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票说我是她做的，我信吗》——庭有县特兮

【第一章】我是谁

于桑在黑暗和混沌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手忙脚乱地去摸二次触发器的开关。

“该死，闹钟怎么没响！”

从事科研近二十年，于桑不相信自己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在“l”计划最核心的项目中，在最关键的节点睡着！尤其是，当实验装置中的压强趋近失衡的时候！

一旦他关闭开关的时间点比预定晚了哪怕一秒，都会导致过高的电压将稳压二极管中的PN结雪崩击穿，极易致使整套系统失灵。最严重的后果，是导致整间实验室、连同半条街巷炸毁！

这于他本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即便是平时会连丢两次身份证、炒米饭直接加生米不加水、将袜子和内裤球鞋一起放在洗衣机里洗、几个月不刮胡子，可是一旦进了实验室或者打开程序代码编译页面，他就会立刻变成一台调试得当的精密仪器，不眠不休地运转，从未失灵。

作为地下科研项目“l计划”的发起人之一，于桑毕竟是一名堪称学术界顶尖的科学家

然而，本应握在手上的二次触发器不翼而飞。他急忙摸向胸前口袋的位置，震惊地发现那里也空空如也。

他的衣服上根本没有口袋。身上穿的不是他穿了十年的工作服，而是一套不明质地的，类似睡衣的衣物。

于桑才意识到自己周围是一片漆黑，难道是停电了吗？不，实验室明明有备用电源！除非.......

根据经验估算，还有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存放了大量电石的实验室就会如失火的化工厂般炸毁。

“徐睿！徐睿！”于桑惊惶地喊自己的助手，然而寂静中无人应答。心中的惊涛骇浪掀过了头顶，于桑下意识地又喊了一个名字，“叶有蔓！”

他的声音停滞了一下。与叶有蔓同学数年，成为合作伙伴兼搭档、又作为恋人数年，在这样无可替代的一段关系里，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永远不在了，或者他永远不在了，那会变成怎样一番情景呢？

心烦意乱。反常的漆黑和寂静如不透风的幕布一般包裹着他，没有仪器倒计时的刺耳声音，也没有机器嗡嗡的轰鸣，就像是一切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寂静如死的五分钟悄然流逝，却没有预想中的预警、爆炸。突然间，他听见高跟鞋的声音自走廊中传来，由远及近。那轻盈而有些孤傲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是女友叶有蔓的。

她没事，太好了。于桑略松了口气，暂时顾不得周围出人意料的情况。

都说科研搞多了，人会变得过于理性，注重逻辑而失去人情味，于桑曾经认为此言得之，尤其是他这种致力于研究人体在原子量级上的克隆复制、记忆的物质化及转移媒介这类课题的科学家。

不过好在目前看来，他并没有这种趋势。

“叶博士，请问是否需要拍照留底？今天这组数据收集完，大概可以出阶段性成果了。观察报告交给新来的小佟写？”远处，依稀是助手徐睿低沉的男声。

“不，你来。”叶有蔓简练地轻声回答，语调毫无起伏。

突然，杂乱的脚步声在身边停止，一道闸门缓缓开启，不透风的黑暗中，弥散来走廊微弱的光线。

当叶有蔓那张精致而毫无表情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于桑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摊了摊手看着她笑，“怎么搞的，弄得这么诡异？对了，我刚才不小心睡过去了？还以为耽误了事情，吓得我够呛。你一个人都弄好啦？可以呀！”

他看见叶有蔓的眼神凝滞了，长长的睫毛垂着，良久不语。旁边一直埋头记笔记的瘦小小伙子突然取出相机，对着他咔嚓拍照。

于桑被闪光灯晃得皱了眉头，心中莫名其妙。

“121，看着镜头——对了，121能听懂我们说话吗？”那小伙子一边对着他连按快门，一边回头问，又掏出笔记本来准备记录。

说的都是什么话？这么古怪的小伙居然也被允许进实验室？于桑正在心中埋怨，却见徐睿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佟，注意工作方法，这样不妥。121自始至终是在地下实验室培养的，从来没有经受过过度光照，开启闪光灯容易对他的视力造成损伤。”说完，极迅速地看了一眼叶有蔓的脸色

“好，好，我知道了。”小佟一边埋头记录一边说，“121比108、77又成功了很多，是不是比较接近完美了？”

于桑顾不上去琢磨两人怪异的对话，伸手去拉叶有蔓的胳膊，“今天这是怎么啦？大家一个比一个奇怪，你怎么也看着不高兴啊？实验又失败了？”

若不是还有其他两人在场，他真想拥抱叶有蔓在怀中。不知为何，他突然如此地担心、挂念她。上次陪她看的电影《罗生门》，只看了半场就因为要处理紧急情况离场，原本说好等实验有了阶段性成果，就一起不务正业一次，用实验室的电脑看完后半段，却一直拖到现在。

一伸手，手指重重撞上块硬物。摸索一番，于桑发现那竟是一大块有机玻璃，将自己与叶有蔓、徐睿等三人隔开，像是分成了两个世界。

“看样子，阶段性实验十分成功，思想和记忆的备份融合也很完美。”叶有蔓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眼底却有些情绪涌动。

“是啊。虽然科学与超自然概念冲突，但我还是想说，大概于桑博士的在天之灵可以欣慰了。”徐睿道。

于桑彻底愣住，手掌压在玻璃板上。他已完全无法理解几人对话中的含义。

“121，我必须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叶有蔓突然看着他开口，“你是l计划第一个接近成功的实验品，153个克隆人中，你是最成功的一个。”

“你们在拿我开玩笑吗？”于桑又好气又好笑。然而潜意识里，他明白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已然发生。因为叶有蔓平时虽然不苟言笑，但在他面前却从来不是这么冷漠的。

“六个月前，l计划的发起人，我的......搭档于桑博士，在实验事故中牺牲。我们取了他的遗传物质，进行克隆并加速培养，又将他的记忆一并在原子层面进行物质化复制，导入克隆体当中。”

她用漠然的声音讲述着，突然伸手“啪”地打开了灯。于桑猛回头，骇然看到了背后巨大的培养皿。

培养皿里有数百个裸体的人形，大部分完全是常人的模样，有些却只发育出了头颅或是畸形的四肢，甚至只是模糊的肉团。有一些相互粘连，犹如连体婴儿一般，还有些只是零散的肉块、内脏。

而那些可以辨别出面目的人形，都与他的容貌一般无二。零散的肢体，即便有着严重的畸形，也显然和他的肤色、肌理完全一致，甚至他可以清楚看到，一只连在肉瘤上的手臂在手背上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痣.....

【第二章】他是谁

虽然从前看多了各种实验品，可于桑这是第一次实打实感觉头皮发麻。

恐慌无底黑洞般将他吞噬，他尽力做出最平静的样子，注视着叶有蔓的眼睛，扑到有机玻璃板上挤出笑容:

“有蔓，我真的是于桑，我真的是，你相信我好吧......你的生日是四月十三日，你喜欢吃抹茶味冰淇淋，你的鞋是38码，咱俩第一次见面是t大逸夫楼的细菌培养实验室，我和哥们趁没人拿你们超净台贴手机膜，让你抓个正着，这事只有咱几个知道.......还有，今天是咱俩在一起的第769天......对吧？”

“953天。”叶有蔓低声，沉默。

“我......我真的就是我，我没死，不是什么克隆人！你到底听明白没有！说啊！”于桑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捶打在玻璃上，声嘶力竭。女友那空洞、淡漠，犹如看着实验白鼠般的眼神，终于让他的神志彻底崩溃，“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证明我不是克隆人，你告诉我啊！”

叶有蔓咬紧嘴唇，捂住脸抑制住了那声啜泣，然而泪水却无声地涌出了指缝。

“这，这个，于桑博士，请你冷静下听我们慢慢说......”见状，徐睿连忙试图圆场，却被叶有蔓冷然打断，“之前就和你说过，不能这么称呼121，对吧？”

徐睿有些尴尬地退后。情绪失控仅仅是一瞬，叶有蔓便迅速抹干了泪水，调整回一贯的不动声色，推开小佟递来的纸巾，“对于克隆人身份、人权的界定，以及要如何对待，还是尚有争议的——这些问题，我们上次开会不是讨论过吗？”

“对......所以我一直对记忆的复制移植这个科研立项持保留态度......”徐睿叹气，“因为这会让克隆人形成自我意识，带来很多难题......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之前就有预期了，不过一直没有讨论出应对策略。”

于桑心中一团乱麻——他真的已经死了吗，真的是叶有蔓造出的克隆人吗？

可是他明明千真万确地知道自己就是于桑，他记得从前的每一个细节——科研、没改完的论文、家里断了一根弦的单弦，床底下还没洗的五双臭袜子、父母、常打得不可开交的弟弟、导师Dr.浮士德、以及......与叶有蔓相识，相恋的每一个片段。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他自己。最初，这个立项的灵感，来自于他对于瞬间转移的一个假设。

——如果将一个人瞬间量子化，再在另一个地方重塑，那么究竟是这个人完成了瞬移，还是这个人从此消失，换成了一个克隆体？

基于一系列问题，他在有“疯子科学家”之称的导师Dr.浮士德的鼓励下，与叶有蔓联手开始了地下项目“l计划”。由于有靠谱的投资人赞助，起初一切无比顺利。

凭借多年的软件开发、程序设计经验，他成功带领团队成功实现了思维和记忆的物质化复制转移——也就是说，可以把一个人的记忆拷贝到另一个人脑海中。

这个课题只停留在实验室阶段。而与之同步进行的，是人体的完全克隆加速培养计划。但是几次精心设计的实验，均以失败告终。随之带来的各种争议，经过无数轮的讨论，也尚未解决。

而想不到，他自己也会有一天被困在其中。

“有蔓，如果我真的是克隆的......那你为什么要拿我当实验材料？”

“因为于桑掌握大量的实验资料、实验数据，这些东西极其珍贵，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它提取保存下来，而且.......”

叶有蔓顿了一下，深深呼吸，“曾经我养过一只很漂亮的虎皮鹦鹉，养了七年，后来它死了，我就把它做成了标本，一直摆在我床头......大概人们都会这样做吧。”

于桑还想说什么，然而一时哽咽。良久的静默后，突然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个男人高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进来了——忙了大半年了，实验成果怎么样啊，允许我看看么？”

叶有蔓吃了一惊，极迅速地关了灯，有机玻璃幕后的一切，连同于桑和那巨大而诡异的培养皿，都消失在一团漆黑里。

但最后一束光已经照在走廊拐角处那个男人脸上:弯弯的眉眼，挺直的鼻子，白净的皮肤，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模样。

——然而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张和于桑、以及培养皿里那数百张面孔，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