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周游》: 失踪的人

时间:2019-01-21 21:07:37   浏览:次   点击:次   作者:岚德鲞   来源:qidian.com   立即下载

第一章 失踪的人

轻轻推开门,王庞一脚踏入梓木的小屋,在这阳光无法透入的阴暗空间里,他二百斤的身体移动得悄无声息,一双黑布鞋踏在石砖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悄悄地,他在这间阴暗、干燥的小屋内,接近目标。冰冷的乳胶手套轻轻覆在目标紧致的皮肤上,银白的金属反光,在阴影中掠过,“噗嗤”一声响,一大块腌制得恰到好处的腊肉,便落在王庞手中。

“王哥,好了没?”有女孩的清脆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庞不紧不慢地走出他的发酵室,左脚一钩一带,梓木的大门“砰”地合拢,乔木的锁扣发出“啪”地一声,熨帖地结合。小屋内各式各样的肉制品在江浙开春的温度下静静发酵。

“这块品相好得很。”王庞扬了扬手上的腊肉,踱步进入厨房,轻轻将它放在砧板上,褪下左手的乳胶手套,轻轻地按住这块不规则的腊肉,右手持刀,下一秒,淡淡的刀光连闪,只听得肉片分离的“哧哧”声,却无刀击砧板的“嗒嗒”声,显示王庞娴熟精湛的刀工。

“王哥稳。”那位姑娘凑了上来,侧着身看着王庞片肉,笑嘻嘻地说了一句。

王庞不说话,但他那颇具喜感的大脸盘却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欣喜。

“哚”,王庞将刀抵在樟木砧板上,左手接过姑娘递来的竹筷,褪下右手的乳胶手套——他右手大拇指上的黑色扳指给这个过程带来了一点麻烦,——接着从柏丽橱柜中取出一张白底青瓷细碟来,端在右手,左手快速夹取片好的腊肉,考究地摆放在碟子里,末了,在盘缘撒上一层细盐,将碟子交与姑娘,“放到桌上,我把汤盛出来。”

女孩接过盘子,信步走到室外。和煦的春光细细的铺洒在王庞亲自抹下的水门汀上,顺带抚摸着王庞开垦的菜畦里青嫩的蔬果们。扭头四顾,庭院里的乔木是舒展的,树荫里的玳瑁猫是舒展的,连远处江南连绵的苍苍丘陵也是舒展的。姑娘在庭院中央的梨木小桌上放下碟子,忍不住舒个懒腰。小桌上已经放了四碟小菜:一碟腊肉,一碟三丝,一碟腰果,一碟小青菜。

“汤来了!”王庞笑呵呵地,在桌子正中放下手中的红木小案,案上是两个彩瓷小碗,碗中是清澈的汤体,呈明黄色,浮着一层细腻的油,在春光中散发暖人的光芒。

“这碗汤又有什么说法呢,王大侠?”对面的女孩娴静地坐在梨木椅上。王庞看了一眼,这种坚硬的木质对人的屁股可不大宽容,三百年前的设计师可丝毫不在意人体工程学,他显然将他的大部分精力花在雕刻椅背上的牡丹图了。王庞有些心疼,“坐这椅子干嘛,去搬把餐椅来。”顿了顿,“不,还是我去。”

女孩哭笑不得,“王哥,别像我爸那样,这椅子挺好的,尤其是这个图,很漂亮。”

王庞摇摇头,“你爸挺好的,上海男人最疼家里人——他刚才还跟我打电话来着。”说着坐了下来,“我和他可是老熟人了,那么帅一老男人,却只疼你们娘俩,多好啊。”

姑娘噘嘴,嘀咕着:“你自己身体那么差,我照顾你才对。”夹了一片腊肉,轻轻在盘缘的细盐上掠过,大理石般的细腻肉质上均匀而恰到好处地蒙附几粒盐霜,入口是纤薄而富有韧性的质感,随即是盐粒的醇厚口感。姑娘俯身咂了一口汤,脸上露出比春光更暖人的笑。

“王哥你和胡大哥这几天怎么不一起了?你们不是号称砣不离称,秤不离砣的吗?”

“前几天看完流星雨之后他就失联了,估计跑到什么地方做学问去了。”

“哦,那去年你们去国外挣了一大笔钱是真的假的啊?”

王庞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青菜,嚼了嚼,说:“真的,就是玩股票,他是操盘手,我负责交涉,赚钱蛮简单的”

“哇偶,羡慕哦。”

“没什么好羡慕的。”

“……王哥,你的身体好点没?”

“肝癌晚期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呗。”王庞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

“……那还疼吗?”

这时候王庞的手机响了。

“If I only have one match left……”王庞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变了,连忙接起电话。

“阿姨...是,我在...怎么了?是...他怎么了?”姑娘看见王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王庞手足无措地起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翻了面前的汤碗,灼烫感让王庞缩手倒退,女孩也蹦了起来,王庞撞倒了梨木椅子,发出“啪”的一声,他终于站定,但脸色仍不大好看。“是胡不归,他出事了。”

胡不归是他的挚友,相伴一生的那种。三天前,王庞与胡不归一起去看流星雨,然后他们进山,找到一处陨石坠落点,找到了两只扳指,他们一人一只。记得当时他还对胡不归开玩笑说要一生一世不分离。胡不归就说你快死了,我还有得活。然后,第二天,胡不归就失踪了,王庞只打了几个电话,无人接听,他也并未多想,直到今天,胡不归的尸体被发现了。

王庞恍惚间抬头看天,九点四十六分零五十二秒的天空是灰暗的,太阳是漆黑的,祂散发漆黑的光,压得王庞简直喘不过气来。他跌跌撞撞地,又被梨木椅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但脚步不停,一路奔了出去。

王庞惊惶地跑出绿色漆皮的铁门,却一下子站定了,他忽然产生一种无稽的荒谬感。刚才一切都如往常一般,突然就听说好友逝世——世事无常,王庞陡然陷入绝大的茫然之中。

他茫然地打量四周,江浙的初春,连绵的丘陵和汩汩的春水都在暗淡的天光下静静妩媚。此刻的王庞陡然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垂暮的村庄正中——环顾四周,那些青瓦木门、红砖灰泥俱都坍圮了。那些老房子——它们像腐朽的老人,露出残缺的门牙和干瘪的牙床;又像一面面破鼓,在交错的光影和稀疏的车流下发出有气无力而声嘶力竭的响声——如此悲怆,王庞忽地从中感受到岁月长河的剪影,这反倒一下冲淡了他的无措。

沉浸在岁月独有的沧桑感中,王庞自己安慰自己:“这有什么呢,人这一生有长有短,他(胡不归)不过先我一步罢了。”他抚触了自己的心口几下,“我这辈子也就这几天了,急什么。”

作为一个全身多处器官病变的癌症患者,有什么能阻止他静静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呢?

他脸上再次露出从容的笑,听到脚步声传来,他开口:“乘公交去吧,不急于这一时了。”

“真的不开车去吗?我来开。”

“不急的。”

王庞想,对一个死人,活人的时间应当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尸体渐渐腐烂也不会让他们的魂灵皱眉。他们——死人们的时间是最充裕的。我们不知道死人们要不要过日子,但他们至少可以从容的看着我们这些生者为他们遗弃的躯壳浪费时间。他们抛弃了现实的拘囿,在他们过往生命的过客的记忆中游走——这样看来时间对他们是可以跨越的。是的,人死后不是消亡,只是奔向岁月的长河,做一个记忆的摆渡者罢了。

王庞一下放松下来,再看这江南的山水,更是妩媚,这垂暮的村庄,别有腔调了。

他慢悠悠的,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等车,和慢悠悠的路边老人聊慢悠悠的话题。

姑娘觉得王庞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王庞却知道,他的平静只是伪装,对好友的记忆不会因时间淡漠,如同一个疮疤——静静地发脓——将在他的短暂余生中给以他绵长的痛苦。

他们在简陋的站台候车,说是站台,其实只是一块固定在铁杆子上的绿皮牌子,写着“招呼站”,连村庄的名字都没有,亦没有公交车的站数。

有晒太阳闲聊的老人,不时和王庞搭话,王庞笑眯眯地回应,没有一点不耐烦。

王庞看着这些头发花白,皱纹密布,牙落唇白,语言不畅的老人们,十分羡慕。我注定活不到这一天,没成想胡不归比我心急。

车来了,投币,一人两元,坐上三四十分钟,到公交总站。王庞转车,小姑娘自己回家。再投币,一元,有十分钟,到站,走上五分钟,到了。

第二章 殡仪师

一个小时,转两次车,王庞到了,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遍布着王庞看来十分小家子气的绿化——颜色也不甚协调,王庞更不舒服了。

尸体暂时停在小区的一座空置建筑里,外墙上是红色为主的马赛克,已经依靠着几个稀疏的花圈了。大大的“奠”字让王庞心里难受极了。“他们这一支人算是绝了。”

不甚宽阔的大门两侧挂有白底红字的牌,左边是“某某小区老年活动中心”,右边却只是一块白板——它们两侧此刻都贴着白底黑字的挽联——素白的纸质在红色砖石的反衬下有点刺眼。“挽联的字体倒是不错,遒劲有力。”王庞瞥了一眼,上书“(左)人间未遂青云志,(右)天上先成白玉楼”

王庞慢慢踱进大厅,里面已经都是人了。

大厅很暗,人行于其间显得影影绰绰的。王庞看着大厅里的人,就像一群不真实的幻影,交错间显露出那张床、床上的人、床边的人。

王庞凑上前,一位中年白人正在为胡不归整理妆容。他捻着一只粉底刷,在胡不归死硬、泛青的脸上轻轻地、精巧地刷动几下,胡不归的脸色便一下平静下来。他不停手,弓着腰,左手就这么悬着,姿势搞笑,但他的神色严肃,他脸上紧绷的皱纹让见过的人想起峭壁——一样的冷硬,甚至和他正服务的死人一样。

他上身不时移动,这是他在换笔、抑或粘粉,下半身钉在地上。他右手边有个小推车,堆满一个个黑色的塑料小罐,没有包装,但排列地一丝不苟,没有标记,但只有该用的几个被打开了。

王庞转着头,细细地打量胡不归死去的躯壳、殡仪师高妙的技巧、周围人阴沉的脸色。

他忽然想笑:一个死人正在以这样一丝不苟的仪式感消磨生者的时间。这具尸体——他是死了,确确实实的——连尸僵都没了。他的心不再跳动,却将脉搏植入周围这些围观者的心脏;他死得不算好看,让人怀疑这才是真正的他——记忆是会变淡的。

他忽然又想哭:如果没人记得他,他该是一副如何孤独的模样在时光长河上徘徊呢?

他不想死,但他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摆——连逝友的痛都不会长久。

他从未如此彷徨,在他第一次发病时他便安排好了后事。他自以为放下,但事实是他从未放下。

恍恍惚惚,神思不属。

“好了。”殡仪师轻轻说了一句,是很不中听的中文,带有强烈的喜剧感。

没有人笑。

再看胡不归,已是生前的那副模样了。灰衣灰裤,脸色平静,光头锃亮。

殡仪师的技术很好,和王庞想象中一脸腮红的模样不同,胡不归肤色自然,毛孔隐约,嘴唇也是暗暗的灰色,眼睛舒展的闭着。

所有人都想:“他恐怕要睁眼了。”

胡不归没有睁眼。

静静地,这位技术高超的洋殡仪师退出大堂。王庞静静地跟了上去。

这位白人一脚踏入淡淡的春光中,脸上的表情一下舒展了,乃至有些过于生动了。他左手摸出一支抽了半截的烟,右手拿一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打火,动作很快。

“心情不好受吧。”蹩脚的中文,殡仪师看着王庞,他嘴角带着平静而温柔的弧度,皮肤粗糙泛白,额头有一层汗,他的绿眼睛让人想起礁石,很冷硬、顽固。

王庞打量着殡仪师,“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对方不说话,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剩下小半截烟掐灭后揣入口袋,像个吝啬的老农。

“你想听故事?”他从他的大鼻孔中排出两行烟柱后说。

“不,只是名字和微信。”

“呵嗯呵嗯......”他笑了出来,不同于沉默时温柔的笑,他笑出声时整个人都抖动起来;嘴角一边高一边低,有点嘲讽意味;他的笑声带有鼻音,很有特色。

他从黑色西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一部小米,王庞看着他的手,苍白、干燥,手指粗壮但不失细致,指甲泛白,但很干净。

“Chris, it’s my English name.中文是鲁年华。”Chris的绿眼睛盯着王庞,严肃庄重地用他的口音迷惑了王庞。

王庞心想:“鲁什么?念化?年画?”实在听不清,但人家都那么认真地说了,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于是王庞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无奈,只好说英文,“You can use English to talk with me.(你可以用英语和我说话。)”王庞也是去国外闯荡过的人,大赚一笔才回国,英语是必须会的。

鲁年华刚想开口,有人打断。

“小王,你进来看看。”是胡不归的三姑。

王庞应了一声。转回头对鲁年华说:“先加个微信吧,待会可能没空。”

鲁年华刚好打开微信界面,这时又有胡不归的亲戚打扰,都是让他进去。

王庞有点疲于应对,对他们摆手示意,“马上,马上。”

鲁年华点评说:“烦人的家伙们,不是吗?”

“是啊,我有时真想到老朋友哪儿躲躲清净。”王庞顿了一下,“不过都是一些质朴的人,不让人讨厌。”这是指亲戚们。

“……”沉默。沉默使得鲁年华坚硬的脸庞更加阴沉。

“看来你是个有故事的人。”王庞收回手机,不动声色的说。

“我在想要不要写自传呢。”鲁年华突然笑了笑,开了个玩笑。

“期待着,先失陪了。”

王庞转身走入阴暗的灵堂,那个有故事的殡仪师目送他,进入人群中,谈笑风生。

“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鲁年华用他蹩脚的中文说出心中话。

“他当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又有吊唁者前来。

鲁年华扭过头,用他的绿眼睛盯着这位发言者。

来人一身黑衣黑裤,中等身材,脸庞酷似小品演员赵本山——都是一张鞋拔子脸,又有些像动画人物光头强——眼睛很传神地流露喜感。

鲁年华开口:“怎么称呼?”

“单竹”

越过鲁年华,大步到了灵堂里,单竹看着沉沉坠坠的白布,黑白的相片,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很大,水泥地,白漆墙,烟气袅袅的,人群攒动,衣物混杂,有点乱,有点嘈杂。

王庞看到了一身黑衣的单竹,看到他那一贯充满喜感但却总是沉默的脸,在他看到胡不归的遗照时,一下子,阴沉下来,简直有点铁青色。

王庞对他招手,单竹并没有看见,迈开步到胡不归的尸体前。

“技术不错。”单竹眼角余光看到王庞凑过来,主动问起,“是那个外国人?”

王庞笑了笑,“对,还是个有故事的人外国人。”

单竹点点头,气氛又沉默了,哪怕周围人嘈杂着,单竹也不开口,王庞也不知道说什么,便一起沉默。

王庞实在受不了,那个心里的疮疤隐隐作痛,让他不由得烦躁。他再次摸了摸心口,笑了,“再过几天我就去陪他了。”

单竹听到了,王庞是对他说的,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一股悲哀的痛苦攫住心头。

又是沉默,单竹最后发表感慨,“都走了好,清清静静的,好做个无家无国之人,也没了烦恼。”

周围依旧嘈杂,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闲聊的,有商量葬礼事宜的,王庞同单竹一同沉默着。

“他怎么死的?”单竹开口了。

“什么?”

“不,没什么。”

王庞却反应过来,他一直没问胡不归怎么死的。

他扭头看看,走到胡不归的小舅面前,“胡不归怎么死的。”语气平静却坚定。

“什么?”

“不,没什么。”王庞恍惚一下,忘了这个话题。

胡舅反应过来,问他妻子:“不归怎么死的?”

“什么?”

“不,没什么。”

一个问一个,没人知道胡不归的死因,也没人追问。

“If I only have…”有人打电话,王庞接起,对面问:“他怎么死的?”

“什么?”

“不,不,没什么,我得明天赶到。”

“好的。”

单竹问:“谁?”

“徐铁树。”

单竹点头,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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