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不德》——林渊羡愚
第一章 名门
“今天我雷老三把话撂在这里。”
只见一位光头大汉双手掐腰,站在一块巨石之上,虎目如电,扫视四周。他背负七环刀,腰缠金蟒绳,光裸裸的上半身布满疤痕,如同旱了十几年的地,让人觉得龟裂中就快有熔岩冒出来。
“各位英雄好汉是奔着开山铁掌王老前辈的名声来的,王老前辈信得过我,托我做主事人,我雷老三是铭感五内!”
说着,雷老三还对徐州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只是那嚣张跋扈的神情,也没让人感觉出他的敬意来。
“我雷老三办事儿就两个字——实在!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谁要是敢在背后搞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休怪某刀下无情!”
巨石下一人拍手叫好,大步而出,瞪眼道:“雷大哥说的好哇!我辈江湖儿女,讲的就是个快意恩仇。王老前辈德高望重,多年来行侠仗义、救济穷苦,从不落于人后,徐州百姓无不敬之仰之。今有奸邪竟敢残害其后,我徐州儿女怎能不报此仇!我李明义在此立誓,上穷碧落下黄泉,必为王老前辈雪恨!”
“上穷碧落下黄泉,必为王老前辈雪恨!”众人纷纷应和。
话虽如此,总得有个章程吧?靠场面话可杀不了奸邪。
雷老三见众人态度还算令他满意,便接着说道:“如今王老前辈已经委托官兵封锁了乌头山,我等只需追着奸人留下的线索即可,保管追他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捧哏的李明义又张嘴了:“诸位好汉可有擅长追迹之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是猎户,哪儿会这个?
雷老三不慌不忙地说道:“李贤弟莫急,这事儿某岂会忘了?陆小子,上来!”
“得令!”
人随声动,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蹦上了石头,站在雷老三身边。看身形和模样,是猴也似的精,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他拱拱手道:“各位前辈,小的名叫陆小狗,家中世代都是乌头山里的猎户。山里熊瞎子在哪屙屎我都能给各位找出来!”
“粗俗!”雷老三拍了陆小狗一巴掌,又哈哈大笑,“不过某就喜欢粗人!望各位此次能勠力同心,莫要耍些弯弯绕绕,耽误了大事!”
“陆小子,开路!”
——
三天前,徐州名宿王逸夫年仅十三岁的嫡孙深夜死在家中卧房。匪人逃走时惊动了王家护院,三名轻功了得的供奉连夜追击,一路追到乌头山。结果除了回家报信的一人,另外两人皆是不知所踪。
王逸夫当即气的卧床不起,委托县尉派兵剿匪,谁知县尉是个软蛋,听说王家供奉都玩完了,不敢派兵入山,只在外围驻守。
王家只好拿出三千贯做赏钱,请江湖好汉出手。知府也为其背书,称剿匪者将由官府发榜,传告洲内,并为好汉上表请功。
好嘛,名利齐全,由不得江湖好汉不动心。于是徐州青皮头子雷老三主事,带着觊觎赏金和名望的二十三人进了山。
上山时每个人都踌躇满志,半个时辰过去,就有人压不住火了。一个青衫剑客指着陆小狗骂道:“兀那小贼,消遣我等不成?照你这狗爬的速度,何时能找到匪人?”
陆小狗正趴在地上寻找线索,闻言愣了愣,满脸堆笑道:“这位大侠有所不知,乌头山中猛兽颇多,蛇虫遍地,有些匪人留下的痕迹都被破坏了,小人只能慢慢去找。”
青衫剑客还想再说,却听雷老三一声大吼:“够了!你这厮想挑拨离间不成?”
青衫剑客憋的满脸通红,紧盯着雷老三的七环大刀看了一会,讪讪地退了下去。雷老三这七环刀已经不属于刀的范畴,更像是开了刃的狼牙棒,一刀下去砍不死人也砸死了,青衫剑客自家人知自家事,可不敢造次。
雷老三再次立威,略为得意地宣布继续前进。陆小狗便继续慢悠悠地往前摸,他的速度实在有点慢,怪不得青衫剑客生气。陆小狗就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鳏夫,正趴在女人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要摸个够才肯进行下一步。
好汉们心气儿被耗的差不多了,开始心不在焉,只有雷老三和李明义还保持警惕。
陆小狗一边前进,一边观察着自己身后这帮江湖儿女。
骂了他的青衫剑客……看手上的老茧,应当是个刻苦之人,可惜沉不住气,大概是个出江湖不久的愣头青。
腰别双叉的红衣女子,多半轻功了得,擅长近身短打,以快打慢,以柔克刚;宽袍大袖的老头,这可不是在效仿文人,而是掩盖异于常人的肌肉,有可能是摔跤高手……
短短时间内,陆小狗已经做到心中有数。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来的蹊跷,他不是突然冲上来的,而是比其他人走的稍稍快了一点,自然而然地走过来的。除了陆小狗,没有人察觉异常。
这是个年轻人。
这是个比陆小狗还年轻的年轻人。面目方正,略显憨厚,鼻梁两侧还长着痘,穿着贵气,腰佩一把长剑,一枚玉佩,但手上并无老茧。任谁一看,都知道这是个出来胡混的公子哥。
公子哥故意悄声对陆小狗说道:“陆小哥,在下名叫华少风,乃是华家庶出,排行老三。”
陆小狗愣了一下:“华家?哪个华家?”
华少风微笑道:“青州沃土三百里,三百沃土尽在华的华家。”
陆小狗吓得脸都白了,原来这位是青州第一大地主华老爷的庶子,这可是了不得了。心说这位公子怎么跑这来了?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青州知府还不得上吊啊?在场众人一个也别想好。
华少风拱拱手又套近乎:“陆小哥……”
陆小狗连忙道:“当不起当不起!公子折煞小人了!”
华少风神秘莫测地给了陆小狗一个眼神,说道:“当的起,就凭你走的慢,就当的起。恕我直言,你不是在找匪人的痕迹吧?”
陆小狗装傻道:“公子何出此言哪?”
华少风道:“追迹之术我也略懂一二,找得着就找得着,找不着的,你慢慢找仔细找也是一样找不着。咱们这帮人里可不光我懂,但没人说,你说为什么?”
“因为谁都怕。王家供奉可不是一般人,说没就没了?要是不小心点,咱们也就跟着没了。我看,你是在观察有没有埋伏吧?”
陆小狗讪讪地说道:“小心……小心为上……”
“你是个聪明人。”华少风压低嗓子,“聪明人就要做聪明事,懂得找靠山。”
陆小狗眼前一亮:“小人唯公子马首是瞻!”
华少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我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第二章 夜林
乌头山并不危险。
但夜里的乌头山很危险。
甭管您是江湖上横着走的大侠,还是地里刨食的老农,敢在夜里进山多半只有死路一条。危险不仅来自熊虎,有时候一只小虫就能要了你的命。
陆小狗带着众人兜兜转转绕了半天,总是与匪人若即若离,就像求见红馆儿的公子,大把银子撒出去,也掀不开那道朦朦胧胧的帘幕。眼看天色渐晚,他便招呼大家扎营。这次倒是雷老三不乐意了,面色阴沉地问道:“陆小子,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换个人。”
陆小狗满脸苦涩道:“雷大爷,乌头山这么大,换了谁没有个两三天也甭想找着人。”
雷老三阴晴不定地琢磨了一会儿,冷哼道:“某再信你一次,但是没有两三天,只有明天一天,如果再找不到……我让你走着进来,爬着出去。大家伙都听好了!今日我等就在此歇息,该捡柴的捡柴,会开灶的开灶!”
众人称诺,四散离去。华少风凑到陆小狗身旁,笑道:“陆小哥做的不错。”
陆小狗可怜兮兮地看着华少风:“公子可要保我一命啊。”
华少风眼珠一转,拍拍陆小狗的肩膀:“一定的!”
原来华少风要求陆小狗做的,便是把众人引到离匪人最近的地方扎营,却又不能真的发现匪人。这么做是图什么呢?陆小狗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至于华少风能不能保他……至少陆小狗可以确定,上山的人里一定有华家供奉,否则哪怕是庶子,华家也不会放任华少风亲涉险地。
简单的吃了顿干粮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在营地周围,这是开始拉帮结伙了。临时拉起来的队伍,谁也不信谁,又不敢走单帮,只能寄希望于短暂的结盟。
陆小狗爬上一棵老树,两眼绿油油地冒着光,仔细检查没有蛇和毒虫后才躺在一棵枝干上。他有种预感,今夜不会太平。整个杀人案在他脑海中盘旋,像迷雾一样看不真切。
匪人……到底是何来路?
夜渐渐深了,鼾声四起。陆小狗没有睡,必要时他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在夜里他的五感甚至比白天还要灵敏。
他在用耳朵观察整个营地。
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男人和女人的呼吸声、虫豸在地面爬行的窸窣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声声入耳。
“不对……”
陆小狗身体猛地僵了起来,冷汗浸透全身。他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用手在捏熟透的香瓜、像是一脚踩进雨后的烂泥、像是……像是猛兽在咀嚼一具新鲜的尸体……
居高临下望去,陆小狗看不到一丝异常,这更加让他感到心慌意乱,因为那恶心的咀嚼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牛叫。
“牟儿……”
所有人都惊醒了。
雷老三刷地一声举起大刀,怒喝道:“陆小子,这山上怎地还有牛?!”
陆小狗哑着嗓子回道:“山上没有牛……除非是人赶上山,否则早被野兽吃了。”
“起火把!”雷老三吆喝一声,“咱们去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还未动身,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有……有……有妖怪!”
惨叫的是一个睡在营地边缘的刀客,他面无人色地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向篝火爬去。一边爬一边指着身后大喊:“妖怪!有妖怪!”
“放你娘的罗圈屁!某倒要看看哪来的妖怪!”雷老三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火把,提着刀大步走去。走到近处,还真吓的眼皮一跳。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双目圆睁,舌头耷拉在外面,脖子上豁了个大口子,看起来是被猛兽撕咬所致。而在他肚皮上趴着一个红衣女子,正从他肚子里掏内脏往嘴里塞……
饶是雷老三这样的猛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也是头皮发麻,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几个心智不坚的年轻人吓得转头就跑,消失在树林深处。
陆小狗皱了皱眉,他觉得逃跑的人死定了。结盟的好处在这里体现出来,人们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盟友,以数量抵御危险。陆小狗还注意到几名中年剑客面色阴沉地围到了华少风附近,而这位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弟,丝毫不见惊慌之色。
然而无论武功如何,没人知道自己手里的刀剑对妖怪是否有用。
雷老三没想那么多,高喝一声“好妖精,吃某一刀!”便冲了上去。豹子似的腰身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爆发力,一旋一扭,七环大刀便朝着红衣女子砍了过去。
“阎王刀……”陆小狗眉头皱的更紧了,这么没水平的刀法名字,可不是名门正派的风格。此刀法乃是匪帮刀法,是一个江洋大盗所创,以刚猛著称,却不太高明,招式之间失了转圜的余地。
红衣女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已经失去理智,她没有拔出腰间双叉,也没有躲避,而是想要用胳膊去挡。
“嘶!”
在场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那红衣女子被雷老三从右肩活活砍成了两半!女子眼中满是迷茫和难以置信,随之倒地毙亡。
“呸。”雷老三不屑地吐了口口水,“装神弄鬼,哪来的疯婆娘!”
转过头来,他发现少了许多人,上山二十三人,此刻只剩下十五个,怒骂一声:“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早知如此,还不如某带自家手下来!”
没人接他的话,此刻大家已经明白过来,那红衣女子并不是妖怪,只是个发疯的人,可是人怎么会疯成这样呢?心里都有些发慌。
李明义作为雷老三的好搭档,连忙说道:“雷大哥好刀法!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您一刀之敌啊!”
雷老三哈哈大笑道:“什么妖魔鬼怪,一个死人罢了!李贤弟,来看看是个什么名堂。”
李明义立刻跑过去检查尸体,雷老三则是向众人解释道:“我这位李贤弟乃是一名仵作,看家绝活就是让死人说话,让活人闭嘴。”
闻言众人忍着恶心围成一圈,陆小狗也从树上爬了下来,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若有所思。
一盏茶的功夫,李明义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诸位,小弟已经查明。男的是徐州城东边十五里高家窝的高天,是个还俗僧人,使得是西域传来的一套迷罗拳。诸位请看,他的手臂长度异于常人,上有疤痕……”
雷老三打断道:“说点有用的。”
李明义咳嗽两声改口道:“女的乃是幻夜宫历练弟子杨白玉,幻夜宫功法神秘莫测,百无禁忌,所以无从判断她的路数,唯一可知,她定是轻功了得。”
幻夜宫?
陆小狗诧异地看了一眼雷老三,幻夜宫可不是小门小派,那是西域天山上的第一门派,门下高手如云,近些年势力逐渐朝中原挺进,势不可挡。这雷老三一个青皮,怎的不怕呢?
那边李明义继续说道:“怪事来了!”他卖了个关子,指着高天的脖子说:“诸位看到高天脖子上的伤口,恐怕都认为他是被咬死的吧?”
“不然呢?”有人问道。
李明义沉默须臾,说道:“他是被吓死的。”
“你不要信口开河!”
这回连雷老三都绷不住了,堂堂七尺男儿无声无息地被吓死了?这事儿也太诡异了吧?
“李贤弟……”雷老三话未说完。
李明义抱拳道:“李某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一定是被吓死的!”
夜风骤然凉了下来,众人环视四周,总觉得夜更深了,重重林影间像是有鬼影浮现。林子里静的瘆人,篝火的噼啪声愈发响亮。
陆小狗也没心思纠结这些,因为他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声音忽远忽近,分不清男女老幼,一会像是男子,一会又像幼儿,一会又如同猛兽的嘶吼。说的内容更是莫测难解,听到的时候似乎明白,下一刻又觉得那是疯子的呓语。
陆小狗心中凛然,他此行的目标找到了,却连他也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更不能行动,因为他还要搞清楚雷老三等人的目标。
“没卵子的货色。”雷老三忽然狠狠地骂了一声,“多半是胆小如鼠,第一次在山中露营,做噩梦给吓死了吧。如此说来,幻夜宫的娘们也是被吓疯的。”
那就未必。陆小狗心中暗道,不过他不能说出口,其他人也只是随口敷衍,没人真的信雷老三的解释。
雷老三倒是无所谓别人信不信,打了个哈欠,说道:“都睡了吧,明天还要赶路,这回可好,一人能分二百多贯了。”
那也得有命分啊。
不止一个人这么在心里想,就连李明义这个铁杆都有些面露忐忑之色。场中除了雷老三,唯有华少风还若无其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话可就多了,也不能不多。
昨夜逃跑的几个人,回来了。
只不过人回来了,魂儿给丢了。
陆小狗醒来时,天刚擦亮,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这不正常。在江湖里行走,睁着眼睛睡觉是基本功,这点能耐都没有早晚死于非命。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观察营地,这一看可好,只见昨夜逃出去的十一个人围着营地站成一圈,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就像一群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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