两个美人睡觉一边喝酒,也算是人生一大享受。」
火寻敬笑道:「可不是麽?」
戊地专专又道:「不过……只不知为何车持国要将这个枕头取名为双梦枕?」
火寻敬道:「那是因为枕着枕头的人作梦;被当枕头枕着的,也会做一个梦。」
戊地专专道:「喔?那是什麽梦?」
火寻敬若有深意地一笑,并不回答。
戊地正觉奇怪想追问,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喃喃自语道:「难道……难道是……」
戊地勐然想到:「……难道双梦枕也能够梦到梦主之梦?如此一来,火寻敬就能从双梦枕处探得广皇的情报,这……这可不得了……」
戊地一边想着,嘴上可不敢说出来,只是打了个哈哈:「难道双梦枕也会梦到自己最想要的事物?」
火寻敬脸上还是带笑,眼神却很锐利,试探着戊地:「戊地大使真是聪明,正是如此没错。」
戊地专专不以为意地,脸上装得云淡风轻道:「是麽?一枕双梦,倒也名符其实,来!火寻大使,我敬你一杯!」
「喝!」两人碰杯,喝尽杯中琼浆。
正如火寻敬所说,枕着双梦枕而睡的安大使作了一个梦,双梦枕自己也做起梦来,不过巧合的是,两人竟作了同一个梦,梦到了铜镜宫城牆下,长明街街坊旁站着的两名衣衫褴褛的少年。
二、
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对于长明街的住民来说,倒是不偏不倚。
不同于光彩耀人、欢欣鼓舞准备节庆的中衢街区,长明街乃是临皇城中最为贫穷、黑暗的地区,但讽刺的是,这条街恰巧便位在铜镜宫外牆下边,一般来说,离皇宫越近的地区,便会越富有、高尚,但长明街却正好相反,不知是否为康广王有意设置,长明街正如铜镜宫的排泄道一般,承受着皇室所有的污秽、不堪与黑暗。
为什麽这麽说呢?『生死有命』这前半句倒好理解,在长明街这样一个无法地带裡,人人镇日过着三餐不继、朝不保夕的生活,若不当个刀头舔血的强盗宵小,便只能乖乖成为宵小强盗的刀头血;要是命好,也许你还能找到一条路生存,要是命差,投胎时撞错肚子,在长明街裡,可没有人会保护你,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能信任,卖子、卖女以求温饱之事可说是履见不鲜。
而后半句『富贵在天』又怎麽说呢?适才提到,长明街正巧在全康朝最有权势的康广王脚下,所有街民只要抬头,便可以看到高高挂在铜镜宫城牆上的鲤素灯,那一盏盏闪着蓝色光芒、日夜大放光明的燃灯,便是长明街名称的由来,更也是挂在『天边』的『富贵』。
在临皇城中,普通人只要得到三两的鲤素,便能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更何况是城牆上无数盏焚膏继晷的鲤素燃灯?
多少长明街街民冒着生命危险,攀爬高入云端的城牆,只为了偷得一点鲤素,但从城牆建立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长明街居民成功偷得鲤素燃灯,有的只是一具又一具自云端跌下的尸体。
从高处摔下的人通常在半空中还是活的,尚能惨叫几声、着地之后才身亡,不过奇的是总有那麽几具尸体在落地前就已经没了声息,有人说是被城牆上的卫兵击杀、也有人说是吓死的,不过总之最终都摔成了肉泥,到底死因为何,谁也弄不清楚。
总而言之,让长明街『长明』的鲤素燃灯,亦害死了多不胜数的长明街居民,这远在天边的『富贵』,最后也成了有命的生死。
因为这些长年不断的尸体,长明街渐渐发展出一个新兴行业—拾尸。
七斤和默默正巧赶上了这股潮流。
是日春风杨柳,正是常人雄心勃发,想要一展鸿图的时节,通常这个季节,长明街想要爬牆偷灯的人最多,当然落下的尸体也就正比成长,高耸的城牆下,阴暗的牆洞中,处处都是拾荒客的天堂。
七斤和默默站在城牆下边,看着满地的狼藉,两人影子被高高在上的鲤素蓝灯照得左右摇曳,虽是白日,却有些鬼气森森。
这两人年纪看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衣衫褴褛、脸庞肮髒,一副叫化子模样。但仔细一看,蓬头垢面中,仍能看到七斤两个活灵活现的眼珠子,他的眼神带着狡黠、和些许的市侩,和每个能够在长明街活下来的孩子一样,绝不单纯;不过默默可就不同,这个少年虽然剑眉星目、十分英俊,但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他眼神涣散、摇头晃脑,注意力非常不集中,嘴上带着一丝傻笑,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觉得默默心情十分之好,不过一般来说,大家会管这种人叫『白痴』,白痴绝不可能在长明街生存下来,肯定一出门就被人骗去做成人肉包子,但默默活了下来,靠得当然不只是七斤的照顾,还有他个人特别的长处……
七斤双手插腰,歪了歪脖子,严正地对默默说道:「默默啊!咱俩可是长明街裡少见的仁人志士,不为非作歹、不随便跟风;更不因为环境艰难改变志向。保持公众卫生、守护街友健康,便是我们终生职志,就像为兄常跟你说的:『一夹在手,未来我有!』喏!」
说罢七斤便把长夹与麻袋交给默默,默默睁大星目,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平淡地一手接过,立时便往城牆下走去,七斤满意地笑了笑,找个能够看得到默默的牆角便拍拍屁股坐下乘凉。
七斤随意看看,果然高牆底下四处都是摔死的尸体,他脸上不禁露出微笑「默默呀!今儿个『豆瓣』不少,加把劲儿!好好掏,掏到好东西今晚你七斤哥请你大吃一顿!」
默默听到七斤的话,却没有什麽反应,只是默默地在『豆瓣』以长夹翻找。
所谓『豆瓣』,便是那些从城牆上摔死的尸体,照某个拾荒前辈的说法,那些个死人在摔死之后,看来特像他以前当二厨时拿来炒麵的豆瓣酱,因此以『豆瓣』作通称,以避晦气,七斤觉得这称呼挺好,便沿用了下来。
通常在豆瓣里边找到的东西,不外乎便是一些攀爬用具,有人带绳、有人带勾,不过,就七斤看来,不管是绳子或钩子,似乎都毫无作用,毕竟从没有人成功爬上城牆,所有人都成了豆瓣酱。
不过,除了绳子、勾子以外,七斤和默默偶而能在豆瓣裡掏到一些更值钱的东西,像是匕首、长剑等兵器,这时候兄弟两人总会兴高采烈地换两盘鼠肉炒麵大快朵颐,但七斤总搞不懂,爬牆偷灯为什麽要带武器?七斤掏过最夸张的一份豆瓣带着两把飞斧外加七八把短刀,难道他想丢刀把鲤素燃灯射下来?
话说回来,掏豆瓣这份行当在长明街裡,已经算是正当到不能再正当的职业了,毕竟对七斤这些没胆量又没本事的人来说,偷拐抢骗、杀人越货真是干不来,不如掏掏豆瓣,有閒钱便吃吃炒麵,日子也过得下去,还能维护环境卫生,避免恶臭蔓延,何乐而不为呢?
七斤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默默拿夹子翻掏着地上的豆瓣,默默虽然认真掏着豆瓣,但他总是随心所欲,有掏有不掏,其中必然遗漏不少,那些被默默漏掉的尸体中,有一物反射天边鲤素光芒,闪烁了一下,抓住了七斤的视线。
七斤赶紧跑了过去,仔细认真地瞧了瞧脚下这份默默没有掏到的豆瓣。
就衣着来看,虽然是全黑的夜行衣,质料却异常地保暖,看来不像是长明街街友能负担之物,七斤精神一振,拿出自己的夹子,认真掏下,果不其然,除了钩子和绳子外,还掏出了两把奇形兵刃。
那两把短刃形状弯曲,全然不似中原人所用武器,刀刃处甚是锋利,看来颇为好使,不过武器好坏向来不是七斤在意的重点,重点在于刀柄处那两颗半大不小的宝石。
七斤一见到宝石,登时双目圆睁,又惊又喜,心道:「这……今日可交了大运啦!」
七斤捡起短刃,左右端详着刀柄上宝石,也不管兵刃刚刚从尸体上掏出,甚至用牙齿咬了两下宝石。
「……不知道这宝石是真是假,能值多少……哎呀不好,这种好货,还是赶紧先藏起来,免得被人看见,到时可免不了一阵你争我夺。」
七斤一念及此,赶紧将短刃收至怀中,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又若无其事地掏起豆瓣。
七斤满脑子都是宝石,已无心继续工作,只拿着夹子随意掏弄,忽然夹子尖端又碰到一物,锵地一声金铁交鸣,又挑起了七斤的兴趣。
「今天这份豆瓣还真是营养丰富……只不知买得起这些东西的富人,还攀牆偷灯做什麽……」
七斤一边想着,一边蹲下查看,果不其然,从那黑衣夜行人尸体上,又找出了一件首饰。
这首饰说也奇怪,看起来乌漆抹黑、非金非银,不过凋工却又颇为精细,饰头乃是两把交织的蛇型刀刃组成的徽章,七斤从没没看过这徽纹,不知道这代表着临皇城中哪个家族,不过以他长年拾尸的经验来看,这项鍊肯定价值不斐。
七斤把项鍊翻来复去看了七八次,总是参透不了这项鍊的机关,只好随手将首饰挂上脖子,打算再翻翻脚下这份豆瓣,怎知七斤才一蹲下,忽然身后有人阴恻恻地说了一句话。
「小兄弟,识相地便放下首饰。」
七斤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忽然背心一麻,身子说什麽也动不了。
七斤大惊,挣扎了两下,才知道自己穴道被制,别说逃跑,就连头也回不了。
那女子见到七斤想要转头看自己,冷笑道:「别……别……姊姊我天生长得丑,不想见人,你还是别回头的好。」
「姊姊谦虚了,从声音听来,我猜姊姊必定是天生丽质、百中选一的绝世美女。」
七斤的反应全然出乎女子的意料之外,其实在长明街长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嘴上功夫,否则实难在这个浊恶的环境下生存。
而七斤更是长明街油嘴滑舌界的第一把交椅,他清楚地知道,对付女子第一要务,便是赞她美貌,只要那女子神智正常,通常都能收奇效。
果不其然,那女子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噗哧娇笑出声:「你倒是天生神耳,一听便能知人外貌。」声音已不若适才那样冷冷冰冰。
「何止外貌,我还知道……你声音听来轻脆悦耳,年龄肯定不过二八,约莫十五岁上下……」
除了夸她美貌,第二要点便是赞她年轻,如此一来,肯定万无一失。七斤心想。一边说话,七斤一边以眼角馀光瞥着在远处掏豆瓣的默默,只见默默仍是专心一意地拾荒,似乎全没注意到七斤,七斤心裡暗骂,极度希望默默能回头注意到自己的危机,可惜默默虽然傻,但做事可是极度专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七斤被人挟持。
那女子咯咯笑了两声,又道:「小兄弟,你这马屁拍地太也过火,别说二八年华,姊姊我二十八岁都不止了,不过……你嘴倒挺甜的。」
「我……」
七斤正想继续油嘴滑舌下去,忽然一隻温暖滑腻的柔夷自背后伸来,摀住了他的嘴。
「别再说啦!再说下去……姊姊怕我捨不得……」
「捨不得什麽?」七斤嘴吧虽被遮着,却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捨不得……杀你!」女子说到此处,甜美声线虽然没变,语调中却以充满肃杀氛围。
七斤一听,登时冷汗如豆爬满全身,便赶紧求饶:
「杀……杀我?我不过是个长明街裡掏豆瓣的,跟姊姊你一无干係、二无冤仇,为啥要杀我呀?」
「怪只怪你运气不好,见到了那个首饰。」
「见到这首饰便要杀?这什麽道理?」七斤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向默默,默默正好掏完一份豆瓣,抬起头来。
「没什麽道理。」
女子说完一手抬起,眼看便要从七斤颈后噼下,七斤眼看默默似乎发现了什麽,慢慢走了过来,赶紧再拖延一下,连忙大叫:「等等!」
女子闻言收力:「等什麽?」
七斤道:「姊姊……我……我认命啦!」
女子道:「既然认命,何须要等?」
七斤:「我知道自己今日死劫难逃,不过……我……我还想要在死前完成最后一个愿望!」
「什麽愿望?说来听听。」不知是七斤此举挑起了女子的好奇心,或是之前贊她美貌带给她的好印象,神秘女子停下了手。
「我……我知道姊姊肯定美若天仙,若是能在死前瞧瞧姊姊的容貌,如此一来小弟死也瞑目。」
女子又是嫣然一笑:「行!这点小事。」
女子说完便凝手不发,等着七斤回头,七斤却迟迟不回头看。神秘女子略为不耐,又开口道:「喂!你不是要回头看我麽?怎地不快点?想拖时间?」
七斤道:「冤枉呀!姊姊!你一下来便点了我背心大穴,小弟我周身动弹不得,要怎麽回头看妳?」
「原来如此,我倒忘了!」
「还请姊姊高抬贵手,先替小弟解穴,等我回头看过姊姊仙容,这才能甘心就死。」
女子闻言低头思索,心道:「……这小子看似身无武功,就算解穴,谅他也不能反抗,不如……」
女子犹豫,七斤心裡暗喜,只要时间拖的够久,让默默赶到,必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女子沉吟半晌,抬头又道:「行!我这便帮你解穴,你可别轻举妄动,否则后果自负!」
说罢运指如风,霎时便解了七斤身上穴道。
七斤嘴上说认命,其实脑子裡意念电闪,不断想着该如何继续拖延时间,让默默来得及拯救自己,但毕竟是生死关头,一时之间也没办法计谋连发,此时一能动弹,七斤只得先将计就计,转身看向那神秘女子,怎知这一看,竟自看呆了去。
那神秘女子身着窄袖胡服,看来不似中原装束,容貌果真秀丽无端,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除了眉毛稍嫌粗浓,英气外露,有些男子气,整体来说,的确是七斤一辈子没见过的大美人,七斤不禁瞧呆了。
那女子见到七斤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竟也被瞧地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便清了清喉咙道:「小兄弟,瞧也瞧够了,满意了麽?」
七斤听到那女子问话,勐然回神,眼角馀光终于见到默默朝自己与女子走来,七斤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满意满意,当然满意。」
女子看到七斤神情有异,颇觉奇怪,心道此事须得速战速决,不能再拖,连忙举起手来,正要噼下,忽然一股巨力袭来,将女子掀翻了过去。
女子大惊,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好不容易保持平衡落地,却看到出手者乃是另一名同样肮髒的少年。
默默虽然反应迟钝,但终究是赶上了。
七斤哈哈大笑道:「干得好!默默!这婆娘嚣张得很,一出手就想杀你七斤大哥,赶紧替我教训教训她!」
默默没有回话,只是紧紧盯的女子,他一动起手来,双目立时炯炯有神,跟适才恍惚的样子全然不同。
默默身子一晃,手中拾荒的夹子如灵蛇一般朝女子刺去,女子见夹子肮髒不堪,啧了一声,不想硬接,向后一跃,跳到了高牆边一棵鬼柳上,身子保持平衡,随着柳枝上下摇动。
女子露了一手惊人轻功,冷笑一声:「臭小鬼,以为会两手三脚猫功夫便好厉害麽?今日叫你见识见识我安如桐的厉害!」
安如桐站在柳枝上,取出一个银製小香炉,炉中青幽幽地竟有几钱鲤素,七斤见状大惊,喊道:「这……这是鲤素!默默!赶紧夺下那个香炉!」
默默得令左手做爪,抓向安如桐手中的香炉,如桐出脚把默默手踢开,这一脚灌注了安如铜七成内力,怎知默默像是不痛不痒,右手拿着长夹又如雷一般刺去,如桐不是对付不了默默,但他十分忌惮默默手上肮髒的夹子,一个鹞子翻身,翻到了树顶极细的枝枒处。
安如桐轻功极高,竟能站定在树顶细枝,默默一时抓之不到,如桐赶紧点燃香炉,炉内鲤素燃烧成青湛湛的蓝雾,如桐一口吸入。
七斤见到极为珍贵的鲤素被吸食殆尽,大叹可惜,怎知一个眨眼,如桐竟然如鬼似魅,闪身到自己身后。
如桐吸食了鲤素之后,身法已经快到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地步,七斤只感觉到一阵薰风,他回头见到如桐,倒吸一口冷气,连叫都还来不及叫,背心已经被安如桐拿住,安如桐一抓住七斤,身子一晃,又窜到了默默旁边,一瞬间啪啪作响,安如桐已经赏了默默六、七个耳光,默默丝毫没有反击的馀地,耳光打完,默默才感觉到痛,正想出掌,安如桐早已经转身飞也似跳上屋梁,一边大笑,一边扬长而去,安如桐轻功本就极高,在摄入鲤素后,更是身轻如絮、风吹得起,一眨眼已经飞过十几条屋嵴,以默默的身手,那是决计追不上,但默默可管不了那麽多,不管七斤在哪,默默肯定要不顾一切赶去,他长腿一拔,朝两人离去处跑去。
七斤被安如桐抓着,身子高来高去、颠簸不已,不出几个街区,七斤就头晕目眩、直欲作呕,饶是如此,七斤脑袋瓜可没閒着,他见到安如桐一抓自己便跑,就知道如桐不想跟默默纠缠,想要快速清洁地解决自己,长明街区裡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地痞流氓杀人越货之后,肯定要清扫目击证人。事到如今,想要摆脱这个婆娘,必得出奇招。
七斤正想着,忽然安如桐一个大跳跃,飞身越过长明街区的四号排水沟,这次上下范围太大,七斤忍不住呕了一声,差点没吐出来,七斤硬是忍了下来,但抓着七斤的安如桐见状皱眉,嫌恶地别过头,见到安如桐的表情,七斤忽然想到适才默默与如桐过招时,几次默默用掏豆瓣的髒夹子攻击安如桐,她都选择闪躲,很显然这婆娘的功夫远高于默默,既然他武功比默默好,又为什麽要躲夹子?难道是『怕髒』?
七斤曾听过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说过,长明街外头的女孩子,大部份都害怕肮髒,七斤当时觉得不可思议,还取笑那个孩子吹牛,七斤觉得这世界到处都是灰尘污渍,除非你连娘胎都不出,否则怎可能不沾上髒东西?
不过今天一看,这个乾淨又美若天仙的大姑娘,果然很怕髒……
七斤一念及此,乾脆不压抑自己想吐的欲望,『哇啦』一声就把肚子裡的秽物全吐了出来。
安如桐果然大吃一惊,哎呀一声尖叫,竟失手把七斤丢到了街上。
七斤翻了个跟头落地,赶紧择路而逃,安如桐啐了一声,跳下屋簷,发脚追去,七斤知道以她的轻功,立刻便可以追上自己,不过长明街裡面状况百出、无奇不有,很可能一个转角就有让他逃生的机会。
果不其然,七斤刚刚拐过一个街角,立刻就看到一整队骑着黑马的骑兵经过。
七斤看到骑兵身上穿着黑衣黑甲,每名兵员都佩带着巨大的横磨剑,便知道这是康广王直属部队御林铁骑。黑衣黑甲骑乌驹的铁骑兵在各地创下了惊人战绩,乃是康朝军队强中之强,在人民心中有如护国神兵一般,临皇城中连小孩都会念上两句:「黑驹凌城似平野,甲光蔽日如深夜。」不过驻守皇宫的御林铁骑向来不会到长明街这种污秽肮髒之处,今日出巡,肯定别有内情。
那女子一见七斤跑向御林铁骑,脸色登时大变,果然七斤立刻对着铁骑队大喊:「杀人啊!官大爷,救命啊!」
铁骑队领头闻声,便率军朝七斤处驰了过来,此时女子也追上了七斤,但众目睽睽之下,已难再下杀手。
女子只好抓起七斤,闪身进到城牆下阴影之处,几个垫步,两人窜进了高牆的一个牆洞之中。
牆洞中潮湿狭小,两人勉强挤入,身子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不过此情此景,七斤也无福消受,只想赶紧逃走,立时又欲大叫,试图引来铁骑注意。
七斤双唇稍启,不料女子动作却比七斤快上一步,左手先是摀住七斤嘴吧,右手五指併拢,直直刺向七斤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正要取七斤性命,指尖却刺中了七斤刚刚戴上的那神秘首饰。
首饰受到强烈冲击,先是陷入七斤胸膛半寸,接着爆出一阵烁目的蓝光,将阴暗的牆洞照得光彩四射。
安大使被蓝光刺得眼珠灼痛,倒吸一口长气,勐然坐起身子,自梦中醒了过来,嘴裡兀自喊着:「……如桐!别杀他!」
梦中的长明街与牆洞迅速消散,安大使满眼月光,迷惘地四处张望,这才忆起自己身处在中衢广场、车持帐前的金笼之中。
枕在安大使腿上的双梦枕亦在此时醒来,睁着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看着安大使。
安大使疑惑地对双梦枕道:「妳……这……这是真的麽?」
双梦枕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安大使,露出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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