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草头祭
第一话 来人
“嗨呀,好气呀,你打我打不着呀……”
一个十分俏皮的女生在漆黑的房间响起,微弱的光芒在我身旁亮起。
我艰难地从被窝探出手,从床头柜上抓住声源,真的很气,打也打不着。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眯成一条缝,打量着手机屏幕中的名字,红绿色的按钮在屏幕上跃动,提醒我及时按下。
我深吸口气,想让自己精神点,一开口却依然懒散:“喂,王哥。”
“哈,高材生,真的很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主要是这里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我不太方便。”
“王哥”操着一口平仄不分的普通话,略带抱歉的说着。
“啊,没事,王哥你说吧。”
“好,又来人了,有点麻烦,我帮不上忙,可能只有你可以。”
闻言,我顿时去了睡意,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逐渐展现在眼前。
“好,王哥,你说一下情况,我马上换衣服过去。”
“好,其实也很简单,这个人是从铁轨上收回来的,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了。”
我拉着牛仔裤的裤链,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那个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果然,夜里不宜说这类事情。
“好,我知道了,等下见。”
王哥挂掉了电话,手机屏幕不甘心地熄灭。忽然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我手头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打开房间的灯。
那洁白的身躯慵懒地伸展着,一双灵动的眼眸望着我,似乎有些不满。
“把你吵醒了呀,真不好意思小黑。”
我满怀歉意地对着床上那条名为“小黑”的白猫说道。
小黑晃悠悠地摆着尾巴,一言不发,在被窝中白了我一眼,埋头继续睡去。
我微微一笑,换上衣服,关上灯,退出了房间,穿上鞋,抓起钥匙便锁门而出。
白色的SUV在乡野中飞驰,拐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山道,向着灯火阑珊的小山奔驰而去。
小山上半坡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倒在夜灯当中,却又顽强的照耀着,照耀着迷失者归来的道路。
我把车停罢,那白色斑驳的建筑在黑夜当中耸立着,仿佛一头巨兽,遥遥观望着半坡的秘辛。
我走进那扇颇具历史的铁门,那悲凉的哀嚎向着建筑内的人宣告我的到来。
狭隘的走廊白炽灯明亮,王德发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沧桑的脸颊却显得十分精神。
他看到我,喜出望外,拉着我往咨询室内,里面坐着一个人,和王德发差不多年纪,是这里的司机老张——张飞。
我颔首问候:“张哥。”
张飞面容祥和,十分和蔼。和王德发的一板一眼不同,张飞一双褶皱的桃花眼眉眼带笑,令人亲近:“俊逸啊,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晚把你叫过来。你王哥真的没招了,那人都碎成那个样子,这一个没读书的师公可没什么办法。”
王德发闻言那百个不乐意:“嘿,老张,我好歹读完了小学!什么叫没读书?!瞧你说的,真的是。”
张飞白了他一眼:“能跟俊逸比吗?”
“他是高材生,我怎么比!”王德发把手一摆,不再和张飞多言,“高材生,我们去看一下那个人,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了。”
“好。”
离开咨询室,越过走廊,窗外冰冷的月光洒落。一个拐角后,一扇隐秘的黑门,一段洁白的布匹,一行黑色的楷书:遗体处置室。
推开门,冰冷的置物柜上挂着雪白的大褂,往身上一披,戴上一次性棉帽和口罩,用杀菌肥皂清洗双手。五指向上,举着双手,在肩以下、腰以上、腋中线以前的位置,随着王德发穿过消毒通道进入了遗体放置处。
在门后带上两层的一次性消毒手套,拿起属于我的化妆箱,转过身时,王德发已经将那人从冰柜中拉了出来。
我瞧见他轻巧地模样,仿佛没什么重量。走进一瞧,才发现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那人,不对,此时他已经不能称呼为一个完整的人了,甚至连文字都已经无法表述他的情况。他的胸腔以下双脚以上全部化成了血肉,表皮与肌肉混杂,骨骼早已不见踪迹。五脏六腑堪堪能够辩识,摆放一旁。
王德发咽了口唾液,强忍着呕吐感,说道:“就是这样了,我去到现场的时候连警察都已经吐了一片,我把所有带血的都带了回来,然后清理掉杂物,就剩这些,不知道还有没有遗漏。”
我皱着眉头,说实话我看过许多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模样,如此模样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体会到货真价实的“血肉模糊”,令人深感不适。
我仔细检查了一番。再检查了一下一旁的黑色塑料袋,里面都是清理出的杂物。
“嗯,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辛苦你了,帮他找到了这么多。”
“嗨呀,没事,人死留全尸,也算是一种圆满。你说这个怎么搞?”
我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叹了口气:“推到化妆室,帮他整理仪容吧。”
“emmmm”
我检索了一番,发现此人脸上满是血肉,虽然能够分辨出模样,但是脸上依然有许多擦伤和血土混合物。
“警察拍过照片了吗?”
王德发:“现场拍了,也取走了一部分血液做DNA比对,然后具体的人像等修复之后由我们提供,所以我才着急叫你来。”
“好,动手吧。”
我拿起医用消毒棉,用温水轻轻地清理着他的脸颊,就好像替一位熟睡中的人净洁身体,还生怕他惊醒。不一会儿一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脸颊柔顺,然而五官却有些扁平,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王哥,你帮我把药水拿过来一下,我们顺便做上防腐。”
“给。”
我看着替他清理着所有完整的肌肤,上好防腐药水,然后将所有的内脏还有那些碎肉放进王德发准备好的福尔马林药水当中。
当这一切完成后,我静静地看着他,举着双手在胸前,一言不发。
我心中忍不住的悲怆。然而他秀气的脸庞上,却是如此安详,仿佛这是他选择好的归宿,如今得以如愿。
但是心中却又有种异样的感觉,此人骨架明明相对粗大,但是脸骨似乎有些小……
难道……
我无奈苦笑,清洗好口腔之后放进将两枚棉花团放进他的口腔,令他看起来有些精神,但是未上妆的脸颊依然显得苍白无力。
我尽力地为他清洁身体,让他能够清白的离开。
第二话 新人
阳光洒落的角度完美得刚好,刚从冷藏室出来的我,不由得瘫坐在户外的长椅上,好让早已冰冷的躯体回恢复到夏天应有的体温。
已然工作三年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身体的冰冷,但是一旁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新人却不是如此。
他哆嗦着,摩擦着几近冰冷的身体,右手紧紧地捂着心脏,确定它依然跳动着。
我不由得咧嘴一笑,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本以为准备充足,却受不了那一眼的强烈冲击。
拿起一罐冷藏过得冰咖啡,递给他,轻笑地问候:“没事吧,新来的。”
新来的职员名为王志远,是一名本地乡下的孩子,初中辍学后几经辗转没有什么稳定的出路,看到招聘的广告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
哪曾想,这活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它可是与往生者有亲密接触的工作。至于是什么工作,请原谅我,无法为您诉说。但是您会在字里行间一点一点的发现。
“没……呕……咳咳咳。”
王志远那小伙子没等嘴上逞强,身体却诚实地干呕着。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惨白了几分。
我连忙替他拍背顺了顺气息:“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这样,钱没几个,还糟心,习惯习惯就好了。”
王志远闻言,咧嘴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令我以为我的安慰成功了。哪曾想,这个人竟说道:“老大,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我疑惑不解:“不然呢?”
“你这明明是在劝退好吗?!真的是。”
我呡了一口咖啡,顺便将另一罐咖啡打开,递给他,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颇有感悟:“做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要有所觉悟。很多时候没有任何准备也要硬着头皮上,我们不是专业的,但是也很难专业。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对人名的尊重。”
王志远试探性地闻着冰咖啡,咖啡散发出来的香味让他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张,似乎不安地心情也稍稍随着咖啡的香甜冲淡了几分。
“我不是不尊重他们,而是如果人死了成了那副模样,真的让人难以忍受。先前的几个死人……死者最起码是完整的,这一个,真的是……咳咳。”
王志远感受到我的目光,不由得改变了称谓,但是一旦想起之前的那名死者的状况,不由得干呕着。胃里的积蓄早在半个小时前就一股脑的倾泄完了,如今没有什么可以供他挥霍了。
“新来的,这人活着尚且能够完整。可是一旦死了,还是下定决心去死的,那肯定不会完整了,至少命都没了。哪来完整的说话。”
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从玻璃门后传了出来,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这里的园长。
他满脸红光,精神抖擞,若不是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清晰痕迹,单很难从声线中辨别出真实年龄。
“园长。”
我站起身,让出了位置,静静地倚靠在一旁的落地窗上,越过前方的建筑,看向碧蓝的天空。
天好蓝,好美。
相比园长,我显得十分不懂得安慰别人。园长恩威并施,把王志远唬得一愣一愣的,从生命的起源,再到它的消逝,说的有板有眼,每每听到这里我都忍不住要抬起手鼓掌。
为他的“独到”见解而鼓掌。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滴豆粒大小的汗珠从王志远的脸上滚落,没接触过“生命科学”的他,对于园长的“科普”显得十分兴趣。然而,园长的话,接近了尾声。
“所以啊,新来的。或许死者很可怕,但是至少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动弹,不会说话,安静地等着你送他们最后一程。对此,我们应该保持敬畏,而不是恐惧。因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还得不到尊重,那便是下了地狱、趟过奈何、喝下孟婆汤也难以遗忘的悲哀。”
园长拍了拍王志远的肩膀,和蔼地笑着鼓励道:“你已经很不错了,能在那个地方呆到最后。要是换成其他人,估计瞧一眼就跑到厕所里吐到天昏地暗了。”
王志远苦笑着,身子向上提了一下,本想说出口的话连忙咽了下去,拍了拍胸脯,缓了好久。
“园长,不是我想呆着,是老大一直在那里,我总不能自己跑了吧。而且那时候他也就说了一句,我看着就好,垃圾桶在旁边。他才没长我几岁,他都不走,我总不能掉了面子吧。”
我斜眼瞧了一下他,抬起手中的咖啡罐,临嘴时吐出一句话:“差五岁。而且那是我的工作。”
听了王志远的话,园长一阵好笑。
“你可比不了,他可是高材生,医学院毕业的。整个人的气质就跟你不一样。”
王志远双目圆睁,舌挢不下,望着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在这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工资也没有几个钱,也就出门的谢礼多一点,别人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反正时间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感受到灼热的夏日阳光,建议道:“外面热,我们进去吧,园长。”
“嗯,好。”
走过玻璃门,仿佛置身一个清凉的春日,与室外完全是两个气候。空调的风静静地吹拂着,输送着一丝丝凉意。
在走向遗体防腐整容组办公室的路上,我问道:“院长,这人的家属联系到了吗?”
园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答案显而易见。
“可是头颅部分不是完整的吗?就算人脸辨别不出来,难道警方不能通过齿痕来辨别身份吗?一旦身份确认,联系亲属不就是简单了?”
园长也是无奈:“不是这样的,警方已经查出死者的身份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就是联系不上亲属。能怎么办?如果没有家属认领,按照我的规矩他就只能躺在那里了。”
园长脚步逐渐停了下来:“而且那个荒郊野岭,两边还有铁网围着,空旷的轨道上,你觉得不是自杀是什么。一旦确定是自杀,警方把案子一结,自然不会再去做什么额外的工作了,剩下的就是我们的工作了。唉……我们这里又能做什么,只有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盒子罢了。”
我沉默地停下了脚步,感觉双脚有些沉重。
园长叹了口气,往前一走,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嘴里念叨着:
“这也是个可怜人啊。”
身旁的王志远一脸愤懑道:“这警察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连亲属没联系上就,直接结案了。”
我轻笑,话语中有些无奈道:“你错了。警察的责任是调查事情的死因、经过和结果,死因有了,经过有了,结果也显而易见了。他们的责任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么剩下的只是义务。他们对死者进行留底,联网搜寻,联系无果,便也无能为力,只能留档,等候家属过来提取了。”
我轻轻地拍了拍王志远的肩膀,说道:“人不是万能的,万能的只有神,当然我不信这个。但是人是复杂的,与人打交道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力所能及即可,力所不能及,就别去揽那个瓷器活。公职人员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明白。”
“我们是和故人打交道的,和活人,呵,还是留给专业人士吧。不过,你可以听一听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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