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新语》免费试读_南蒲有别

书肆里的《浮生》

幽冥是一处无光之地，长夜中只有一轮明月高悬。辽阔的地域上生长着厌光的蘑菇、地衣和蕨类，幽微的黑暗中隐藏着无尽而又迷人的未知世界。但幽冥并不寂寞，这里的城市常年灯火辉煌，喜光的植物也可以在此生长。若是自地上如飞鸟般飞向深邃的夜幕，俯身看见的幽冥就像是那片在幽冥早已消失的星空——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悲欢离合，贪嗔痴怨……它们才是幽冥真正的光。簇拥着，在长夜里抵抗着黑夜，又向黑夜妥协。

方齐生在幽冥，长在幽冥。他记得幽冥每一条纵横交错的街道，记得街道上的每一盏常夜灯，偌大的幽冥，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座座再熟悉不过的小城罢了。他常听街坊邻里议论着那些为幽冥的黑暗前仆后继的学宫学士的奇事。说哪位自那勾陈学宫来，一手“沙海行旱舟”像神仙似的从幽冥的码头飞过去了；又说哪位自那豫章学宫来，在地上丢了颗种子，咻的一下就飞出只鸟儿来，还会说人话呢！

方齐听惯了这些玄妙的东西，可这些事都离他很远，他的兴趣不在这，他唯爱读书，嗜书如狂。当幽冥里的人争抢着学宫学士资格，好奇着又渴望着那神异的学位之能的时候，方齐在看闲书；当幽冥里的人拼命在题阵和学分塔里努力拼个走出幽冥的机会的时候，方齐在看闲书；当幽冥评级如火如荼的展开，集万家希望于一评的时候，方齐在看闲书……“这孩子，怕是个书痴吧！”，认识方齐的长辈们最终无奈而惋惜的叹道。

关于这个评价，方齐和扶养他长大的木海不置可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方齐和木海这一大一小两只书痴守着自家那个生意不错的书肆也够自自在在地在幽冥看一辈子的闲书了。

说起木海开的这家书肆，倒是颇有值得一提的故事。这家书肆叫竹里馆，取的是“独坐幽篁”之意，木海对方齐取的这名字很满意，专门为此破费把书肆改成以竹为主搭建的漂亮房子，又在书肆外种起密密的湘妃竹，独留书肆正中的小院和书肆门口处一片月的清辉，其余地方竹影重重叠叠，真可谓“人与竹共风潇潇”。

竹里馆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它原名叫“陋室”，取“惟吾德馨”之意，那时候方齐才刚被木海从幽冥那片黑暗中抱出来，幽冥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一个小小的孩子是怎么被丢在那片黑暗里还能存活到木海遇到他的。还是小孩的方齐来到“陋室”前哭闹不止，木海的几个邻居看着孩子哭得难受，自己心疼，就向木海提议让她们帮忙哄哄，但木海只是摇头。直到书肆里芸香草淡淡的味道袭来，像是母亲在方齐耳畔唱起了摇篮曲，方齐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才终于舒展开来，眼睛笑得像是两弯天上的月亮。

方齐和书的缘分，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随着方齐慢慢的长大，木海也四十多岁了，他想把陋室留给方齐，用属于方齐的名字命名属于方齐的书肆，于是就提议给书肆改个名字，方齐一笑，也不多想，随口答道：“我很喜欢竹子，木叔可以给书肆取名叫‘竹里馆’”，木海一乐，这书肆就成了如今竹林郁郁的模样。长夜中竹里馆错落有致地挂着各色小巧精致的灯笼，光线柔和又不至于昏暗，是个幽冥里能肆意读书的好地方。

此时月至北中天，是一天中幽冥最暗的时候，木海坐在竹里馆门前，抬着一本书看的入迷，书页已经卷起，边缘也早已不平整，看着破破旧旧的，却泛着微微发蓝的光。随着木海看完最后一页，书页中若隐若现的蓝光也缓缓消散。木海抬起头，从书的世界抽离。“‘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看海啊，果然还是要走出幽冥的”，木海仰躺在竹摇椅上，一袭长衫洗的发白，手摇折扇，扇面一只青雀，振翅欲飞。他学着学士样挽的发髻有些散乱，斜插一只旧木簪，一面摇折扇一面晃着摇椅，吱吱呀呀地响。皓白的月辉披在他身上，似蝉翼般轻巧透明，木海舒服地眯起眼，转头看向东方。黑暗中那里什么也难以望见，但在外面，在幽冥外的地方，那个方向，是光明诞生的方向。木海深深地望着东方，他看不到怒涛接天，他只能看到灯火连天，不觉竟有些出神。忽而，书肆里传来一个人清朗的声音，略显稚嫩，带着三分笑意：“木叔，你看的，可是《浮生》？”说话间，声音的主人已从门里跨了出来，正是春风少年青衫薄的年纪，少年的眼睛在灯火中亮亮的，一出门就盯住了木海手里的《浮生》不放，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这个提起书便不顾一切的小书痴，正是方齐。木海在听到方齐带笑的声音时，就下意识抓紧手上的《浮生》，往长衫袖子里藏，哪知方齐眼尖心细，不等他藏妥，就满脸笑意地走到木海身旁了，那笑里面，分明是月般的明朗，但木海一见便知，方齐又要打自己孤本的主意了。叹了一口气，木海一脸无奈与不舍地接道：“齐儿，《浮生》你木叔舍不得啊！这是你木叔唯一对幽冥外有念想的东西，当年我要是不放弃了外面选择留在幽冥，《浮生》孤本你想要木叔一定给，可是……”方齐依然保持微笑，只是眼睛眨了眨，打断了木海准备的长篇大论，“木叔，这是你第六十一次‘唯一有念想的东西’了，又不是阅后即焚，我只是借阅，需要如此不舍吗？”木海的借口被拆穿，脸有些红，把藏了一半的《浮生》掏出来，又有些不甘心的看了几眼书，“听我说，齐儿，《浮生》真的太好看了，蓝品的孤本就是与众不同，我看了几十遍都放不下，要不，你再等等？”方齐有些不想回答，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道：“木叔，我问你借《浮生》已经很多次了，你总是说再等等，可是你总不能不让我看吧？我就看一次，行不？”木海看着自家方齐不惜为书折腰又死活不放弃的样子，还是决定让步。最后看了一眼《浮生》，把它交到了方齐手里。

看到手里终于得到的《浮生》，方齐都高兴坏了，他左手轻轻拂着卷起的封面，把它理平，右手平稳而温柔的抬着书底，像是端着神圣的莲台。下一瞬，《浮生》的四周就溢满了淡蓝的荧光，如同守护着书籍的小灵虫，欢快的围着《浮生》跳舞，方齐看着这圈有节奏的跃动着的光，笑得更灿烂了。而木海却是满眼复杂的神色，有些感叹道：“人老了，比不上年轻人了，书都还未看就能引出《浮生》里的海蜉蝣，我已经快跟不上时代了！”方齐全然没有回应木海的意思，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沉入书中世界了，那些淡蓝的海蜉蝣围在方齐的周围，像是以此令他与世界隔绝。木海一看方齐的样子，就知道以后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除非他自己醒来。于是跨进书肆的门，留下一方清净。

月至西中天，幽冥人马上就要自睡梦中醒来，开始忙碌的日子了，而方齐竟不知不觉已在书肆外站着看书看过了四分之一月周天，等他合上书页，早起的商人已经点着各自的灯，挂上各自的走马灯招牌，开始准备新的一天的货物了。“余自山间归来，穿云破雾，来时雨雪霏霏，料是此去经年”，方齐握着书卷，轻声念着《浮生》里的话，似是还未从梦中醒来，抬眼看向竹林外，灯光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放大的彩色蜉蝣，随着命运的河流沉浮。

方齐小书痴打算再看一遍，他料定木海绝对不会在月至南中天前醒来。这本是愉快的一天，但方齐忘了，木海也忘了，这一月很特别，而特别的日子，方齐用《浮生》引出特别的海蜉蝣，那么这一月两只书痴都恐怕再难安心看书了……

南蒲有别说

学宫里有很多可爱的人，小书痴同学方齐且行且爱书，不求闻达于学宫，但求读书写书都能留着那份热爱，也不虚此行了

海蜉蝣

幽冥的这一月很热闹。竹里馆清静安然，即使有人来往，穿过竹林进门后，也会安静许多。而竹林外，幽冥街上的人们大多在常夜灯下行色匆匆，偶尔有戴斗笠的的红衣穿梭于人群，所过之处收获一众敬畏的目光，他们的到来意味着幽冥评级的开始，因为他们是学宫和幽冥之间的摆渡使。

没有哪一个幽冥人不想走出黑暗的，当然，方齐和木海两只书痴除外。这一月是幽冥的月位最高之时，黑暗退到角落，学气最为充盈，外面的学宫为了进入幽冥畅通无阻，与幽冥人有个约定，就是每到学气最浓之际学宫打开通往幽冥的通道，派遣摆渡使，开展幽冥评级，择优录取一百名幽冥人到外面去学习，并且有很大可能成为学士。这个约定使幽冥多了一个过节一般的幽冥评级月，也使自学宫来的摆渡使地位超然。

摆渡使多数时间并不到处走动，他们常待在幽冥码头，等待来登记报名的幽冥人。偶尔也会探测一下高品级书籍里跑出来的蜉蝣，通过蜉蝣找些有能力的幽冥人扩充自家学宫的实力。这一日，月至西北天，摆渡使们例行公事，开始祭出题阵探测蜉蝣，这本来又是一次无聊的任务，以前的探测大多没什么收获，即便有，也是赤色或黄色的低阶蜉蝣，可当他们看到题阵中原本四处漂浮的定位珠此刻正飞速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且这些定位珠上，正肆意发出淡蓝的光的时候，都被震惊了，有人惊叫出声道：”竟然是海蜉蝣！“摆渡使们表情丰富的对视几秒，就直接往定位珠指示的方向飞去，连斗笠都来不及带上。

后月天依然在活动的少数幽冥人在偶然抬头间看到了穿梭在高空上的摆渡使，都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一个幽冥酒城的人买醉归家，忽见东边飞来一片红，不禁瞪大了双眼，那一片红飞到他上方时，他才看清竟是数十个摆渡使在同时使用”沙海行旱舟“，酒劲让他有些晕乎，红衣翩飞纷纭，在街灯照耀下竟似天神过界，摆渡使们未及戴上斗笠的脸虽然因赶路显得有些凌乱，但这反而越发衬出他们的美。直到这些美如神祗的脸向他靠近，他才反应过来这些摆渡使竟已从天上下来了。他有些紧张，不知道面对那么多摆渡使该如何反应。摆渡使们离他越来越近了，而他的手心已经因紧张而出了一层汗，他的酒已被吓醒了一半，地位尊崇的摆渡使突然在幽冥街头集体行动，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让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的是，摆渡使们说说笑笑，径直由他旁边走过了，酒徒好奇的往摆渡使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没有多少房子，倒是竹子郁郁葱葱的生长，有什么特别的呢？酒徒撇撇嘴，决定把这事当做谈资，回去讲给老婆孩子听。

此刻的摆渡使们很兴奋，都在猜是谁能引出那么多的海蜉蝣，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对未知的东西充满兴趣。赶在前面的少年大声说道:“我赌他一定是个世外高人，活了几百岁那种。”另一个人反驳道：“说不定是个十几岁的天才呢。”走在中间一个剪短发的少女表示赞同：“谁说幽冥就不能有天才了，我赌他就是十几岁！”忽然，走在最前方中间位置的长马尾女生出声打断了他们，她眯起了好看的凤眼道：“应该就在前面了，在竹林里，我刚刚探测到海蜉蝣还没消失多久，你们要的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说话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的话很有分量，大家渐渐停止了议论，跟上她的脚步走进了竹林。

方齐刚刚站着看了很长时间的书，此刻合起书来，才发觉脚已经站的很酸了，腰也有些僵硬，肩膀上也像是被很重的压过一样难受，于是决定活动活动筋骨。他扭了扭脖子，抖了几下腿，又伸了个懒腰，突然就听到竹林一阵响动，而且响声很杂，应该不止一个人，只好回头唤了一声木海，提醒他书肆该开店了，又转向来人的方向，饶是方齐冷静的性子，也不禁被吓了一跳，面前竟有二十几个人！他们的衣衫在灯光中红的亮眼，一个个盯着方齐上下打量，有人在窃笑，想是赌赢了，有人则一脸震惊，不相信引出海蜉蝣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时间，双方竟都没有开口说话。风过竹林，是竹里馆唯一的声音。木海打着哈欠，懒懒的走出门来，道：“那么早就来看书啊？需要什么品级的书呢？还是想买题阵图纸呢？”这声音恰到好处的打破了原本的寂静，方齐有些无奈的望向木海，而木海在看到来人后则眯了眯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方齐了然，转头向摆渡使们道：“诸位远来是客，请进吧”，说完移开一步，让出书肆的门。为首的长马尾女生像是才意识到自己一行人的失礼，歉然的笑笑，道：“我们是勾陈学宫的学生，贸然来访，真的很抱歉，但是情况实在有些特别，我们才不请自来，还望见谅”这女生旁边的少年接到：“是啊，你这里海蜉蝣的波动太强了，我来幽冥几次都没见过绿品以上的蜉蝣，结果今天就让我遇上了，而且还是蓝品蜉蝣中仅次于天蜉蝣的海蜉蝣！”少年看上去依然很兴奋。在他后方一个剪着短发的少女在他说完后急忙问道：“请问……刚刚的海蜉蝣真的是你引出来的吗？”方齐和木海听着这些学宫学生的话，对视了一眼，他们有些意外，没想到摆渡使竟不是来找木海的，而是因为海蜉蝣来找方齐。方齐露出了友好的微笑：“海蜉蝣的确是我引出来的，没想到惊扰到了你们，我也很抱歉，如果诸位不嫌弃，就进竹里馆来坐坐吧。”

方才说话的少年完全不见外，他一把拉住长马尾女生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师姐，我就说能引出海蜉蝣的一定是个像我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是个老头子？”被他称做师姐的的长马尾女生被少年逗的轻笑出声，也不拘谨，带着勾陈学宫众人走进了竹里馆。

竹里馆内其实很宽敞，二十几个人走进来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勾陈众人一进馆内就闻到一股淡雅的芸香草香气，浸染着馆内每一寸角落，使人心境在回味香气时便迅速沉淀下来，他们刚进门时激动、疑惑、不安的种种情绪也慢慢褪去，少了些拘束，多了一点从容。甚至有几个人已经在征得木海同意后在馆内挑选了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读了起来。毕竟他们离开学宫近半月，难得有家舒服的书肆可以读书，而关于海蜉蝣的交涉，又大多是那个勾陈师姐的事情，所以在竹里馆读书，是等师姐处理事情的最佳选择。至于为何一个人的事要来这么多人，大概是出于大家的好奇心，在他们看来，无论引出海蜉蝣的是谁，师姐出马，这人铁定要加入勾陈学宫的阵营。众人会心一笑，啃书才是正事。

木海很开心，因为二十多个人就等同于二十多串银子，自己又可以入手新书了。安排好这些学宫的银子们，看了一眼走入馆内小院的方齐、勾陈师姐和她身旁跳脱的少年，回身自顾自的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暗叹道：齐儿这小子招待客人都不放过《浮生》，看来要想把《浮生》要回来实在有些难度。

馆内的小院在竹里馆正中，没有屋顶，馆外高高的竹子抬头就可以望见，时而飘飞进来几片枯叶，落在院内石桌椅上，漂在绕院流淌的水流中，挂在石桌后面的桂树枝叶间，很是赏心悦目。方齐清理了一下桌椅上的叶子，摆好破旧的《浮生》，引勾陈的师姐和少年坐下，随手拿起桌旁的茶壶加水加热，熟练的拿出茶饼切下三分之一，放入茶碾中磨碎，把茶末用小勺舀入月白色的薄茶杯中，最后将刚上气的壶中热水倒入茶杯，茶的清香之气瞬间就自蒸腾的水汽中传开，引得勾陈师姐和少年都有些沉醉其中，方齐微微一笑，将茶末在漏布中轻轻一滤，两盏淡红色的茶便被呈到勾陈师姐和少年面前。方齐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歉然到：“院内工具不全，加之我又技艺不精，这茶还是让你们见笑了。”少年在茶递到面前时就已经迫不及待的饮了一口，只觉浓香醉人，为之倾倒，一听方齐这般说，连忙说道：“不不不，你的茶真的很好喝，我还想跟你要一点茶回去呢”，勾陈师姐也点头表示同意，她放下茶杯，看着方齐正色道：“真是打扰了，还未自我介绍，我叫顾怜棋，是勾陈学宫此次幽冥评级的主要负责人”，又指了指喝茶正香的少年，“他叫顾怜书，是我的同门师弟”方齐点点头，简单介绍了自己：“我叫方齐，幽冥人”顾怜棋礼貌的笑笑，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方弟，你以年少之龄就展现出如此强的学力，实在是十分少见。我记得在幽冥评级的报名中并未出现你的名字，这实在是很可惜，不知方弟可有兴趣直接加入我们勾陈学宫呢？”方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想离开幽冥，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正想向顾怜棋解释一下，木海却忽然走进了小院，听上去有些伤感，却很坚定：“齐儿，离开幽冥吧，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