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眷》： 百里千筹

第一章 百里千筹

这天的乌谷，格外沉默。

厚重的灰布一把朝棺材洒下。

少年衣着白色素袍，双手捧着繁花堆砌的白色长绫，缓步向前走去，后面是乌泱泱的一片黑色，洋洋洒洒地向前行进。壮观的队伍走过的路上，依稀可见几片黑羽。

乌谷“嘎啊——”想起嘶竭的悲号声。少年静默地看着黑色棺木伴着那些声音被长长的锁链投放到谷底。

谷底黑幽幽的，像极了那位棺木里的老人的眼睛。

“筹儿......筹儿......”那个临终前才想起他的老人，一声又一声地亲昵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他仍旧只是那样静默地望着。他低垂着眉眼，神色漠然。

“那个男人，姓百里？”一阵沉默后，少年打断了那连声的呼唤。

老人一愣，勉强睁开昏浊的双眼，那双眼似乎容纳了世上所有的黑暗。

“也许吧。”

“......你，没见过那个男人？”

“没见过。”老人又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又说，“你是当年你娘一个人抱回来的。”

“把你交给我之后，说了你的名字，她就走了。老夫应是当时气急了，好像说了一些很重的话，又记不得了.......”

少年皱了皱眉。他原先在那个小村落生活时，曾问过照顾他的九婆他父母的事情，但九婆只是摇晃着脑袋，连称不知道不知道。而和乌谷有关的，那个小村落，仅九婆和他。

“那我娘，叫什么？”

“......老夫......”老人感觉脑袋一时很痛，猛地抬起手，抱着头，面容痛苦。

少年一震，赶忙向前走了两步，又不知道干什么，忙问道：“怎么了？还好吗？”

老人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冲少年摇摇头，道，“无碍，将死的人了，还怕这一点痛？......不过，她的名字，却记不得了。”

少年沉默下来。他有很多话要问，可是老人似乎和他一样，什么都不知情，事里事外，都透着古怪。

“老夫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解答你的疑惑的，但老夫本身，也不知道多少事情。”

“可是，娘的名字，娘的样子，你......难道都不记得吗？”

“你说得对，老夫应该记得的，即使她如此不孝，但就因为不孝，老夫更应该记得她！......可老夫偏就是记不得了。”老人平躺在床上，目光幽深地望向上方。

乌谷的人烟渐渐散去，留下的一些人几乎都是得到过老谷主很大恩惠的人，他们依旧停留在这里，悲伤之气并未因为人数的减少而散去多少。

百里千筹又待了一会，闭了会眼睛，将白色长绫搭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上，转身欲走。

旁边一个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的俊朗少年看见了他的行动，连忙快走两步凑上前去。

“少爷！少爷！我是青茗，是老谷主安排来照料您今后衣食住行的。”青茗笑容明朗，身材略显清瘦，身上有一种贵气和一种不可言说的玄妙的感觉，若不是他主动上前来介绍身份，百里千筹大概会以为他是别的世家或哪个门派前来吊唁的公子哥。

“嗯。”百里千筹答应了一声。在小村落的时候，都是九婆一个人照顾他的。十六年的光阴，百里千筹的生活里，只有那个破败的小村落，和一个面容慈祥的九婆。

九婆不和百里千筹说她的名字，只说自己是个老婆子，叫她九婆即可。每次百里千筹问他的身世的时候，九婆总是先叹一口气，随后摇摇头，连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百里千筹觉得，九婆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她不肯说，但随着他慢慢长大，说不定九婆便会告诉他一些什么。

可是百里千筹没等到那天。七天前，九婆死了。他不及将其下葬，就被乌谷的人找到，长途跋涉来到乌谷，与一个老人叙了话，两天后又参加了他的葬礼。

可以说，百里千筹是没什么心思参加老谷主的葬礼的，虽说他是他的外祖父，但他们之间，除了十六年前和最近，分明毫无交集。而当他看见葬礼的隆重之后，他更多的是一种悲切。是一种对九婆的悲切。

百里千筹摇摇头。他离开时，那些乌谷的人答应他会好好安葬九婆的，也会告知她的亲人。他愿意相信，他们会的。

思及此处，百里千筹抬眼打量了一下青茗。青茗的长相，气质，实在与仆从两字不搭边，他倒是愿意相信他是大管家派来监视他的。

老谷主将他召回来，并不是让他继承乌谷。他在乌谷没一点基础，想接任也很困难，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个意向。

老谷主的几个子嗣，夭折的夭折，战死的战死。而唯一活着的女儿，就百里千筹一个儿子。大管家乌金，比老谷主小一些年岁，多年来在老谷主外出时也将乌谷打理的井井有条，唯一的缺陷，大概便是修为差了些。

老谷主虽和乌金说，百里千筹来了之后，会让他取一些东西，随后外出游历，不继承乌谷的位置，但乌金会想什么，却不好说。

“少爷，连枝谷地处偏僻，就让丫鬟先伺候您换衣，然后青茗再带您前去拜访。”青茗看着百里千筹像是在想什么，并未打扰，过了一会，才开口。

“好。”百里千筹回过神来，点点头。

乌谷全名金乌谷，但是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个称呼了。因为乌谷，已经七百年没有出现金乌了，金乌谷之名，实在是名存实亡。而对于百里千筹这个刚回乌谷的少爷，乌谷众人倒是纷纷议论其金乌身份的可能性。

而作为邻居的连枝谷，也称凤凰谷，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未出过凤凰，当时两家好的不得了，时时走动，交往密切。但那已经是曾经了。因为三十年前，凤凰谷出了一只凤凰。之后两家虽然仍然保持亲密交往，但远不及当时。

这凤凰，听乌谷的人说，还不是一只普通的凤凰。

这凤凰走到哪，哪便春光融融，百花齐放，百鸟献歌，蝴蝶献舞，柳条招摇，枯木逢春。

用青茗的话来讲，便是死的都活了，活的更加欢脱。

但是乌谷见过这凤凰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凤凰睁开眼睛。

第二章 百味楼记

“没睁过眼睛？”百里千筹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是的少爷。但听说那凤凰就算不睁眼睛，也是个绝世的大美人儿！”青茗点点头，随后轻声说道。

“你小子，就知道寻思美人！”百里千筹拍了拍青茗的肩，摇头笑道。

经过几日的相处，百里千筹同青茗熟悉了不少，乌谷到连枝谷的路是一大片无主之地，有些特殊的货物便从这里行走，所以一路从乌谷走出来，虽说去往连枝谷的路上没什么人烟，但也有一些走镖的和刺客之类的人物出现，而青茗虽说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但那些人物中有美女，自然就得另当别论。

一次有个刺客一闪而过，百里千筹也没多注意，正想继续前行，却看见青茗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前方。待到百里千筹去叫他，他便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刚才那个刺客是个女的，还是个大美人儿，清冷的气质加上眼神中的一丝狠辣着实让人心动！

要说青茗的修为也是真是好的不得了，连一晃而过的人都看得清长的什么模样，还能看清眼神中的情绪，让百里千筹啧啧称奇。

青茗笑了笑，随后颇有些懊恼地说道，“说起来......少爷，都怪我，要早知道您的生辰是在今日，便安排您在谷中多待几日了，谷中肯定会十分隆重地为您庆生！”

青茗接到百里千筹回乌谷的消息以后，就一直在操持相关事宜，但另一边老谷主的相关事宜显然更为重要，而青茗也分摊了不少工作，导致百里千筹的一些信息青茗并未来得及去熟悉。

“说什么呢，老谷主刚刚离世，谷内举办什么都不合时宜。况且，一个生日而已，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百里千筹摇摇头，不置可否。

“可不一样，少爷！您的生日自然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这样吧少爷，连枝谷东边有个云敛城，云敛城中有个名声很大的百味阁，里面的狼花厨娘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她炒菜时的姿态根本不落俗套，恍若仙女下凡！嗯......应该还是个蛮泼辣的仙女！而且她也喜欢在菜里放很多辣椒！我知道条小路，我们可以快些过去，天黑之前就可以到，而且之后可以再借路东下，直奔连枝谷......”青茗并未感觉失落，反而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计划来。

“好好好，说到底，是青茗你又想看美人了吧？准备的这么详细，是探听了多久啊？”百里千筹一扫之前的一些落寞，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青茗无可无不可地摇摇头。

“天地可鉴！青茗我，明明一直都是在一心为少爷着想的啊！”

天黑前的云敛城别有一番韵味，百日里不见的云都在最后一刻显现出来，天边金浪翻涌，红光相缭，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百里千筹走进云敛城，看见城中有一座显眼的楼阁，整座楼阁上缠绕摆放了不少花束，甚至很多可以入药，蕴含灵气，十分珍惜的花朵也有一些，楼中飘散出来的饭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玄而又玄的香气，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那便是百味阁了吧？”百里千筹道。

“是的少爷。这百味阁，不设牌匾，但只要来到云敛城的人，准会直接被它吸引。”青茗点点头。

“若只是多加了一些花束，就算有一些珍惜的品种，倒也不见得会多吸引人。”百里千筹看着百味阁，若有所思。

“少爷说的是。而且这百味阁虽说不设牌匾，却留有不少名家亲题的牌匾，那些牌匾便会送予百味阁的一些尊贵客人，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行为。但具体里面有什么奇妙之处，却也不好说。”

百里千筹点点头。

到了百味阁，点菜时百里千筹便叫青茗去点，基于在小村落的经历，他本人对于吃食没什么讲究，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倒是青茗，兴冲冲地点了好多菜品，然后就嚷着要狼花姑娘上菜，求凰之意，淋漓尽致，让百里千筹哭笑不得。

但最后，他们也没见到狼花姑娘，来招待他们的人说狼花姑娘有事，回娘家了，所以今天的客人没一个人喊辣。狼花姑娘在时，客人一个个喊辣都是想着要见狼花姑娘一面。

青茗颇有些失望，食欲也不如先前，而百里千筹本就对食物不在意，两人简单吃了些，剩下的便都赠送给了楼下的锦食馆。

说来百味阁还有一个风气很有意思，就是楼下专门开设了一间锦食馆，锦食馆的菜品有些是百味阁自己做的，而大多数则是楼上的贵客们主动赠送的一些没怎么动过甚至没动的菜品。而锦食馆是完全不收钱的。所以当地的一些乞丐或者流浪汉们都会在那里用餐。

两人收拾一下，便就近在百味阁里订了两间雅间住下。

深夜里，百味阁的吵闹声渐渐消散下去，一片安然的氛围里，梦在百里千筹脑海里不停地风起云涌。

一个很黑很狭窄的屋子，一个身影缩成一小团靠在角落里......

一些被打，折辱，辱骂的记忆混乱而破碎地交织在一起......

那个屋子，那个小身影似乎很少出去，就算偶尔出去不一会也会一身伤地狼狈跑回来......

而有事甚至会有些人冲进屋子把他打一顿......

“你一直住在这里？”一个很温柔很甜美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仿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阳光。

可是阳光太稀有，太耀眼，小小的身影甚至不敢去直视和相信......

“我叫......你好像很冷，我有条特别特别暖和的被子，我去给你取来......”

但那束阳光并不总是从那个窗口射进来，更多的时候，那个身影要面对的，还是拳打脚踢的黑暗。

但有些东西却似乎变得不一样。

小小的身影依旧会每天望着那扇小窗子，紧紧地裹着那条特别特别暖和的被......

繁冗驳杂的梦境里，难以触底的黑暗与仅有的一点光亮开始争相上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