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巫》: 掩天机,惑人间
第一章 掩天机,惑人间
程朗就要去学宫了。
这让他有些忧伤。他才十一岁,就要离开爹娘。
能入天下学宫,对所有的家庭来说,都代表着荣耀。
只是他这样的少年,并不理解荣耀为何物。
这件事带给他的,只有苦恼和迷茫。
临行前,母亲嘱咐他:“一定要远离皇权,远离诸神。”
他好奇地问:“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么?镇上的人都说神是杜撰的!”
对此,他的母亲姑茹没做任何解释。
他的父亲跳上马车,对姑茹摆摆手:“他这么小,跟他说了也没用。看命吧!你能把他留下么?”
姑茹含泪摇头,回了室内。
程朗隐隐觉得,他的父母,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以孩子被选入学宫为荣,他们似乎很不情愿。
马车出了富贵镇,程朗向后望着,心想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爹娘。
他正看着,却忽然发现一辆黄幔的大马车出现在后面的管道上。
那车由四匹骏马拉着,除了车夫,车上还坐着个富态的婆子,马车后面还跟着几十号家奴和骑马的护卫。
程朗知道如何通过服饰辨识这些人的身份,甚至可以从一众家奴或者丫鬟婆子中辨识出地位高低。这都是姑茹教他的,他此时无聊,便拿来一一验证。
那马车上的婆子显然也注意到他,时不时向他瞟上一眼。
程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富贵镇里,能有实力摆出这种阵仗的,怕只有林家。
想到林家那个小姐,程朗迅速缩回脑袋,并拉好车帘。
但他忍不住好奇,还是微微欠个小缝,偷偷观察着那辆马车。
程朗所乘的马车只有一匹马拉车。时间一长,后面的马车就追上来,成了并行状态。
车前坐着的婆子问道:“车里可是程朗小哥?”
程朗略一迟疑,心想我爹正赶着马车,车里不是我是谁,于是掀开帘子道:“是我。不知这位婆婆有什么事?”
“你们是去哪里?我们同路可好?路上也可以有个照应。”
程朗想:照应什么,你们这阵势还需要照应?
这时程朗父亲道:“多谢好意,只是我家的车太慢,怕耽搁你们的行程”。
忽然对面马车帘子拉开,里面的少女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过来:“我去学宫,你去哪?”
程朗愣了一下,答道:“我也去学宫。”
没办法,这事情不能隐瞒,不然将来碰上就说不清了。
少女正是林家小姐林婉兮,听程朗如此说,便对自家的婆子道:“他们也去,顺路。”
程朗:“……”
林婉兮忽然问道:“你要不要过来坐?”
“啊,不了,我这边挺宽敞的。”
程朗心说:不论如何我也不去,怕是又想扒我裤子。
是的,那少女,曾唆使家奴和婆子来扒程朗的裤子。
她是富贵镇林家的千金,林家是富贵镇的首富,拥有一处巨大的矿产。
她也是富贵镇有名的恶霸少女,她会唆使婆子家奴,扒掉镇上一些少年的裤子,然后破了他们的身,不论前后。
事后不过陪些银两,没有人会追究,因为林家陪的银子够一般人家两三年的收入。
反正男孩子,能跑能跳,能干活,只要不耽误娶媳妇生孩子,又有什么呢。
程朗是幸运的,因为那次被林家小姐遇上,裤子还没有被扒掉,他母亲就到了。
姑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医生,她救过林家老爷的命。
自那以后,林家小姐没有再打程朗的主意。
但程朗并不清楚这些,每次遇到林家小姐他都一溜烟的跑掉,生怕再被捉到。
程朗这边拒绝了小姐,那些丫鬟婆子只是抿嘴偷笑,谁都明白他害怕的是什么,却不说破。
林婉兮:“不来拉倒。”关了帘子。
此时程朗没必要隐藏,就大大方方的开着帘子观望风景。倒是瞥见那少女乌溜溜的眼睛在对面马车帘子的空隙闪过。
他心里好笑,权当没有看见,却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探头向天空张望。
那少女忍不住好奇,终于掀开帘子,向高处望去,却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看到。
她低头下来,就见程朗嘴角闪过一丝狡黠,不觉心头火起,用乌溜溜的眼睛瞪了程朗一下。旋即,她又笑了,因为从没人这么逗她玩过。
林婉兮忽然跟里面说了什么,那边马车贴过来,两个马车的窗子几乎贴到一起。
她探出头,贴近程朗耳朵,指着马车后面道:“你家的邻居也要去的!”
程朗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黄幔马车后面两丈之外,一个少年正低着头走路。
“余白也去啊!”程朗有些好奇,“可是我听说学宫没有给他们家名额。”
少女忽然拿出一张纸,对着程朗抖了抖,像是在卖弄。
“这是什么?”程朗问。
林婉兮撇撇嘴:“你不认字?学宫收下的正式弟子,可都是识字的,只有不识字的奴仆才能随主人家一起进去。”
程朗懂了,这是余白的卖身契,他做了林家小姐的仆人。
学宫不收目不识丁的弟子,但是有一种例外,那就是做为弟子的仆人,可以跟着主人入学宫学习。
余白那身灰布麻衣早就说明了一切,只是程朗之前没有注意到他罢了。
程朗没说什么,各家自有各自的打算,他没理由做什么评价。
此时马车后面,余白正偷偷的盯着程朗,眼中尽是愤恨。
他十一岁,只比程朗小了一个月。
当听说林家小姐打算收余白为奴仆时,余白的父母毫不犹豫的把他送去林家,命他签下卖身契,然后带着十两银子离开。
这是此时余白心中最大的恨。他不恨父母,恨的是程朗。
他们本是邻居,虽然偶有打架斗殴,但身份并无高低。
可现在,他是小姐的仆人,小姐却和程朗并驾而行,交头接耳,甚至拿出他的卖身契来谈笑。
如果小姐看上程朗,将来定下亲事,他甚至会间接成为程朗的仆人。
在他看来,此事极有可能发生,小姐对程朗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突然马车停了,程朗疑惑的探头向前面张望,就见一个老妇人横卧在官道上,挡住了两辆马车的去路。
那老妇头发如雪,沾着树叶草屑,一身的麻布衣裳,破破烂烂,满是油光,身前摆着一只破碗,一根烂木拐杖,还有个打满补丁的布口袋。
“聪灵慧秀的小娃子,隔着百里就能闻见味道。”老太婆桀桀一笑,伸手一指程朗,点了点,又指向另一个马车上的林婉兮,说的是:“一个想遮掩天机,一个想迷惑人间。”
此言一出,程朗的父亲神色一凛,探手到身后,摸到了腰间的短刀,那边马车上,先前同程朗说话的婆子目露寒芒,双手已经套上铁爪。
默地,二人又都向对方看去,目光在半空相撞,均是大有深意。
那老妇见状又是桀桀怪笑,怪风突起,她已经从原地消失,到了两辆马车中间。
“掩天机来破借天机,惑人间来做斩红尘,妙哉,妙哉!”她说的悠哉,但从她消失,到出现在马车中间,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好似不该说完这么一段话,却偏偏每个人都能清楚的听到每一个字。
老妇的声音当头落下,程朗惊觉之时,那张干巴巴的老脸已经贴到近前。他惊呼一声,向马车里面跌去,对面的林婉兮也是骇然后退,缩进马车深处。
与此同时,程朗父亲的短刀拦腰斩来,林家的婆子也舞动铁爪,向老妇后脑抓落。
老妇人忽然倒转了木杖,极快的向身后点了两下,一下点在短刀上,另一下点在铁爪上,短刀和铁爪均被撞开,刀刃缺了一块,铁爪的一根手指也断了半截。
而整个过程,老妇人根本不曾回头,点开那二人的攻击,木杖横扫,两辆马车的车盖全都崩飞出去,连程朗的父亲和那婆子,都被劲风吹的跌下马车,口喷鲜血。
接着木杖连连点出,后面冲上来的护卫尽数被点爆头颅,跌落官道之上。
忽然间怪风又起,老妇人夹着程朗和林家小姐,乘着怪风向山林投去。
第二章 镜花水月,一叶遮天(一)
程朗和林婉兮被怪妇掳走,官道之上,除了程父,用铁爪的婆子,仅剩几个家奴,三个护卫,以及马车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细瘦丫鬟。
“玉婆子,我能找到我儿的位置,你派人去通知前方学宫的人。你若还能一战,便随我来。”程父说罢,反握了短刀,向山林追去。
玉婆子极快的吩咐下去,然后一把拎起马车中的小丫鬟,道:“小圆,还能感受到小姐的位置么?”
小圆点点头,并无慌乱惊恐之色,却似被玉婆子如此拎着,颇为不满。
玉婆子道了声“得罪了”,拎着小圆,向程父离开的方向追去。
玉婆子离开不久,忽然又一黄衫女子出现,正是程朗的母亲姑茹。
她脚下踏着一枚枯叶,飘飘如仙,只是眉宇间尽是忧色,更隐有一丝杀气。
那枯叶并不完整,虽大如扁舟,却少了很大一段主叶脉,在中间形成一个长条状的缺口。
她匆匆扫了眼地上的尸首,脚下枯叶无风自动,也向那个方向追去。
程朗被老妇夹在腋下,于山林上空急掠,初时吓得他魂不附体,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稳下心神,开始思量着如何才能脱身。
只是劲风扑面,吹的他口歪眼斜,眼泪直流,实在难受的很。
他用一只袖子挡住口鼻,喊道:“婆婆,这风吹得我快断气了,你快慢些飞吧。”
那妇人笑道:“慢些飞,好让你爹爹追上来救你么?”
程朗又喊道:“婆婆,我爹又不会飞,怎么追得上你。我真的快断气了,您老人家就慢些飞吧。”
老妇人回道:“你家总有个人会飞的,还是别耽误正事的好。”
程朗对老妇另一边的林婉兮眨眨眼睛,道:“婆婆,你带我们去办什么正事呢?你要是不说,我可要挠你痒痒啦!”
他说着,也不管老妇是否搭话,双手齐动,对着老妇的腋下肋骨抓挠。
另一面的林婉兮闻言,也跟着动手,骚起了老妇人的痒痒,只是她一活动,身上便传出叮叮的铃铛声。
老妇嘿嘿笑了一下,忽然双臂一抖,将程朗和林婉兮丢了出去。
二人于半空中划着弧线,越过一座山峰,向另一座大山的山腰撞去,吓得他们哇哇乱叫,却无处抓握,眼看就要撞得粉身碎骨。
“婆婆我错啦,再也不抓你痒痒啦!”程朗哇哇的喊着,口鼻里灌满狂风,声音含糊不清。
忽然身子一顿,他又回到老夫人的腋下,另一边林婉兮也在,脸色惨白,显然同样吓得不轻。
这一次老妇没有提升高度,而是顺着山坡冲进一道河谷,接着河谷转向,景色突然一变,到了一处极其宽阔的水面上。
隐隐的,能看见对岸的一条灰线,不知河面宽有几里。
老妇紧贴着河面飞行,程朗向水面看去,只见如镜般的水面下,竟有小船一般的大鱼,慢悠悠的晃动着身躯。
只是老妇飞的太快,大鱼一条条晃过,他看得眼花缭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鱼类。
他想着:要是这时候再挠老太婆痒痒,掉在河里,虽然摔不死,却要喂了这些大鱼,依旧是活不成的!
猛然间,水浪滔天,轰鸣如雷。
如镜面一般的水面,竟突然如怒海狂波,翻涌不断。
更前方,一道水壁从天而降,其上游高耸入云,竟看不到源头,周围更无依托,如从天空坠落下来一般。
那些滔天巨浪,竟都是这瀑布砸落而形成的。
老妇悬停于巨浪之间,悠悠念道:“落河水从天上来,故而名曰落河,殊不知,所谓的天上,其实仍是地上。”
程朗道:“婆婆,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这是什么地方?”
老妇笑道:“你这小娃娃,想要套出这地方的名字,好思量着怎么回家是么?”
程朗吐了吐舌头,心说:完了,这婆婆不上当,再想套话就难了。
这时老妇却说道:“告诉你也无妨,这是落河,被这个国家的人称为极西之地。我们要去的地方,一般人可进不去,你不要想着会有人来救你了。”
老妇抖手间,破碗飞出,迎风大涨,转眼间竟如一艘巨船倒扣,轰然撞入前方的瀑布之中。
老妇夹着两个孩子,飘然飞入倒扣的巨碗之下,接着巨碗下沉,竟是向瀑布下方落去。
光线很快黯淡下去,周围呈现一种玄黑之色,只有巨碗内发出的莹莹玉光,勉强为几人提供了一丝光源。
黑暗中偶有巨大的黑影游过,竟是之前在河面上看到的大鱼。它们似乎对着光源非常好奇,但每一靠近,却似受到惊吓,扭头便走。
“婆婆,你这碗快碎了啊!咱们不会有危险吧?”程朗见那巨碗内部布满了裂纹,担忧的问道。他想:这要是碎了,可就真的喂鱼了。
“没事!不过再用几次,就要碎了。”老妇笑笑,低头端详了程朗片刻,“你这小娃娃倒也可爱,资质也好,可惜了,早生五十年,我可以收你做我的传人。”
程朗眼中精光闪过,嘻嘻一笑:“婆婆,现在你也可以收我做弟子啊!”
“嘿嘿!可惜你活不长了。”老妇故意晃了晃另一面的林婉兮,那边传来叮叮的铃当响,“婆婆决定收这女娃娃做传人了,怎么办,要是你杀了她,我就只能收你了。”
程朗皱眉,他看了看林婉兮,林婉兮也在看他,他摇了摇头道:“婆婆,那还是算了,你收了她,是不是也就不能杀她了。”
“是的。但是今天会杀了你。”
程朗眸光黯淡下去,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那边林婉兮看着程朗,乌黑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彩,忽地垂下脸去,她抿了抿嘴唇,却也没说出话来。
“嘿嘿,你这小子,倒会骗小女娃子的心。”
玄黑的河水下方,似乎有点点光亮闪动。突然间,下方光芒大涨,刺得程朗睁不开眼睛。
等他适应光线,却发现已经到了明媚的阳光之下。
头顶阳光灿烂,碧空如洗,身下是一处空地,空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哪还有瀑布大鱼的一点影子。
“婆婆,这是哪里啊,怎么……”程朗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甚至连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身上正渗出一丝丝的鲜血。他害怕极了,心中不断地喊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娘,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
血丝仍旧在不停的渗出,细到极致,宛如蚕丝,随风轻轻飘动,落向地面,却始终不断。
老妇提着程朗和林婉兮,于空地上挪步行走,忽左忽又,忽悠斜向后退。
程朗被弄得头晕眼花,也不知是自己失血过多,还是被老妇奇异的脚步转的头晕。
终于,老妇将程朗放下,让他站在空地之上,接着老妇又单提着林婉兮,继续在空地上行走。
血丝从林婉兮身上渗出,飘落地面之上,这时程朗终于看清了,这老妇人在用他们的血画一些花纹。
程朗不知那血丝组成的花纹是什么东西,只感觉花纹弯弯绕绕,在一处聚拢成团,下一处又交叠成网,像是文字相连,又像是随意乱画,毫无规律,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空地被细密的血丝完全覆盖,老妇到了空地对面的树下,将林婉兮靠在树干上。
程朗觉得整个过程进行了很久,可能是六七个时辰,也可能是整整一天。
但奇怪的是,天一直没黑,好像太阳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地上那些血丝,也不曾干涸。
相隔不过十几丈,程朗能看到林婉兮脸色煞白,也能猜到,自己的脸色定然也好不到哪去。
老妇人走到空地中央,掐了个手印,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不断移动,踩着某种特定的步法,如舞,如跳,又痴,如醉。
程朗感觉她念叨的是某种语言,但他又听不懂念的到底是什么,那步法也很奇怪,似乎落脚处,都是那些血纹的交汇。
忽然间,风云卷动,乌云聚成漩涡从天空压了下来,几乎就压到了头顶。
空地毫无征兆的裂开,裂缝就延伸到程朗的脚下,吓得他魂不附体,还以为自己会掉进裂缝中去。
裂缝停住了,老婆子凌空走了几步,到了裂缝边上,躬身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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