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杀局》——五月上官
第一章 深沉(上)
民国二十六年夏(注1),炽热的太阳遍洒他那骄人的光芒。
晴朗的蓝天无有一丝白云,韩锦程感到空气都凝滞住了,这样的炎炎烈日,刮起的微风打在身上也发出灼热的气息,好似蒸笼一般。
韩锦程松了松领子,对这身黑色的布衣十分的不满意,因为不透气的缘故,此时布料都直接贴在了身上。
星汉市属于中原地区偏南的位置,与古江相邻,这里夏季很长,十分炎热。
“该置办一件新衣服了,裁减那件完好的旧衣服实在太浪费了,毕竟秋季的时候我还要穿。”
韩锦程把手伸进内衬的口袋里间,在手指触到那两枚银元的时候,就快速的把手伸出,好似触电一样。
韩锦程状似无事如常的在街上走着,就好像刚才小心如同做贼一般检查银元还在不在的不是他一般。
“衣服上这两块大洋(注2)必须留着,以待万一,家里还藏了十几块钱,算上兜里零散的几毛钱(注3),我这点积蓄看来远远不够下半年的生活用度。”
韩锦程心中暗叹了口气,脸上毫无表情。
钱永远不够用这种事,他早已习惯了。
“不能朝安子哥借,他也不容易,最重要的是......”
韩锦程目光闪了闪,先是明亮了一点,然后瞳孔中流出几许眷恋几许纠结,最终化作了恨意。
两年前,他还是津门韩家的少爷,衣食无忧、锦衣玉食不说,一应用度还保持着富家子的水准,可如今,却是沦落到这般地步。
他心有满腔恨意,可却无处发泄。
韩锦程小心的卷起袖子,然后整理了一下长衫,把褶皱抚平,穿着得当后,这才进了星汉市五十六中的校门。
他今年虚岁十九,是五十六中中学四年级的学生。
自民国元年蔡元培任教育总长后,革除了清末时期制定的壬寅学制,几经修改后,制定了现在的壬子癸丑学制。
自此之后,学生的教科书有了极大的改动,缩短了普通教育的学习年限,明确了大学的地位。
初等小学四年,高等小学三年,中学四年,成了现有的标准。
如果说这个学制最初的时候,男女同校还只能发生在初等小学阶段,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男女同校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韩锦程面带微笑的直奔五十六中的教学楼,他多次在教国语的胡老师面前表现自己,这才得到了五十六中行政部门综合秘书的工作,虽然只是兼职,可一个月下来,也有七块钱的报酬,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毕竟,有了这七块钱,自己就不需要在业余时间跑到大饭店的后厨忙上忙下累死累活的干粗活,也不需要跑到码头那边挣命一般的干苦力。
最起码,满足他生活所需之余,能让他有时间复习功课。
韩锦程身量中等,眉毛较粗,可眼睛不大,够不上浓眉大眼这个词汇。
他的长相也较为平凡,配上一身颜色灰黑的长衫,显得有些老气。
当然,这个面容在这个年代十分平常,街坊邻居会暗自感叹:小韩一个人能当家了。
这是成熟的象征。
五十六中始建在上个世纪1892年,那时候,还是光绪当政的时候。
星汉市出现了一位大商人,姓龚,这位龚大老爷笃信阴德、福运一说,所以在发家后,建了四五家学堂。
除了建造学堂之外,龚大老爷的工厂一直帮助困难之人,从北方逃难过来的难民,龚大老爷还舍出了一座仓库,供无处居住之人落脚。
若是有上进的,龚大老爷也会安排一些生存的活计出来,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
只不过民国初年,天下乱局纷呈,一股乱匪流窜到星汉市,先是截杀了龚家的财物,后来灭了龚家满门。
这在当时可是一桩大事,百姓茶余饭后以此为谈资谈论了许久。
纷纷说到这年头好人难当,没有好报。
经民间一闹,再加上那时候的风气,竟传出流言蜚语,还联系上了狐仙妖道,闹出一桩桩笑话出来。
不过总归是人间凄惨之事,百姓凑个热闹,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没人提起了。
此事对当时的星汉市政府来说,是极为难堪、丢面子的事情,只是乱匪四处流窜,想要破案,实在艰难,所谓人走茶凉,龚大老爷再怎么名声斐然,也终究是个商人,龚家财物被劫,工厂倒闭,房产充公,没有油水的事情,哪个愿意费力费心去做?
所以警察局敷衍了事,还警告百姓不要多话,百姓害怕招惹是非、祸事,也都闭口不言。
这么一桩算是轰动全城的大事,竟然没几天的功夫就了结了,不得不说,人情淡漠如冰,时局混乱难言。
这位龚姓商人只建好了四家学堂,最后一家只建了一半,未竟全功,祸事发生之后,钱款一断,工期也就断了,现如今,这半个学堂早已沦落为乞丐一流的栖身地。
四间学堂一间充公,一间被推倒,在原有的地基上改建为现在的政府大楼,另外两间学堂因为离得近,后来经过扩建、合并,成为了现在的五十六中。
行政综合秘书,这个称谓挺好听的,可实际上,就是打杂的。
韩锦程小心的推开三楼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大,只有五十平方不到,可却挤进了十一张桌子,桌子上摞满了书和笔记,墙角也堆得的高高的。
韩锦程看到坐在里面的两名男子,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这两名男子都三十岁左右,也都穿着灰黑色的长衫,戴眼镜的是教国语的胡瑞龙,另外那人,是教数学的周长安。
这两名老师,他都十分的熟悉。
胡瑞龙是本地人,在五十六中已经教了三年国语,其文学素养很高,对汉、唐历史最为尊崇,在古诗词、近代诗词、散文上,都有很高的造诣。
韩锦程可是知道,胡老师曾经化名在《逸经》上发表过文章。
PS:注1,民国二十六年,是1937年。
注2,大洋即是银元。
注3,块(元),毛(角),是法币的数额。
第二章 深沉(中)
他可以随意出入学校教师人员的办公室,打下手之余,不少杂志、报刊都可以借阅,这也算一种福利了,毕竟去买,他可买不起。
《逸经》是文史半月刊,1936年3月在上海创刊,不少知名学者都在上面发表过文章。
比如周作人的《日本杂事诗》、林语堂的《与又文先生论逸经》、《中国人与英国人》、老舍的《像片》、谢冰莹的《夜间行军》、《世界变了》等。
五十六中经费、预算有限,在国语文学上,只订了《逸经》和《青年界》,每一次报刊邮寄过来,韩锦程的心都好像被无数手指抓挠一般,因为他还得等上七八天才能看到。
这些报刊都是最先送到校长室,随后发给学校的教师。
喜欢看《逸经》的老师,大概有有六位,但每一期都急迫上手观看的,只有胡瑞龙老师,随后,周长安会第二个看。
一般轮到韩锦程的时候,都在最后一位。
不过能够免费看到这些他喜欢的内容,韩锦程已经十分满意、特别知足了。
“呦,锦城来了?这么热的天,难为你跑这么远。”
胡瑞龙笑着说了句,随后指了指角落的凳子,示意韩锦程坐下歇歇。
周长安也跟着说道:“你先喝杯水,不忙,今天你把那些教程整理一下,再把上面的通知贴在各教室。”
韩锦程礼貌的说谢谢,他并没有去歇着,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只是去办周长安说的那些,的确费不了多少时间,但他这个行政综合秘书,还要负责三个教师办公室文件的整理、桌椅摆放以及卫生状况。
若是值班的李主任在,他还要去李主任那里报道,把教务主任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整理、打扫一下。
李主任叫李容,四十多岁,是教务副主任,本身文化水平不高,但却是五十六中校长的亲戚,进入五十六中后,一直负责后勤采办、档案管理、学校风气纠察、治安等工作。
李容是校长的亲信,所以有校长办公室的钥匙。
韩锦程能讨来这份工作,胡瑞龙老师的确帮了大忙,但最后拍板的,却是李容。
学校给他的开支是一个月十块钱,不过李容扣下了三块钱,韩锦程装作不知道,从未在人前多话、生事,算是合了李容的意,他才能把这份工作牢牢攥在手中。
毕竟,他需要钱,但若是出去工作,在还没有毕业的情况下,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
他倒不在乎做体力活,可是费时费力不说,还影响学业,不到万不得已,韩锦程不想离开学校。
他已经把学习当做了摆脱命运的桥梁,怎肯溺水下游?
李容因为三成的回扣,也一直没有找韩锦程的麻烦。
三块钱对李容来说,只能算小钱,一点都不多,他这个教务副主任是副科级别,除去学校开的工资之外,还能在政府领一份补贴,再加上吃拿回扣,每个月妥妥进账小一百,若是五十六中采购物品的时候,他还能多拿一份,进账更多。
李容不在乎三块钱,但在乎自己这个副主任人员聘请、档案管理的权利。
他扣了韩锦程三块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
见到韩锦程一刻不停的去做活,周长安笑了笑,没再多话。
他喜欢能办事的人,更喜欢能办好事的人,至于累不累,他不关心。
胡瑞龙犹豫了一下,也没吱声。
所谓人有远近亲疏,韩锦程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处世圆滑,与五十六中的教职工都算相熟。
可真正关系最近的,还是与他,胡瑞龙。
他早已认可了这个聪明好学的学生,更是视韩锦程为子侄。
只是他不好表现出来,一但他偏袒太过,传了出去,流言蜚语是肯定的。
无论对他,还是对韩锦程,都不是好事。
如果只是传出韩锦程拍马屁、胡老师偏心、二人背地里有什么等等难听的话,也就罢了,胡瑞龙不太在意这些,他骨子里是个正直的人,他相信清者自清。
只是若因为影响了他别的工作,让他暗地里的身份被人挖出,那可就不妙了。
处事低调,是他该遵守的准则。
胡瑞龙暗自叹了口气,再度把目光转回了手上的《逸经》。
韩锦程先是把教案誊抄一下,随后开始整理桌子上的课本、笔记,在这间办公室办公的教师教程笔记、一周总结、教务备案等都需要他来整理,一并送到教务处。
韩锦程在对待这些事上非常仔细、小心,这可关系着他的饭碗,马虎不得,他这个行政综合秘书虽然不是五十六中的正式聘请人员,但总归算是职工,午饭是学校免费提供的,这也是一桩福利。
别看只是一顿饭,但对他的意义却很大。
只要中午多吃一些,晚上一般再垫垫肚子,就能熬过一天了,省去了他的不少花费。
离开津门三年来,韩锦程也算吃尽了苦头,手头一直不宽裕的他,本着能省则省的念头,每一顿饭都精打细算。
整理完这些,就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韩锦程起身抻了一下胳膊,拿起扫帚扫地。
这件办公室因为堆满了各种课本、笔记,再加上桌子、凳子,把整间屋子堆得满满的,过道很小,他需要打扫的地方并不大,只需要小心些,别把脏水溅到那些纸张上。
路过胡瑞龙的桌子旁,韩锦程因为对《逸经》的喜爱,下意识的往杂志上瞥了一眼,他马上就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了。
“余作是篇,因限于篇幅,不能详尽,惟举其荦荦大端,以存中国民族近代史迹一页耳。余既非参与其役,又非列于追剿,何能言之凿凿,一若亲历其境者?盖于双力对峙之营垒中均有余之友好,各以其所知尽述于余。余乃考其异同,辨其虚实,然后以其可言者言之,以其可记者记之,而成此篇。”
此是执中文前序言,辞藻字斟句酌,耐人寻思。
韩锦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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