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英雄中原梦》免费试读_史海浮沉
第一章
御廊千曲百回,雕栏画栋,无数珍花异树怪石溪流点缀其间,隔出了一块块的独立小空间,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意境,或清幽或艳丽或奔放或典雅,虽然比不上御花园的庄严气派却有着更为丰富的色彩,这也正是前后两朝帝王都对“廊间书舍”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
熊遵义跟在引路宦官的身后穿行在回廊之内,这名宦官穿着轻薄的布底短靴踏地无声,所以熊遵义的耳中仅能听到微风拨动树叶的哗哗声以及自己脚上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啪啪声响,寂廖的氛围让他仿佛孤身行走在山林之中,宦官手中的提灯在这没有月光的深夜之中更是摇曳得鬼魅重重。
似乎发觉了身后跟随者的异状,引路宦官轻轻咳嗽了一声,熊遵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额头上立时罩上了一层冷汗,“廊间书舍”的设计者乃是前朝的国师百言真人,这千曲回廊虽然美景如画却也暗藏玄机,早听说不知道正确道路的人必定迷失其中难以脱身,但没想到这一路上的“回廊片景”到了夜晚竟还有扰人心神的能力,自己心绪不宁竟然差点中招。
好在几个转折之后回廊便到了尽头,宦官向熊遵义行过一礼便独自敲开书舍的小门进入了院内,留下熊遵义一人在门外等候,熊遵义双手拢在袖中不自禁地转过了头,在视线的远方他的妻子此刻正躺在榻上待产,由于孕中动过一次胎气,临产时的状况非常不妙,家中虽然请来了妇科的国医圣手但依然难掩熊遵义心中的焦急之情,若不是事关熊氏一门的未来,他绝不肯在这种时候外出。
不过转眼的功夫书舍的小门便再次打开,一个面上堆满笑容的白胖宦官脚下迈着小碎步快速走了出来,熊遵义认得他是自幼贴身侍奉天子的大太监王陆仁,如今专管天子的仪仗、衣装和食宿,可谓天子最亲近的体己人了,据说就连“陆仁”这个名字也是天子御赐,王陆仁虽然体型肥胖身手却很矫健,只在转眼间便抢到熊遵义的身前作揖行礼。
【王陆仁见过熊郎中,圣主命咱在此迎候,待大人到时无需通传便可直接前往东舍见驾,还请大人随咱前往。】
【有劳王太监等候,请引路,我随行在后。】
【郎中客气了。】
王陆仁深知河南熊氏的资历渊源,对于这名身世显贵仕途坦荡的吏部郎中能以职司称呼自己感到非常惊奇,他不禁偷眼瞄了熊遵义几眼,愈加觉得这名眼中带有一丝忧绪的中年男子说不出的那么顺眼,比起那些对自己等人动辄怒目以对的所谓重臣名将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于是他特地多了一句嘴。
【圣主今晚心情很好,但也请郎中走快一些,莫让陛下久等。】
正如意料中的一样,王太监的提示换得了熊遵义善意的微笑,两个人一前一后跨入了“廊间书舍”的院内,有王太监手执玉牌在前引路,熊遵义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各处的明暗岗哨。
天色早已深沉,东舍之中却依然灯火通明,刚刚步入中年的天子正身披大氅坐在宽大的条案之前处理奏折,几名通晓文墨的宦官往来奔波,或查阅旧卷或翻读律例,守门宦官开门的力量稍大,引得离门较近的一处新点燃的烛台焰火晃动,两名年青宦官急忙围了过去都束手无策,他们走动时带起的风更加剧了火苗的晃动程度,两人均是面色惨白,深恐惊扰了天子遭受重罚。
王陆仁看在眼里眉头微皱,他先是低声喝了句【退开】把两个失了方寸的宦官屏退,然后走上前去抬起左手食指对着烛台上虚点了一下,红衣巨烛的火光立刻稳定住了,王陆仁顺手拿起烛台旁的铜罩扣在烛火之上。
坐在条案之后的天子俨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他抬起头来揉捏着微痛的太阳穴笑道,【尚道来的何其慢呀,朕恨不得你肋插双翅飞进宫来。】
熊遵义急忙躬身行礼,【圣主贵安,尚道来迟愿受责罚。】
【熊氏忠勇,我赏赐还嫌不够怎么会责罚,来来来,这里并非朝堂,你便无需太过拘谨,快坐下说话。】屋内的大小宦官此时早已知趣地退走了,于是王陆仁便亲自动手搬来一个坐墩,放在离天子的书案不过数尺的距离处,熊遵义再次行礼谢过后才稳稳地坐了上去。
【尚道可知朕为何连夜招你前来?】
【臣不知。】
【朕刚刚接到急报,四日前潞王谋逆。】谋逆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熊遵义听完竟只是喔了一声,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天子自也没期盼过他会有所表现,因此毫无停滞地继续说着,【幸亏他麾下的护军都尉欧长生对朕忠心耿耿,才在最后关头制止了潞王的逆行,免除了这场足令生灵涂炭的祸劫。】
天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王陆仁身为宦官在这种国事的场合自然不会插嘴,熊遵义也继续维持着默不作声的样子,于是空旷的东舍书屋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熊遵义才抬起头来问道,【欧长生有止叛之功,但背主又有违道义人情,赏则助长监察举报之风割裂民心,罚则令天下忠正之士齿寒,敢问圣主对他如何处置?】
【欧长生不因私情而废公义,朕甚为欣慰,准备赏赐他御马一匹银百两,至于领军平叛之功过考核乃兵部职责,此乃国法,朕无意干涉。】
熊氏暗中扶植欧长生至护军都尉之职所费非小,天子的答复正中族中众老们的下怀,投桃报李熊遵义这才把话题引向关键之处,【圣主对潞王之罪可有决断?】
【潞王谋逆,更勾连燕越,证据确凿,按律当诛,但他与朕有兄弟之情,更为太后骨肉至亲,这亲情礼法两相悖,因此朕尚且犹豫不定,至今也未能做出决断。】
【那潞王自己又作何表态?】
【潞王所图甚大,准备也颇为充足,欧长生虽然出其不意破坏了他的布局但尚且无法全盘掌握潞州的局势,目前从潞州传出的消息零碎驳杂,关于潞王的信息更是前后矛盾真伪难辨。】
【既然如此圣主不妨再等上一等,待到平定乱事确认了潞王的态度后再做决断不迟,中间或有变故也说不定,现在的重点还是稳定潞州局势,断了燕人和越人的心思。】
听到这里天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心中对这名同父异母的兄弟落到如此下场颇有不忍,但潞王实在太得太后的宠信了,一日不死圣心难安啊。
第二章
不再在潞王的话题上多做牵扯,君臣开始一番攀谈,不久后几位留京王爷、左右宰相并兵部的多名主事官先后奉旨赶到廊间书舍见驾,虽然所有人都惊诧于熊遵义的最先到场,但没人会当着天子的面胡乱询问,君臣数人就如何解决潞州叛乱的首尾谈到将近四更方才告一段落。
直至此刻天子才大梦初醒般轻拍了一下脑门,【听说尚道你家近日里有添丁之喜?】
【谢陛下吉言,臣妻的产期便在这一两日间。】
【潞州之事大局已定,你还是尽快回家陪伴夫人吧,免你今日的朝会。】熊遵义谢恩退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天子便猛然抬起头来对王陆仁说道,【如今京师内戒备森严,尚道路途中难免阻碍,安排几名侍卫持玉牌为其开路。】
王陆仁答应了一声去追熊遵义,天子此举表示出了足够的恩宠,在坐的众大臣无不在宦海中沉浮多年,治国安邦的能耐尚且放在一边,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本事绝对都是一等一的,联系上熊遵义先行进宫一事,自然猜到熊氏一族在平叛一事上建功非小,依着天子的性格熊氏在未来数年内必然受宠非常,有些人的心里开始活分了起来。
由于潞王反叛的缘故京师中戒备森严,即便到了夜间,手持松油火把的京营和京兆府九城巡查司的人马依然随处可见,哪怕准备上朝会的官员都免不了遭到反复盘查,幸亏有追上来的宫中侍卫持金镶玉牌在前开路,熊遵义才能在回程中一路畅通无阻。
眼看熊府已在切近,侍卫首领与熊遵义寒暄一番后便回转缴旨,送别侍卫重回轿内时随行仆从们忽然发出一阵骚动,熊遵义忍不住挑开轿帘想要责骂,却见一颗斗大红星落向西方,很快落地方向便传来巨大的轰鸣声经久不绝,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红色光芒猛然间从东方涌现席卷大地,随后朝阳从地平线处冉冉升起。
熊遵义目睹了如此异象心中无来由地升起一阵寒意,稳了稳心神后他侧头向两边看去却见轿夫和众随从无不面色恐慌,惴惴不安,他皱了下眉头对这些惊恐仆从大声申斥。
正呵斥间一名丫鬟跌跌撞撞地从角门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到熊遵义的面前,嘤嘤叽叽涕不成声,熊遵义认出这名丫鬟正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巧绿,他心中焦急再顾不上仪态,两步便迈出了轿子伸手将巧绿的衣领拽住大声喝问。
【你在门口干什么?夫人怎么样了?说!快说呀!你再不说话就永远都不用说了,我让熊友禄剪了你的舌头。】
被熊遵义狰狞面容吓到的巧绿一下子就哭不出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夫人…夫人…已经不行了,大人快去吧…】最后一个字蹦完她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熊遵义如遭五雷轰顶,一把推开了迎上来的管家熊友禄撩袍便往后宅奔去,协助接生的两个稳婆早就听到消息跪在产房门前瑟瑟发抖,见到熊遵义一脸铁青,急忙一遍遍地磕头请罪。
【公子安然无恙,夫人我们也尽力了,求大人开恩。】
这一路跑动让熊遵义的头脑冷静了不少,他按耐住性子与同样候在门外的名医孙继九互行一礼。
【郎中大人,尊夫人孕中所受伤势太过严重,又兼难产之故,血崩气弱,小人医术所限,实在无能为力了,还请大人降罪。】
熊遵义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孙大夫夙夜劳累尽心诊治我只有感激,不知夫人她还能…多久?】
孙继久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还请郎中大人尽快进屋见上尊夫人一面。】
熊遵义闻听此言立时感到一阵头晕脚虚,若不是熊友禄从后面托了一把当场就会跌倒在地上,他急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说道,【熊友禄你带孙大夫去前厅休息一下,诊金付双倍。】
熊友禄急忙应了声是,然后小声问那两个稳婆怎么办,与孙大夫不同这两人都是熊氏家养的奴仆,与奴隶几无二致,生死只在主家的一念之间,【给点钱打发她们各自回家吧。】到了此时熊遵义哪还有心思处罚她们。
在配合着一声声【谢谢郎中大人】响起的磕头声中,熊遵义转过屏风来到了夫人的床前,两名在旁伺候的小丫鬟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屋内只剩下夫妇二人对面相视。
【子鱼…】熊遵义只说了两个字就喉头哽咽发不出声。
本是风华绝代人中之凤的夫人此刻发髻散乱,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更是没有剩下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眸子依然如昔日般灵动俏皮。
【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的是为了我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死的那个人是你呢。】
【我真希望要死的那个人是我。】熊遵义再也忍耐不住搂住妻子哇哇大哭起来,熊夫人万没想到就连成亲时都是一脸严肃的丈夫竟然会有如此的感情爆发,一时被弄了个手足无措,好半天才无奈地说出一句话,【你的眼泪和鼻涕都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熊遵义知道自己的夫人最是爱洁,急忙从她的怀中坐起,面带责怪的熊夫人和眼圈红肿的熊遵义四目相对而坐。
【江湖儿女,生死相随,你一个男人大丈夫怎能如此婆婆妈妈?】
【圣人说心痛当哭,心喜则笑,随心所欲,才謂之真性情大丈夫。】
【满口胡言,不过说的很有意思,我喜欢。】
两人的对话一如当初定情之夜,相视片刻后他们一起笑了出来,笑声中熊遵义伸手揽上了妻子肩头,而熊夫人的脸上也浮了一层红晕,不再是刚刚那副萎靡的样子。
【熊遵义得子鱼为妻,此生足矣。】
【子鱼得尚道却还有不足。】
熊遵义苦笑着看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妻子,等着她的下文,一开始熊夫人眼中还满是谋划得逞的戏谑神情,显然还在为自己刚刚的举止失措耿耿于怀,但转眼间神色就变得严肃起来,【你给咱们的儿子取了名字吗?】
幼儿易夭,秦国习俗孩子刚出生时仅取小名,有钱人家待六周岁后方才起大名,至此时可入族谱,至于平民则要晚得多,甚至有终生无大名者,熊遵义没想到妻子会问出这个问题,先是一呆,但随后便念及了刚刚的那场异象,【就叫熊辉吧。】
【熊…辉…】熊夫人细细品味了一下字中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望你好生照看熊辉,莫让他受人欺负。】
【他是我的嫡长子,只有他欺负人的份,哪会有人欺负他。】熊夫人显然对这个回复并不满意,依然专注地凝视熊遵义的双目,熊遵义知道妻子的脾气,于是一本正经地指天发誓道,【黄天在上,但使我熊遵义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熊辉受一丝委屈。】
熊夫人这才满意,继续说道,【锦娘自幼就跟在我的身边,与我名虽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你要给他一个名分。】
熊遵义略想了想,【礼部侍郎孙章欠我不小的人情,我让他收锦娘为义女并不难办,虽然不能立她为正妻但给个名分还是没有问题的。】
至此熊夫人终于再次展颜而笑,此刻她的面色潮红,目光妖异,跟刚刚相比判若两人,熊遵义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心如刀割,但不想破坏了现在的气氛依然强颜欢笑,没想到猛然间却被夫人一把推开。
【好了,你出去吧,让锦娘进来。】
【子鱼……】
熊夫人做了个停的手势打断他的话,【自身事自身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熊遵义呆了片刻,耳听得夫人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急促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朝背过身面向墙壁方向的夫人郑重地行一大礼,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房屋,这之间他恍惚听到了一两声嘤咛呜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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