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们的狂想曲》——伍小双
第1曲 序曲(一)
机场,是承接着过去和未来的地方,既是终点也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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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走在通往机场的狭窄廊桥里,步履匆匆的旅客们擦肩而过。
“对不起,不好意思,让一下,请让一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小跑着穿梭在人群中,他似乎很急,不停的抬起手腕看时间。
“嘭——”专注与时间的男人避让不及撞上了身边戴着运动帽的小少年,少年被撞的向前冲了几步,手机从掌心里的滑出,扯开了耳机线摔落在地上。一瞬间,手机里传出如玉珠撒向冰面似的清冷钢琴声,曼妙的宛如少女起舞时旋转的裙边。
“实在抱歉!”男人道歉着捡起手机递给少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少年善意的摆摆手:“不要紧的。”然后关掉了手机上的音乐按键。
少年十三四岁,身穿蓝白条纹的短袖T恤,刚好盖住小腿肚的浅色牛仔裤下是一双耐克的休闲鞋。在魁梧男人离开后他才拽了拽撞歪了的帽子走到早就在前面等候着的父亲身旁。
“没事吧?”父亲只是随意的问了声,然后故作不经意的试探道,“你还这么喜欢这首曲子?”
“也没有,”少年低着头让长长的帽檐遮挡住躲闪的神情,“只是电台刚好播放而已。”
“是么?”父亲一脸的疑惑:什么电台?
“就是这样,”少年收好手机大步向前,“你想的太多了,我已经不会再弹琴了。”
等候行李如同等候登机一样漫长的让人厌烦,少年看了一眼坐在休息椅上也能打瞌睡的父亲俏俏离开了,虽然在飞机上僵坐了几个小时确实有些累人,但走动走动会让快要凝结成块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就像摆在琴键上的手指,必须跳动起来才可以使音符像泉水般流淌。
旁边的行李传送带上只零散的留下了几个箱包,其中还有一个印有“红棉吉它”字样的黑色大琴包,但直觉告诉他里面很有可能不是吉它而是一把大提琴。
呵,今天的直觉很强烈,是不是会遇上什么事?
他随着几名旅客走出了等候行李的大厅,跨上长长的自动人行道。前面立着一对母女,女孩大约七八岁,应该是第一次来机场所以对周围的事物感到很新奇,时而盯着自动前行的人行梯,时而回头注视逐渐被甩在身后的旅客,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
他看着女孩,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第一次来机场时那种忐忑而兴奋的样子。
那时他才刚过完八岁的生日,生日礼物是一张全国少年儿童钢琴的比赛入围通知书,有了它就可以参加北京的全国大赛。
旅程的起点是机场,妈妈牵着他的小手从上海来到了北京,来到了父亲日以继夜工作的城市,一呆就是三个星期。在这段足以怀念一生的时间里,他不仅获得了全国大赛专业三组的特等奖,还充分享受到了一个完整家庭所应有的欢乐和幸福。然而就如同一场旅行,有起点必有终点。在回航起飞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妈妈悲伤孤寂的泪水。
第二年,他应邀参加了深圳国际音乐节的开幕式。父亲来上海接他们去深圳,可临行前妈妈却突然住院了,这一住竟是大半年。成功的深圳之行为他冠上了神童的美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整天与钢琴为伴,不停的弹奏,不停的比赛,因为他希望看见妈妈面露欣慰而幸福的笑容,那一刻,他坚定的认为,只要继续弹琴,妈妈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即将前往澳大利亚参加国际钢琴大赛的前夕,妈妈竟然口吐鲜血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腥红的血喷溅在他那双抚奏琴键的双手上,那样的刺目,那样的狰狞,那样的令人胆战心惊。
然后,在国际钢琴大赛的舞台上,在国内外顶尖高手的注视下,这个被赋予众多期望的钢琴神童竟然呆呆坐在钢琴前恐惧的盯着双手无法弹奏出一个音符。惊恐的眼中,摆放在黑白琴键上的双手浸满鲜血,鲜血不停的滴落,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锦绣的音乐前程,宽阔的人生之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母亲离逝后,他与父亲在北京共同生活,经历过生死离别,他选择放弃了热爱的乐谱和钢琴。刚开始父亲还苦口婆心的劝说,可后来却演变成斥责,没有母亲的家庭就像一组缺乏润滑油的齿轮,哪怕一丁点的摩擦都能冒出火星。最后他被父亲强拖着去了德国,可手指触摸着琴键发出的并不是优美的旋律而是一连串的噪音。
在无法形容的巨大失落中,他亲手结束了属于他的音乐传奇,可尽管如此,人们却依旧无法忘记那个曾被喻成钢琴神童的孩子——欧阳铭亮。
短暂的回忆刺痛着他脆弱的神经,眼泪夺眶而出。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他慌乱擦着泪接起电话:“喂?”
“喂,小欧阳吗?你在哪儿呢?”电话里传来女人急吼吼的声音。
欧阳愣了一下,他本以为是父亲打来的没想到却是姨妈接机的电话。
“阿姨,我们的行李还没到,爸爸正在等……”
电话里的姨妈打断了他的话:“没问你老爸,我问你呢,你在哪儿?”
“我在……”欧阳伸长了脖子迅速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却还是说不出具体位置,“我,我去问一下——”他握着电话跑了两步,忽然道,“我去找你吧,你在接人的地方吗?”
“我在你背后,欧阳铭亮!”
欧阳一惊,猛的转身,果然一个齐耳短发戴着红色眼镜的年轻女人正乐呵呵的站在面前。
“阿,阿姨?!”欧阳愕然的看看面前的女人又瞅瞅手机,“怎么,你怎么……”
“呵,长大了。”女人微笑着仔仔细细的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还伸手掐了掐他的胳膊,“两年没见长成帅小伙了,不过怎么还那么瘦啊,是受到家虐了吗?”
欧阳揉着被掐疼的地方,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女人名叫杜超岚,是国内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还是一所传统音乐中学的指导老师,虽有一张和妈妈颇为相似的面容,可神情举止却截然不同,仿佛同一首曲子,会被不同的人诠释出迥异的风采。
“怎么不说话,我让你想起妈妈了吗?”
欧阳本能的摇头,随后又微微的点点头。
超岚先是流露出慈母般的爱怜,随后狂风暴雨般的训道:“都已经过去四年了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有完没完了,别总认为自己有多可怜,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老拿不幸当软弱无能的借口,这种人最差劲了!”
一席话像一记闷棍打的欧阳眼冒金星耳闻鸟鸣,“如果,”他颤动着双唇,“那种不幸就是大到无法摆脱,那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办?”
超岚愣住了,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深深刺痛了一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对,对不起,”她又是内疚又是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阿姨说错话了,阿姨向你道歉。”
可欧阳没有接受道歉,他生硬的扭头走开。
“喂,等等,等等。”超岚上前拽住他的胳膊,“都向你道歉了,怎么也得说声‘没关系’不是嘛……”
“阿姨,”欧阳转过身,避开超岚直视的目光,“我知道,你和爸爸一样都不希望我放弃弹琴,可我不是因为想放弃而放弃的,是因为做不到才放弃的啊。”
超岚有些伤感的看着眼前这位被囚困在迷茫里的少年,无奈的轻叹了声:“对不起,以后阿姨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欧阳如释重负般的点了点头。
就在二人间的气氛压抑到尴尬的时候,一个叫喊声由远至近:“老师,老师,杜老师!”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结实的胖墩小子一步三喘的跑了过来:“可,可找到你啦,老师……”
“小野,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超岚上前对准小胖墩直吼吼,“我找了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是准备报警了,你知道么?”
“对不起杜老师,”胖小子抹着脸上的汗无辜的说,“是这样的,刚开始我去找拿行李的地方,可也找不到,后来听见你在广播里找我,于是就又去找广播室,可广播室也找不到,还好碰上搞清洁的阿姨把我带到了那儿,但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你走了,我只好又出去去找你,可一想,坏了,我的琴还没拿,就又去找拿行李的地方,然后……”
“嘴长着是干什么的?就不知道问个人吗?!”超岚越听越火大,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悲剧似的坎坷经历。
“问啦,”胖小子更无辜了,“可是什么东边西边的,我除了知道左边右边就没搞清过东边西边。”
超岚被彻底打败了,她无精打彩的问:“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没有啊,”胖小子老实的回答,“我没有找你啊,我在追他呀。”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递给欧阳,“嗨,你的机票掉了,没机票怎么出机场啊?”
诶?欧阳一摸口袋,可不是么?“谢谢!”他充满感激的接过机票,“什么时候掉的我都不知道,还真是多亏你了。”
“这没什么。”胖小子憨憨的笑着,“只不过你们认识吗?”他在欧阳和超岚之间看来看去的问。
“这就是和你们提起过的,我的小侄子欧阳。”接着超岚又向欧阳介绍说:“这是田野,我的学生,和你一样,也是我们学校这届的新生。”
“你好啊未来的校友,就早想见见你了。”田野一笑起来脸颊上的肉就会将眼睛挤成弯弯的一条线。
“你好。”欧阳仔细打量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田野,注意到他背后的琴包,“这是……”这应该就是刚才他在行李传送带上见到的那个琴包。
“哦,这是我的大提琴。”田野的神情像是在介绍老朋友一样,“刚去参加了一个比赛,结果被打成了炮灰,连装提琴的包都弄丢了,哈哈,还好别的老师送了我个吉它的包,哈哈。”
欧阳陪着笑无言以对,不知道应该安慰他呢,还是惊叹自己的直觉。
“哇呀呀!”超岚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嚷道,“来不及啦,还有四十分钟就开场了!”
“真的?那怎么办?!”田野也跟着叫了起来,“这回再要是赶不上,老姐真会拿钻头砸死我的啊!”
有没有那么严重啊……欧阳在一旁想道。
“放心吧,”超岚拍了拍田野的肩膀,胸有成竹的说,“老师知道一条近路,包在我身上!”
“那快走,快走!”田野催促着。
超岚拉起欧阳的胳膊:“跑啊!”
“去,去哪儿啊?我爸爸他……”
“你老爸丢不了,”超岚半拖半拽着欧阳,“等会儿我打电话给他!”
就这样,三人狂奔至检票口,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看见急匆匆跑来的三人,笑着问:“找到您儿子了?”
“是的,是的,”超岚一指欧阳,“这是我小儿子,”一指田野,“这是我大儿子。”
什,什么?!
序曲(二)
车窗外的城市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洗礼。隆隆的雷鸣不绝于耳,淅淅沥沥的细雨如同花洒下四散的水花,行驶的道路上虽然没有积水但车轮总会卷起一串串泥水溅的到处都是,远近的建筑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滴滴哒哒的往下坠着水珠。
超岚的马自达飞奔在机场公路上。大开的车窗除了灌进暴雨过后不绝的劲风还夹带着如针叶般细密的雨点。田野一手紧紧拉着车顶把手,一手努力按着颠簸在座位上的提琴:“老师,可不可以开的稍微慢点。”
“还慢?”超岚的眼睛不离方向盘,“就不怕你姐拿砖头砸你了?”
“那至少把窗户关小一点吧,全是水。”田野无奈的嘀咕着。
“什么水?那叫毛毛雨。”超岚不满的说,“都要上初中的人了,还那么娇气。先说噢,不开空调的,快没油了,得省着点用。”
“啊?那,那还是算了吧。”田野偃旗息鼓的把琴抱在了怀里。
汽车继续奔驰。
下了高速,一座浸没在绿荫中的城市慢慢展现眼前。那绿荫如同脚下的公路连绵不绝,一片片一排排一簇簇,在暴雨过后的余风中,闪动着新的陈的深的浅的千姿百态的绿。欧阳眼前一亮,目光就不能从这鲜活的绿色中移开了。
“嘀,嘀,嘀嘀!”超岚不耐烦的按着喇叭:“一辆君威也抢我的道,哼!看我不超了你!”说着超岚猛打方向盘,从君威的右侧超了上去。
“变道是要扣分的!”田野紧紧抱着琴生怕一松手琴就会被甩出去。
“反正刚才也超速了,索性再闯个红灯吧。”超岚的眼里闪着邪光。
“这不好吧!”田野叫了起来。
超岚朝着内后视镜大笑,然后一侧脸,向着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的欧阳问道:“喂,从刚才开始你就没说过话了,怎么,晕车了吗?”
欧阳摇摇头,像春游的小学生般欣悦的说:“那里,很漂亮。”
超岚和田野同时莫名的朝他凝视的方向望去:“哪里漂亮了?”
欧阳比划着:“树,天空,还有……”他指着挂在灯路杆子上的大吊兰,“还有花。”
两人一听顿觉俗不可耐:“这有什么好漂亮的。”
“你是第一次来杭州吗?”田野问。
“嗯。”欧阳点点头,“这几年一直和爸爸在北京。”
“北京不是也很漂亮的吗?有鸟巢长城还有天安门,三年前和老姐一起在那儿呆了有五六天呢。”田野努力回忆着说。
“是去参加全国比赛的吧?”超岚随口问道。
“嗯,”田野回答说,“好像那届没有选拔赛,报了名就可以参加。”
“是大提琴的比赛吗?”欧阳的心弦被触动了下,他敏感的问。
“不是啊,是小提琴的全国大赛。”田野摸着头皮憨笑道,“本来我也是学小提琴的,可是老姐比我拉的好,我只好改成大提琴了。”
“这样……”欧阳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不去学钢琴?可话刚到嗓子眼就被咽了回去,就好像粘了水的伤口,猛的刺痛,就本能的不再触碰了。
直脑筋的田野却依旧呱呱的说个不停:“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也学过钢琴,只是看了你在国际音乐节上和德国乐团的开场演出,就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弹琴的料,很明智的放弃啦。”
欧阳像过了电似的浑身一颤,然后扭过头瞪直了眼睛看着后排的田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田野无比钦佩又无比遗憾的问:“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首曲子是演奏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你弹的真是太棒了,可为什么就不继续弹琴了呢?”
“咚!”大提琴随着急刹车滑到了座位底下。
“哇呀!”田野吼叫一声急忙拾起琴,“我的琴啊。”
“你的话太多,已经吵到我正常驾驶了,知道吗?”超岚把话音拖的长长的。
“哦。”田野看了一眼又把脸藏进帽檐里的欧阳,乖乖的闭上了嘴。
车子继续前行,三人不再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像一首被弹坏了的曲子,难受的让人想忍不住想立刻切换掉。
“欧阳,”超岚打破了漫长的尴尬,“现在开始闭上眼睛。”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看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美景啊。”超岚神秘的说。
嗯?
“快啊快啊,”超岚催促着,“小野,把你的眼睛也闭上。”
“我就不用了吧,我都知道……”
“快闭上!”
“是……”
“好啦,”超岚看着两人都乖乖闭了眼,才满意的说,“开始倒数了哦,5、4、3、2、1,看右边。”
层层叠叠如墨笔拂过的铅云下,一片烟波浩淼的湖水宛如出尘仙子般展现眼前。湖水静柔如丝,轻薄似羽,在淡墨远山的衬托下呈现出素雅纯净之美。那是一颗真正的明珠,怀抱在翠如碧玉的树柳之中,那是一副极致的人间美景,绢画在以天地为宣的水墨山水之间。
欧阳完全陶醉其中,像被什么慑住了似一动不动,脸上还露出激奋愉悦的神情。
“八月的杭州多雷雨,雷雨过后的西湖会呈现出更为清洌可鉴的纯净和烟雾山蒙的美感。”说完超岚又在心里补了句:你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城市的,所以快点重新开始吧,欧阳!
田野掏出手机对准窗外的美景“咔咔”一通乱拍:“发到朋友圈上去,标题就是‘雨过西湖水似油’。”
超岚哈哈大笑:“你还知道诗文啊。”
田野嘿嘿的笑着,刚想说话,后面就传来一阵狂摁喇叭的声音。
“糟了!”超岚缩缩脖子,踩了脚油门,车呼啸离去。
欧阳的目光追随着飞逝的美景直至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昴起头透过车窗顶看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妈妈抚过琴键时说过的话:美丽的景色存在于天地间,就如同美丽的音符存在于琴键中。
几分钟之后,车子驶进了一座剧院的地下停车场。
“动作快一点,已经开场快半小时了。”超岚边停车边看手表。
“但愿还没轮到。”田野夸张的双手合什。
“你要去参加演出吗?”欧阳回头看向后座的田野。
田野直摇头:“是我老姐参加的小提琴比赛,她说,如果我这次再不去加油,她就拿砖头砸死我。”
欧阳轻笑出声,随后跟着二人下了车。
乘电梯来到剧院的售票处,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有低头看手机的,有围在一起谈论的,有排队买票的,还有对着巨幅海报拍照的。欧阳走进人堆来到海报前:“第十一届全国青少年儿童小提琴大赛——选拔赛”。
原来是全国大赛的地区选拔赛。欧阳看了眼标题下的比赛简章和日程,今天竟然是选拔赛的最后一场,也就是将决出最终的五名选手参加广州总决赛。
照这样看来田野的姐姐应该实力不凡,欧阳这样想着。
没多久,买好票的超岚便一手推着欧阳一手拉着田野跨进了二号演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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