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的坟》——王公达臣
第一章
叹息的坟
历史,从我们身下诞出,又将我们湮灭,留下的是生息繁衍和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一部
一
关家洪沟是伟大沂蒙腹地的偏僻一隅,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但就是在这平凡的地方,却出现了不平凡的两个人物——两个土匪头子。
一个是从陶家圈乡来关家洪沟躲刘黑七的高兴和。
那时,蒙阴还没从民国十七年的可怕灾难中走出来,整个蒙阴大地正拢在灾难和死亡的阴影之中。旱魃已经连续了仨年头,光旱也倒好说,可怕的是蚂蚱奶奶没得到足够的祭品,把飞蝗洒向蒙阴大地。飞蝗所过,寸草无生,就连庄稼人的屋顶都被飞蝗啃食殆尽,从里面抬头就能看见斑驳的蓝天白云。当然,大土匪头子刘黑七在这样的年份里更要生存,便变本加厉地盘剥沂蒙大地。同时,由于死的人太多,瘟神也来凑开了热闹,把将将(还差一点儿,沂蒙土话)还没饿死的人们往黄泉路上赶。高兴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来了关家洪沟,一来躲瘟神,二来,躲刘黑七。
那时的关家洪沟在蒙阴和沂水的交界处,这里是一片丘陵,东北和西南方向上的两列山都远去了,只有一条在丘陵之中的深沟。这沟壑从罗圈崖山上绵延了下来,突兀的山沟背腹隆起,就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迤逦着身躯。夏秋而来,或青或绿,显出无比的生机来。到了深秋以后直到春天,灰黄的色调让它就如同僵死的蟒蛇,当然,如果,没有村子里传出的人喊犬吠的话。
再向东,过了位于大界田的县界,两边县里的人马都不会再纠结什么犯罪不犯罪,抢劫不抢劫的了。县界周围,是块好地方,这里祖居的人们热爱它,就是不住在这里的也热爱它。抢个劫偷个人的,拐个妇女买个儿童的,还有像贩个私盐的,甚至于杀个人放个火的,都最终会选择关家洪沟。就连金仙桥的大地主韦家都在关家洪沟西岭上修了一围简易宅子,专门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来避一避。尤其是像高兴和这种已经在陶家圈为人为臭了的,也喜欢这里。到了这里他找了一片废弃的院落,过了县界去,偷了些人家晾晒着准备缮屋的茅草,绑成一大包拉拉回来,搭了个团瓢(沂蒙山区的一种圆形草房,以石头垒就,以掺糠稀泥糊之),就徜徉在了关家洪沟村民的良善之中了。当然,他刚来的时候村里人不知道他的劣迹,还都跟他来来往往,接济他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但慢慢就知道了这是只进不出的主儿,就慢慢没人愿意跟他来往了。但没办法,他就是赖在村子里不走,村子里的保长,关家门里最有钱的关兴山曾跟他谈过,把话说得相当难听,让他回他陶家圈的家,但人家还是嬉皮笑脸的,就是不回他的陶家圈了。后来,陶家圈里的地他彻底不回去种了,赁给了他亲大爷,一年问他大爷要半口袋小麦,其实他知道,那地能产半口袋麦子就是烧了高香了。他的地在一片岭坡上,种地瓜高粱这种粗粮可惜,但种小麦差点儿。他大爷说了不想给他种的,他便大爷长大爷短的哀求老头子。老头子没儿子,就俩女儿,都出嫁了,就这一个侄子,还想着自己入土的那一天,这个侄子能给他披麻戴孝哭丧摔盆呢,就答应了他。
村子里有个公共支出什么的,他从没出过一文钱,没撒出过半个子儿来。有一回,春旱相当严重,保长关兴山就组织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一起求了场雨,求雨的时候他没来,在自家的床上歇晌,破席片把他大儿的光腚子划破了,他正骂着他大儿和席片。分猪肉了,他倒拎着仨破碗碴子来了,碗边上还糊着一层黑漆漆的东西,不知道是高粱面还是地瓜面,碗底碗沿的苍蝇屎像他死去的老婆脸上的麻点,一片片的。他的脸上堆着估计是娶媳妇时才可能有的灿烂笑容,腆着脸对着分肉的老文家门里的文化人----文进举一个劲儿地喊,三哥哥好,三哥哥大学问,说他的俩儿好几年不知道荤腥是个啥了,让他的三哥哥给他盛点儿肉,让孩子们拉拉馋,说好了给了肉就给凑一份子钱的,可他吃了肉,俩光腚孩子也吃了肉又喝了汤的,末了,钱却怎么也要不来了。最后分肉的文进举给垫上了。他佃了挑担赶四集做买卖的肖家臣的地,说好了收秋后除去牛份子,再除去双份的种子粮,再五五分成,但他年年几乎总要赖,赖到他六七成,甚至种子粮他也只给人家当初的那一些。人家不把地佃给他了,结果这块地谁也种不成,他欺负人家主家厚道,谁来种地他就拿着䦆头跟人家拼命。好在,肖家臣人家厚道,也没把他怎么着。
但也有例外,那一回,区公所里来人说为了防土匪,组成一个大一点的联庄会,由荒草崖的黄家老先生老乡绅担任会长,要各个村子里拿出点钱来购买装备,人人要交三个大子儿,但他就是不拿,四口人得十二个大子儿,有那钱,打壶酒喝多好。那时他的女人还在,那女人天生的大脚板,因为女人小时家里连裹脚布也买不起,虽然人人讥笑这个女人的大脚,连女人她自己也以此为耻,但村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相当能干,就跟她的大脚板子一样,庄稼地里的活计丝毫不弱于他高兴和。虽然这女人给他生了个妮子,但没满月孩子就死了。最后,村里的关兴俊,也就是他后来的军师说他能要了来。
那天,关兴俊到了他家的团瓢外,满脸堆着和善的微笑,站在团瓢外刺槐下的阴凉里,边笑边喊:“老高哥哥在家么?”高兴和此时手里正攥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高粱萼子窝窝头,从团瓢里抻出驴一般的长脸来,一脸的严防死打的阴沉,因为他家里从来不招见人,来人他就知道没好事。女人倒是攒起满脸的麻子和蔼的笑了笑,说了句关大兄弟屋里坐。俩猴子样的瘦儿子也跑了出来,似乎在他们家看到来的不是人而是大猩猩一样。他们光着赤条条布满灰道道的身子,扬起被大太阳晃得凝起油光的脸盘来,额头上堆起层叠的褶皱,目光向上抬起,流露出看大猩猩才有的疑惑。关兴俊见高兴和出来,他还是一脸的笑容,灿烂得就如同又娶了一房媳妇。边笑边走向高兴和。眼见俩人挨成块了,高兴和塞满窝窝头的嘴里嘟囔着说,就在那里说,就站在那里说。可关兴俊笑着一个箭步就窜到了高兴和的身边,一下从侧面抱住了高兴和。关兴俊的牙一口就咬住了高兴和的耳朵。关兴俊此时不笑了,一撇他平日里的之乎者也,目露凶光,牙缝里呲出来了几个字,“拿钱,十二个大子儿。”高兴和嗷嗷叫着说,大兄弟松开,慢慢说。“拿钱,十二个大子儿。你今天要是拿不来钱,你这耳朵我就当下酒菜了。”“啊吆,啊吆,你 轻着点儿,掉喽,掉喽。你还真咬呀?啊吆,啊吆,快给这个祖宗拿钱,屋后那个尿罐子底下。”后来,关兴俊拿钱掂掂地走了之后,他嗷嗷叫着把关兴俊祖宗八辈都挨个用嘴日了个遍。虽然他那么能算计,那么能往家里抓挠,但他家的日子一点儿也不比别家里好多少。俩儿子十多岁了还是光着屁股,见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丢得低头红脸地躲着走。后来,他的媳妇,生他另一个闺女的时候,难产而死。这些,到他捡起枪来做土匪的时候,已经有些年头了。
二
那一年,大寨山上的石运福率领他的喽啰们到沂水“去打野外”(土匪到田野里抢劫)时,被沂水的县警备团给追得屁滚尿流,在县界处被打死打伤了几个。那天早晨,高兴和被尿给憋醒了,往常他会在尿罐子里哗哗啦啦的尿半天,尿在提进屋里的尿罐子里,连房门他都不会出,早晚等到太阳从孟良崮上蹦出来才喊俩儿子起来一起做饭。可那一早晨,他大概睡莽撞了,起来挑了两罐子尿在晨起的星光里向着地头上走去。正走间,他突然被绊了一个趔趄,俩尿罐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惊得跳将起来,清脆有声地摔碎在露水漫脚的小道上,那声音在晨曦中格外惊心,那尿液滋进土里时,那细碎的尿泡儿噼啪的爆裂声也把他惊得一阵阵心跳。他心疼得愣在了当地,俩尿罐子是他从陶家圈挑过来的,金贵得很。半天,他气得又把绊他的东西踢了一脚,妈的,都是你,害得老子糟蹋了俩尿罐子。当他的脚踢下去的时候,一踢一软和,他便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才看清是个人,身下压着一杆长长的木棒样的东西。虽然,他以前时不时会见到各种原因死去的各种人,但那都是身边有人,也都是大天白日里,不会害怕,但此时,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发紧,一阵阵觉得手脚哆嗦,耳垂下脖颈后的风一阵阵吹过,吹得他心里都哆嗦。但,定了定神之后,他还是硬着头皮把那个人翻了个身,那身子已经是僵硬如柴,随着尸体的反转,身外僵直的手臂向着星空划了一道圆滑的弧形。他用手指下意识地凑在死尸的鼻息里,已经没有半丝儿热气了。他又将木棒一样的东西捡起来摸了摸,他终于知道那是一杆枪。当他认识到那是一杆枪时,他所有的恐惧一扫而光,他甚至兴奋了起来。虽然枪杆上还有一层黏黏腻腻的血液,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但都没挡住他的兴奋涌满心间。他撂下了钩担,也不再心疼他的尿罐子,从死尸身上解下了子弹带,将枪扛在肩上便飞也似的奔跑回了家里。其实他早就盼望能有一杆枪了,枪在身上,他就什么都不怕了,说不定还能给他的俩儿子挣来一身衣裳,甚至是给自己再挣来一房媳妇也不是不可能。一天后,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他高兴和发了洋财,捡回来一杆枪。从此,他便会时不时消失个三天五天,回来的时候总是大提溜小包裹的,一脸的洋洋得意。他的俩儿子终于都穿上了衣服,还是那种没补丁的。他家里也不缺吃了,还时不时会有一点儿荤腥。在那样的年月里,人人都为吃上一顿饱饭而奋斗,只要别饿死就行,所以很多关家洪沟的人便撂下了䦆头锨,跟着他高兴和刀头上舔血,做了土匪。这其中就有后来笔者关耳的大爷爷,也就是关耳爷爷的叔家兄弟。再后来,就连读过书的关兴俊都加入了,成了他高兴和的账房。终于,他不用种地了,又弄了几条枪,领着他身边越聚越多的人整日里不着家了。后来他又领回来一个胖胖的女人,女人的脸盘像洋盆一般大,眼睛却小的成了一条缝。村民们看到这个女人都打趣他,问他搂着这样的女人啥感觉,趴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是不是悠悠荡荡的,感觉像啥?他想半天才嘿嘿哧笑着说,像早先在河里趴在羊皮筏子上一样,但还舒坦。
后来,韩主席来了,韩主席把高兴和治得不轻,他解散了他的队伍,又回到了关家洪沟,没回他的陶家圈。他又安安生生的在关家洪沟过了几年潦倒的庄稼日子。
再然后,鬼子来了。以前还偷偷摸摸的出去搂回兔子的他这一回彻底牛逼了,他用自己的话说,是抗日救国,他组织起了“陶家圈第一抗日救国军”,但他的称呼已不是最早的高兴和,也不是以前的高队长,而是“高司令”了。他说,林家堠那个叫李克宝的抗日救国军是打着救国抗日为幌子的纯牌土匪,他和东面驼庄八卦宅里的老宅主刘云浦一样是抗日的。家里村里是没法呆了,用他的话说,如此蛟龙,焉是池中之物。其实谁都知道,这话是村子里的老私塾先生,以前他的账房兼军师关兴俊说的。村子里既然容不下了,便上了山,就又去了马头崮。但所有的的人都没见过他跟鬼子打过仗,倒是明目张胆地向各个村子派给养,要经费,说是要支持抗战,不配合的话就请到司令部里去。这时,不论哪里,整个沂蒙大地突然间就多出来了好多司令军长。而普通的关家洪沟的老实村民过的日子就更加悲惨了。这时,不论哪里,整个沂蒙大地突然间就多出来了好多司令军长。而普通的关家洪沟的老实村民过的日子就更加悲惨了。就如同肖家臣的儿子肖玉林说的一样,这年月,司令多似狗,军长遍地走。
话说这肖玉林是肖家臣的大儿子,是他头一个媳妇生的。他的媳妇生下来肖玉林时得了病,孩子都满月了,可他媳妇身下还是淋淋沥沥的没个完了,后来,人也越来越憔悴,脸上显出蜡黄来,浑身气若游丝,刚开始,还能下床勉勉强强地走动,到后来竟至于坐不起来了。肖家臣请来了蒙阴城里最好的先生来给诊了脉,也开了药,虽然那女人都把药当水喝了,但始终没有起色。终于,在肖玉林差一个月一生日时,女人还是撇下了因为没有母乳而瘦弱如柴的孩子去了。这时,肖家臣已经从挑担在四乡的集市上赶集,挣下了十几亩地,这时,虽然他肖家臣有了钱也有了儿子,但钱没有买回来他媳妇的命,人,最终还是撒手西归。她临去的时候,眼望身旁的瘦儿子,流露出的无奈让肖家臣悲痛万分。虽然,肖玉林没吃过几口母乳,但孩子生命顽强,饿了就没命地嚎哭,能吃能拉,能睡也皮实。稍大,家门实在是圈不住他,整天在四野里驴疯马落,什么样的坏事都干过,身上的伤疤就没见好过,这儿好了那儿破。例如他曾经逮住过一条蛇,花花栗栗的那一种,他觉得好玩,就拿回家放在了母鸡下蛋的鸡窝子里。中午,肖家臣奇怪于今天没听见母鸡下蛋时的叫声,便用手去摸了一下,一摸冰凉凉,然后他又奇怪的看了一眼,这一看把他吓得跑出去十几米,满脸通红地哆嗦着手,仿佛那手被咬了一般。而肖玉林却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第二天,肖玉林才告诉他爹说是他放进去要养着的。再例如,他曾经伙着他腚后边的一群小崽子到文进连家的苹果园里去偷苹果,把青涩的苹果纽子都咬上一口,然后撂在地瓜地里,满地的瓜秧下全是。因为这,肖家臣曾经把他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用鞋底摢屁股,鞋底摢完用藤条,藤条用完用赶牛的鞭子,鞭鞘呼啸着抽得他的瘦腚锤子直冒血花,他这个楞种倔种也只是咬着牙,不哭不叫,没说出来一句求饶的话,虽然,他的瘦腚锤子在疼痛中不由自主地有节律的跳动,虽然鞭鞘的响声嘹亮而恐怖。最后,连他新娶的女人也看不下去了,奋力地拉住他再一次高高抡起的手臂。最后他肖家臣一句承认错误的话也没得到,他自己反倒让刚过门不久的女人给数落了一通。
但自从上了关兴俊的私塾,倒还不赖,虽还是皮,但收了不少性,能在学堂里坐住了,而且功课也数得着。后来刘黑七闹得厉害,肖家臣便把肖玉林送去了县城里,还上了洋学堂。进了学堂,这孩子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虽也时时顽劣,但功课更加出奇的好。正是因为他上了洋学堂,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但鬼子来了之后,学堂里说要学鬼子话,虽然临时还没来老师,但已经十来岁的他再也上不下去了,他就辍了学,回了关家洪沟。
在他肖玉林还在上私塾的时候,他爹肖家臣就又娶了这一房媳妇。这个女人是大界田北面狼峪的。那双小脚格外玲珑,身段就像是唱京剧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果扮上的话根本不用描眉画眼。其实这女人虽是不错,但家里实在是不敢恭维,穷的连口锅也没有,就好似是茹毛饮血活着的一样。不过,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土匪。在民国二十年时,她的前夫被费县的李殿全给从田野里架了去,勒索去了三百块大洋,所以这个家就从小康骤然赤贫。一般的人家七天之内怎么能拿出来这么多钱呢?无奈女人只能求爷爷告奶奶的把所有的地贱卖了。男人被放回来后看到家徒四壁,又兼被割掉鼻子的痛苦,更为糟糕的是伤口渐渐发黑,脓水不止,身体高热。男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便趁着女人不在的时候,用自己的束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男人没有亲人,虽然结婚三年,俩人也还没有孩子,所以女人没有任何羁绊,经狼峪那个大嘴的脖颈里始终挂着烟袋的老寡妇的撮合,她便成了肖家臣的女人。虽然,他肖家臣比这个女人大了十几岁,但女人愿意。这个女人的到来,再次为肖家开枝散叶,连续生了好多子女。先是在民国二十二年生下来肖玉福,又在民国二十七年生下肖玉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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