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遁记》免费试读_西南移
第一卷 踏歌行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一首南风歌,说的是虞舜巡视江南时,升三山,观河图,挥五弦,咏南风之清丽,乐书论及此歌说,舜歌永南风,而天下治,南风者,生长之音,舜好之,作乐与天地大同,又万国欢心,故天下大治也
湘西滟陵河谷滩涂之上,一个少年正在行吟啸歌,依稀就是这一曲南风谣,但见他十八九岁年纪,身着布衣,骑了一匹青骢健马,溯沅水逆流而上,他也不勒缰绳,任那健马信步徐行,他背上负了长铗,眉宇间隐隐透出剽悍之气,容色苍白,目光烟视,尽是风尘之色,显是落拓山野之际,游历已久
这少年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白字,有个外号叫做丹霞雕客,他只身漫游江南形胜之地,或登临畅吟,或品评时鲜,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日雨天凭栏小酌,楼外春雨蜘蛛丝似的撒落下来,江上白雾袅袅,孤舟横斜,顿生寂寥之感,蓦地想起一个故人,便携良驹一路向西而来,非止一日,到了武陵山南麓,但见大山亘卧,风光旖旎,又伴沅水淼淼,波光滟潋,确是一个乱世藏身的宝地
山林苍翠葱茏,适逢梨花盛放,一个个开得粉妆玉琢,迎风招展,几只鹧鹕掠过,竟不知躲避生人
一人一马涉水而上,渐入峡谷深处,果真是屏障重岩,偃天蔽日,凉意浸人,东方坐骑人称青烟,生性机敏矫健,虽涉水逆行,亦解平夷周旋之道,踏激流,涉幽潭,避巉石,穿藤蔓,应对裕如,蝉鸣聒噪,似无穷尽,青烟时或昂首低鸣,以为应和,虽荒辟幽谷亦平添几分生趣
也不知穿过多少绝巘险滩,忽然间豁然开朗,一个铺满鹅卵石的河滩映入眼帘,山远水长,天高云淡,煦风拂面,不禁襟怀大畅,飘飘然欲飞仙也
东方极目远眺,山脚下似有人家,便牵了马沿河滩缓缓行去,路过几个水洼,一羽仙鹤伫足顾盼,颇有遗世独立之意
南坡之上,阶苔茂草,殊有幽致,更向里走,花香愈浓,穿过一丛新桐,原来是好大一个花圃,放眼望去,鲜红的牡丹,雪白的茉莉,嫩绿的兰花,瓦蓝的牵牛,错落有致,风姿清拔,仿佛天然织锦,琅嬛仙界
东方心想必有清吉之人隐居于此,垄间徘徊良久,不敢造次,忽闻一泠清亮的声音传来,谁人来访吔,听来略存稚声,似乎是一个妙龄女郎,东方颇感意外,向发声之所作了一揖,问道,在下冒昧打扰了,请问姑娘,上红石滩走哪一条路
你是谁,到红石滩去干么
东方略作沉吟,答道,在下东方白,此去红石滩拜访一个朋友
原来是东方先生,请进罢
东方小心牵了马,觅细陌过了花地,忽然眼前一亮,几株桑树亭亭如盖,树下一间茅舍,草檐低垂,苔痕铺阶,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村女正在屋顶修葺草庐,那村女抬头这么一瞧,一双点漆星眸明亮之极,东方心中一凛,不明何以如此,又听她幽幽叹道,人称丹霞雕客粗犷豪迈,横行天下,乃是一条泼剌汉子,哪知竟是一介谦谦君子,东方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色白腻,纤纤弱质,居然独居于此,也是暗暗称奇,扬颏笑道,殊不知在下原本粗鲁泼剌,偶尔附庸风雅,倒让姑娘见笑啦
呵呵,偶尔附庸风雅,却不知你要访什么人
原也不急在一时,我幼时做过蔑匠,便搭一把手罢
如此有劳先生啦,她顺一架竹梯溜下,径直去了
东方拍拍青烟,遥指东坡草陂,青烟昂首奋鬃,一声轻嘶,一溜烟欣然而往,他束紧了腰带,提一捆葳草拾梯上屋,倒骑梁上,将一匝匝苇草编结在空疏之处,这本是一门技艺,他小时做惯了的,自是驾轻就熟,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结束停当,屋顶结茅整整齐齐,青碧如新
东方横坐屋脊之上,眺望远山碧野,流云疾迭,正在得意之际,忽听得江上传来曼妙的山歌
三月春暖燕衔泥
琥珀把酒莫兴推
乘我筏来歌我意
弋邪哟
人家斟酒候君来
四月南风梨花开
请君犁地把苗栽
醉翁之意不在酒
弋邪
莫教陌上起青苔
曲风悠扬轻快,歌词迭荡活泼,东方穷迹四海,见多识广,却不擅风谣俚曲,只听得醺醺欲醉,如沐春风,那歌声竟如青藤缠树,随风而起,实在余势未尽,扶摇而上,去意无边矣
一面竹筏从坻间荡漾而出,村女撑篙溯行,乱风拂面,粉脸绯红,好似年画上的妙人儿,东方已到江岸,驻足相候
小妹聊备薄酒,不成敬意
妙哉,妙哉
东方早已嗅到酒香,实在是喜出望外,跳上竹筏,欣然就坐,一张小小竹几,几碟家常菜肴,野莼蘑菇,腊肉干鱼,甚是新鲜精致
村女抱瓿盛了两碗美酒,轻笑一声道,请先生品评,东方抬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也,又一饮而尽,细细品匝,似乎不明所以,摇了摇头说,怪哉,眼中颇有迷茫之意
先生乃酒国少卿,以为如何
都说天下名酒,以关中汾酒,江东绍酒为最,今饮此玉液,竟莫名出处,真愧甚也
良人不遇,今古同慨,此酿亦寂寞久矣
听闻西南夷善饮,竟难道
村女大喜道,乃知音也,此酒正是夜郎洞藏,涵身永隧不知经年,今遇神人吁,俩人拊掌大笑,一时之间,似乎又亲近了几分
这夜郎佳酿,还有一个典故
妙哉,在下洗耳恭听
说的是汉光武登基以后,北定朔方,南置交址,派遣太守安抚边陲,哪知酷吏贪婪无度,渐相侵犯,建武十六年春天,地方豪族之女徵冊,揭竿而起,率族人举兵,自领统帅,南越各族纷纷响应,竟攻克九真,日南,合浦等六十五城,汉人大吏无不辟易,都说是红颜祸水
快哉,快哉,巾帼不让须眉邪
义兵雄踞天南,朝廷也无可奈何,待到建武十七年末,终于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储备粮草,修造海舶,开路架桥,大举进犯,马援亲率水军泛海南下,在九真以南登陆,夹击徵家义兵
马援这厮,果然厉害,听闻他后来又统兵弹压我湘西苗人,终于死于非命
说得正是,不过这才说到正主儿,徵冊见汉军来势汹汹,难以力敌,便主动撤退,这一日到了滇南小镇绿春,乃是一个山青水秀,五谷丰登的所在,恰巧路过一个酒庄,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便在此驻扎下来,乞一些酒浆来,驱寒祛湿,辟瘴疗伤
东方不禁抬碗喝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好酒啊
也是合该有事,恰逢汉军刘隆一路抵达,乘夜包围了义军,天明之际,大举掩杀而至,徵冊在族人血战之下,突出重围,遁入莽莽大山深处
东方听到此处,亟待下文,忙问道,后来呢
据说那徵冊流落到无量山云灿之所,就此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东方扼腕叹息,痛饮醇酒,村女陪了一口,连连布菜,殷勤飨客,直到酒过三巡,他方才想起还未谈到这秘酿的来历,又问道,后来怎样
话说那徵冊,还有一个妹妹,小名叫做辛奴儿,逃亡时和姊姊失散了,后听闻有人在无量涧林泉麋鹿间见到过她,便一路打听,寻访到无量泉边,哪知云山茫茫,泓涧深深,却到哪里寻去,如此在山间游荡数月,实在是形容枯槁,眸染风霜,这一日不慎滚落山涧,就此昏迷过去
哎呀,东方失声叹息
俩人一时无话
村女蓦地抬起头来,直视东方,东方为她艳光所慑,垂睑他视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呀,村女莫名叹道
东方见她扭头他顾,似乎心不在焉,自觉有些无措,顾左右而言他说,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村女一惊,回过神来,羞道,我么,我叫玉儿降
粉妆玉琢,仙女降世,好名字也
雄鸡一叫东方白,哈哈,好名字也
俩人相视一笑,均感温馨之意
也不知那辛奴儿后来怎样
阿呦,我说溜了嘴,也是天可怜见,一个采药人路过,将她负到林间半穴棚屋中,灌她喝了一碗米汤,又为她针灸筋络,这才悠悠转醒,一说起来,才知原来也曾见过,那人竟然是绿春酒庄的小主,名叫伊蟾,俩人喟叹良久,便在棚屋中暂居下来,伊蟾守之以礼,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伊蟾,原来也是一个谦谦君子
玉儿降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本来麽,不过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那天一个樵夫来找他,说是有人来寻他问药,他思前想后,表白了对辛奴儿的爱慕之意,欲携她前往,辛奴儿一者心怀感激之情,二者对他确有几分好感,便也欣然随行
妙乎也哉,上天有和合之德,原当如此
俩人晓行夜宿,沿途皆有驿馆武弁热情款待,这一日到了夜郎境内,一伙轿夫前来相迎,抬了二人到了一个华宇栉比的所在,一见之下,原来延医问疾的乃是夜郎夷王
咦,好一个夜郎神君
伊蟾祖上乃蜀中药君敖鲲的关门弟子,家传医术妙手通天,自是药到病除,夷王大喜,设宴款待伊蟾辛奴儿,酒池肉林,当然不在话下
这夷王,也是一介谦谦君子乎
夜郎夷王单名一个蝉字,人称秀蝉,夷王秀蝉歌舞之余,又行酒令,连觞剧饮之际,自夸天下美酒,无出其右,伊蟾喏喏,并无多话,倒是辛奴儿,娥眉微蹙,似乎不胜酒力,夷王问起南越酒统,伊蟾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倒是辛奴儿,挺身而出,款款道来,细数天南坊酿,各有秘法,竟似行家里手,个中翘楚,秀蝉不禁大为倾倒,引为红颜知己
这堂堂夷王,不会横刀夺爱罢
丹墀宴散,俩人回到上卿馆中,分别就寝,翌日秀蝉亲临别馆,又是莺莺燕燕,大醉方休,一连数日,伊蟾意欲告辞归滇,居然不得方便,到得后来,伊蟾执意辞行,秀蝉也不勉强,亲送十里之外,亭中叙话,说起南越烽烟,不胜欷歔,言下对徵冊甚是钦佩,辛奴儿姊妹情深,忙问秀蝉可知姊姊下落,秀蝉敬她一片苦心,允诺代为打听,不过也有一事相求,便是请辛奴儿指点夜郎祭酒酿造辑要,辛奴儿顾盼伊蟾,意欲相询,伊蟾也不是一个器量狭小之人,慨然允诺,以全辛奴儿孝悌之情
东方听到此处,与玉儿降对饮醇酿,遥敬酒国先贤
俩人辞别夷都,另择清源花坞隐居
只怕这一住再也走不了啦
玉儿降不置可否,悠悠话说当年,这辛奴儿既允伊蟾,为避闲话,亲上夷王院,求请秀蝉莅临花坞,主持合卺之礼,秀蝉自是恭喜二人,择吉日操办婚事,并从辛奴儿之意,万般从简,喜筵之上,秀蝉遍敬佳客,喜气洋洋,扶醉而归
乃大豪本色也
新婚不久,辛奴儿应邀遍访各路酒庄,拜祭酒,叩酿师,亲炙技艺,乃出越统仙方,共参造化之天机,以发无上之妙蒂
伊蟾独守空房,亦可怜也
玉儿降哂笑道,哪有啊,他见夜郎境内霪雨霏霏,阴冷寒湿,乌蒙山巍然雄峙,原始蛮横,乃雪藏药材宝豸之所,孑然一身便袍,一把纸伞,便深入大山腹地,寻访尤物仙踪
倒也难为他如此痴狂医道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三年,美酒已成,尤物已收,也是天意垂怜,夷王院传来消息,已访到徵冊仙居,带来口信,请妹子,妹婿归滇一叙
酒瓿已空,东方抬空碗饮
玉儿降嫣然一笑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
东方扶颔洗耳,意犹未尽
临别之际,秀蝉馈赠无数异宝,俩人坚拒,仅收了一颗犀兕通灵丸,辛奴儿见宝箧中一个仙僮玩偶铸得可爱,也随手取了放在包袱之中,牵了两匹白龙驹,三人洒泪而别
东方听到白龙驹三个字,不禁望向东坡草陂,一声清啸,片刻间传来青烟的咻鸣,一人一马,默契守望
玉儿降忽感鼻翕有些酸痒,险些掉下泪来
眼见暮霭低垂,皓月当空,耳听得踢踏声响,青烟徘徊江岸,默默相候
今夜你且屈身草庐,明儿我带你上红石滩
这荒滩野岭,且让我送送姑娘
若有山魅树妖,正好捉来给先生守夜哩
东方仰天大笑,跳上江岸,眼看玉儿降乘筏归去,乃携青烟漫游浅滩,时而目送归鸿,又来踏破银鲤,直到银河贯天,天炉喷火,这才尽兴而归
屋后空桑联袂,犹如天然马厩,铺有干草,青烟不待吩咐,自去树下休憩
东方曾亲上庐顶修葺此屋,欢喜之意油然而生,进屋一看,月光匝地,凉风袭人,暗香浮动,不禁心生异样之感,毕竟第一次踏进女人的闺阁,一榻一几,洁净无比,东方遇此良夜,何忍虚度,跏趺榻上,调御气息,搬运大小周天,渐入澄明,妙悟虚空
第二卷 桃花坪记
武陵栈道凿于岩壁之上,窄处仅通一人,一瞥之间,岚烟略散,湍流滔滔,东方,玉儿降皆下马战战兢兢,龟步潜移,如此一路颠簸,这才渐入丘陵地势,东方心情大好,上马扬鞭,颐指气使,玉儿降轻颦浅笑,随他马首是瞻
翻过几道山坡,便见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东方策马上前,一探究竟,但见几个苗裔男子正在烧荒,他们赤裸上身,皮肤黝黑,腰间倒插镰刀,在着火的荒地边溜达,见有陌生人来,憨憨笑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俩骑一溜烟翻越荒山,忽见一大片垄地逶迤连绵,一家五口都在地里忙碌
一个老娭毑手握镰刀,凿地掘土,俯身播种
中年夫妇紧随其后,一持鹤嘴锄掘地,一播撒荚种,发间衣裙,尽沾灰蓬
一男一女俩个小鬼头,也抬了碗,提了水罐,蹒跚趋前,殷勤探问
东方正待勒马,玉儿降已翻身下马,向垄上飞跑过去,唤一声娭毑,我来吔,过去和一个老妪紧紧拥抱在一起,东方下马行到陌上,袖手静默而已
良久,那小女孩儿端了一碗清水,站在东方面前,一双明眸清澈的让人心痛
苗家热情好客,虽懵懂稚女也知礼仪,东方喝了水,拾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掘地播种,胼胝亲历这骄阳烈火炙烤过的热土
一家人忙到太阳下山,这才收工回家,俩僮各骑了一匹马,放声唱起歌来
燕南垂
赵北际
中央不合大如砺
惟有此中可避世
这童谣似乎说的是,燕南赵北,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方能避开乱世,东方甚是好奇,问是谁人所教,男孩说,是书院先生教的
一行人回到家中,乃是三间小小的木屋,玉儿降自去厨房帮忙,东方将马除了缰绳背垫,径放后山觅食,少时晚饭端上桌来,不过几个烤山芋,一碗盐水煮蚕豆,半锅野菜糊糊,一家人坐在草凳上,吃得津津有味
苗人话少,可是目光温暖如春
吃完饭一家人在屋门前乘凉,玉儿降拿出一把糖来,分给俩个孩子,又陪娭毑说话,东方问明书院所在,辞了男主,径向西坡行去
翻过几道小丘,又过了一爿桃林,方见孑然瓦屋,屹在石阶之上,篱上柴扉虚掩,牵牛陌陌,东方扣门而入,但见小窗孤灯,听来蛙鸣寂寂,一人踱出门来,见了东方,又惊又喜,上前深深一揖道,师叔,你终于来了,小侄敬候多时矣
东方抬眼一望,乃是故人的侄儿,名叫李樵,俩人之前在帝国上京见过的,不禁大喜,上前一把抱住,开怀大笑,东方细看李樵,眉清目秀,飒爽挺拔,更是喜欢,俩人相携进屋
也是时人风气,注重风姿仪表,口若悬河,故有麈尘羽衣,凌空虚蹈之辈,平步青云,执掌庙衡
李樵奉上茶来,东方细细啜饮,竟大为倾倒,对茶的来历,原也略知一二,故老相传,药王神君神农氏悲天悯人,遍尝百草,有一天服了一片树叶,探看腹图,那树叶从上到下,把肠胃洗的清清爽爽,污浊雍塞,一扫而空,故取名为查,后来化名为茶,秦汉之时,医家奉为百病灵药,后植种愈广,渐入民间,东方时或牛饮,不觉其殊,哪知今日所尝,幽香浅浅,沁人心脾,实在是误入琅嬛,是耶非耶,真幻莫辨
李樵殷勤奉茶,也不道破
东方按捺不住,虚心求教
李樵呵呵笑道,都说师叔少年沉稳,算无遗策,哪知今日也莫名其妙邪
东方拍拍李樵,夸道,真英物也,不逊乃叔,区区忝在辈份,岂敢自高身价乎
李樵肃然起身,拱手道,丹霞雕客纵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侄岂敢无礼耶
东方仰天大笑
李樵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这茶籽来自闽南福地,李樵幼时随叔父游历江南,这一日来到武夷秒溪,见两侧峦陂间满是阴阴绿茶,农家姑娘们正在采茶,耳畔响起柔柔曼妙的闽西小调,音调虽美,辞意难辨,只听隐隐约约似乎是
月亮出来照山墙
亲口许郎鞋一双
半年过去鞋不见
莫非妹妹又新欢
太阳落坡映山墙
许下哥哥鞋一双
针线不好莫笑骂
冷暖自知勿声张
女唱男声,戏谑风挑,跌宕生姿,直听得面红耳赤,小鹿乱撞,心生艳羡之意,便在此暂居下来,既学方言,又访仙姝,终于觅得仙茶良种,一路辗转,带到了湘西,试种多年,方获成功
东方既感且佩,举杯一饮而尽,品匝良久,沉醉不已
李樵见状,忙斟上新茶
所谓缁流羽士,逸老散人,超然世外者,可遇乎不可求,乃茶侣也,光风霁月,岂在多言
当晚李樵在陋室加设一榻,窗外星空低垂,流风卷浪,二人悠悠夜话,说起京都见闻,李樵喟然叹息,说是如今玕街贵胄,竞以逦牛为尚,好架牛車飞辕比逐淫威,自以为殊胜高明,僮奴艳姬,不可计数
嘿,天下寒士,岂不齿冷
今以门伐自矜,待寒门俊士原是极薄
延酤,治觞二閭,多以酿酒为业,或有妙人欤
听闻有一人,原在酒肆小饮,忽听得对街楼阁上传来篪音,好似空谷跫然,又似粉蝶翩跹,不禁啜饮过量,醉卧坊间,经月不醒
说道篪音,我倒想起一人,当年游历上京之时,曾见她在皇女台吹了一曲姑苏谣,端的是千回百转,蓦上心头,一打听,说是闽越仙姝,小名叫做绿媚
说的正是这绿媚啊,小侄在闽西茶山,也曾一睹芳踪,后听闻竟被一剧盗所掳,始乱终弃,流落坊间,一日泛舟洛河,忽遇风浪,竟溺水而殁
东方黯然无语
佳人仙逝,长夜漫漫,何以遣怀
次晨一早,二人带了渔网,便下酉江,行到凤滩水深之屿,撒网访鱼,哪知天网恢恢,鱼踪渺渺,竟是空空如也
东方索性除了衣袍,手持锐木潜水刺鱼
李樵江滩守望,稍感惴惴,忽听得泼浪乍响,东方早已钻出水面,矛头鳜鱼兀自乱摆,东方扣鳃取下,抛上江岸,李樵径去拾柴生火,剖鱼刮鳞,又在搁浅滩涂的荒舸上寻来一口铁锅,埋灶烹鱼
凤滩地处武陵山北麓,乃沅水支流酉江南下要津,本是杏花春雨鳜鱼肥的时节,不过盏茶时分,已拿获无数,东方不为已甚,上岸披衣
炊烟袅袅,鲜雾浮摇,正好大快朵颐
忽听得浑厚的山歌飘来
兹摩阿几家
家物样样有
有一双黄猪
日出放猪出
日落猪归家
一头未归来
它何不归来
去问放猪人
此地无美食
他方寻食吃
兹摩,乃南蛮部落君长尊称,阿几,君长大名
东方见来人乃俩条健汉,用滑竿抬了一个大瓮,迤逦而来,欣喜之下,得意忘形,唱道
此地美食多,何必去他方
来人一虬髯,一银髭,俩人放下瓦瓮,上前唱喏,虬髯客言道,二位河滩烹鱼,矫矫不群,好雅兴也
东方见他吐属不凡,仪表堂堂,便有几分喜欢,又见二人脚步沉稳,目光清澹,似乎有所为而来,也轻描淡写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萍水相逢,冒昧相邀,二位幸勿见怪
银髭客已将瓮塞揭开,登时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又从衣袋中摸出几个碗来,抱瓮斟酒,滴水不漏
东方暗暗称奇
四人围塘团坐,虬髯客抬碗道,今日我哥俩在作坊取了新酿,正欲抬了归家,有幸见到两位少年英雄,实在是大慰平生,我哥俩先干为敬,俩人仰头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烈酒
东方,李樵对望一眼,也是一饮而尽
片刻间,东方已知厉害,他自幼嗜酒如命,熟知天下各种烈酒,均未如这一碗之灔,之暗藏杀机,笑里藏刀,他一瞥二客,均是若无其事,知李樵酒量殊不宽宏,这个酒局二佬有备而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不愿落入套路,待银髭客斟上第二碗来,便抬碗抢先敬银髭客,李樵精明强干,焉能不知局面之凶险,亦寻虬髯客说话,妥为周旋
虬髯客亦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把酒以敬李樵
李樵顾左右而言他,这鱼已熟,正好佐酒,也请俩位品评
众人以柳枝代箸,争相下手,一尝之下,均是赞不绝口,虬髯客捋须道,都说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是妙品
李樵分鱼劝道,这鱼体肥肉厚,性甚凶猛,用之强体魄,补虚劳,可疗肠风泻血之疾
髭须客忽道,听说有一邻村女子,痨病多年,偶尔喝了这鳜鱼汤,已大好也
众人拊掌大笑,抬碗以敬这鳜鱼
言说之间,酒过三巡,风卷残云,早已醉倒二人,虬髯客自恃海量,犹与东方斗酒,这酒国座次,在外人看来,不值一哂,殊不知在痴人眼里,重如泰山
东方心知今日遇到了饮者翘楚,个中雄怪,实在不愿与他决一死战,正在无措之际,忽见有几丛花草,开在身畔,仔细一辨,竟是善解酒毒的葛根花,淡蓝的碎花开的大大方方,东方暗叫惭愧,乘虬髯客扬颏对饮之际,口衔解酒花,漫漫啜饮
一来二去,两人竟痛饮数十碗之多,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禁均起惺惺相惜之意,东方拇指一竖,逊道,真乃酒国元帅也,在下不胜酒力,甘拜下风啦
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江湖人称,丹霞雕客乃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今日初见,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虬髯客负了同伴,洒洒然而去
东方忙摘了一枚葛根花,捻碎了压在李樵舌底,这才站起身来,突然间脚下踉跄,晕头转向,才知酒毒猛烈,痴根纠结,殊不易化解,勉上江礁,垂睑吐纳,化生真元
良久,极虚之所幽幽传来笙音,如妖蛇潜行,悄悄游来,吐信吃吃,血雾洇洇
这玉笙本是雅乐,秦公之女临虚吹奏,可通天外飞仙,今闻此音,当是有人意欲佻蛊,以摇其志,东方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事,轻送颔下,缓缓发声,音色朴拙,独步天籁
原来乃是一个青田石所琢五孔埙,有个小名唤作玉版,乃东方随身乐侣
一曲天龙吟,肃穆空阔,浑厚辟厉,小小妖蛇,闻风而遁
埙曲既发,破竹难收
果然妖氛骤起,又有笛声拦腰扑来,宛如蜘蛛飞丝,从天而降
龙象吐水,乱丝罗网,一埙一笛,鏖战正酣
蓦地篪声响起,东方好似胸口迎来重重一击,龙象离析如秋叶纷飞,东方浑然不觉
原来那篪曲竟是姑苏谣,东方不料竟得重温此曲,不忍加害,反遭暗算
玉版滑落,仆倒在地
- 5星
- 4星
- 3星
- 2星
- 1星
- 暂无评论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