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租书屋》： 庄周的梦

第一章 庄周的梦

一个寒冷的清晨，庄周从冰凉的石板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类。

人类不是什么特别的种族，问题在于，无论庄周再怎么努力的回想，都记不起自己过去是什么存在。

只知道，不是人类。

大脑里空空荡荡，不是老师们挖苦学生眼空耳空脑也空的发呆走神不专心，而是一片空洞无物，白茫茫一无所有。

不知来处，不知恩仇，不知今夕何夕。

庄周倒很看得开。

【算了，就当作我重活了一次，饮了名为醉生梦死的美酒，将过去的人生全数忘却了。】

念及此处，庄周又甩甩脑袋。

【奇怪，我是从哪里听来醉生梦死这种酒的？】

正当庄周满心疑惑时，一把不耐烦的女人声气在他耳边炸响。

“喂！乞丐，你要在我家店门前躺多久的尸？瞧你那满身臭气，大清早的，真他妈晦气！”

女人声量宏大，庄周身困体虚，吃她这一吼，眼冒金星，险些没把魂魄给震落了。

循声望去，一尊铁塔似的绿皮女人比门还高，正站在朴素的青黑门帘前，叉腰瞪眼，居高临下怒视庄周。

那女人穿着一领洗得发白的连衣围裙，围裙口袋里露出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泛黄书页一角，看上去是个文学爱好者，唯独一副尊容却是不敢恭维。

只见她青面獠牙，赤发黄眼。干枯的赤红头发绑成毛扎扎的长辫，眼睛浑黄，瞳孔和羊瞳一样是歪歪扭扭的长条形，那上下各两枚匕首般撩开嘴唇的黄牙更是看不得。

这是人吗，这得是个怪物吧？

庄周不敢多看，急转眼目，目光在妇人的鸟爪和牛蹄上一掠而过，游移到妇人身后的布门帘上。

青黑门帘上画着一个白圈，里面是笔画繁复的一个篆体【书】字。

这文字和妇人的语言却不是一类，但庄周也都能辨读。

门帘挡住了这座黑木小楼里面的风光，想来该是一个书店。

妇人这才看清庄周面容，愣了愣，“你脑袋上那布条子上写的是什么？痨病鬼，你是吃月亮糖把人吃废了吧？年纪轻轻不学好，可惜爹妈生的一副好皮囊。”

月亮糖？

庄周努力回想，一个单词如流星般在意识中闪过。

是了，月亮糖是猫人用沉睡树汁和成瘾性的配料做成的糖果，用猫人的话说，吃下月亮糖，就是用灵魂品味月神的美味。对于大胆尝试它的凡人种族，也有着几乎无法戒断的恐怖药性。重度成瘾者可至魂销骨立，形如废人。尽管如此，许多潜行者都糖不离口，离不开月亮糖激发血脉力量的药效。

【头像要裂开了一样，月亮糖、猫人、潜行者，这和我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

丑恶妇人可容不得庄周多想，用牛蹄刨了刨庄周，一脸嫌恶。

“起开，听不懂人话吗，还是没长腿？”

庄周深深看了妇人一样，双手撑地，拧腰想要坐起。

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双臂酸软无力，别说坐起，光抬抬手指都是万般酸楚，就像有千百把小刀子在手掌手臂里戳来戳去。

嘭的一声，庄周瘫倒在地，脑袋撞在石板上，头晕眼花。

恰到好处的，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响鸣。

“算老娘倒霉，碰到你这个扫把星！”

妇人口中骂骂咧咧吐着些脏字儿，转身弯腰掀开布帘，进了楼中。

脑袋昏昏沉沉，庄周定了定神，压下腹中的酸水，双手用力撑地，摩擦着地面粗砺的砂石，牙关咬紧，闷哼一声，想要翻过身来。

针扎般的感觉袭遍全身，酸胀难耐，庄周又一次颓然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临街的一座竹制酒楼三楼上忽然推开一扇窗户，一个青衣博冠的俊朗士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窗前大声叫好。

“好！好一篇雄文，我若能得见公孙大家一面，与她倾谈平生志趣，死不恨矣！我蔡平之就以此酒，遥祭书中豪快一战！”

士子左手一挥，凌空招来一个白瓷圆坛，一掌拍去，瓷坛爆裂，琥珀般的酒液如长练般洒落，映着晨早的阳光，晶莹剔透，隐约有彩虹光芒，煞是好看。

蔡平之一抱拳，慨然对天道：“壮哉，将军！”

他的架势摆得十足，可就苦了瘫在地上的庄周。

所以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要塞牙，好死不死的，那些烈酒正好就照着庄周浇来，浇湿他满头满脸，酒液冰凉，激得庄周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胸口浸湿了酒液，刀割般的疼，隐隐还渗出几点血水来。

扑鼻而来的浓郁酒香反倒成了折磨，气味冲得庄周几欲呕吐。

书楼的门帘被刷的一下拉开，丑妇人愤怒的朝着蔡平之叱骂一声，噔噔噔走到庄周身边，鼻孔一扬，喷出白气，手一伸。

“喂，痨病鬼，赶紧吃了滚蛋！”

她递过来的是半个冷硬的黄馍馍。

伴随着她的脚步，妇人围裙里的旧书也微微偏转，露出了鎏金花体的标题。

《魂断奥辛纽姆》

庄周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他挣命般屈起手臂，嘴唇咬出血来，闷哼一声，终于是翻了个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

年轻人风箱般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念叨：“我就是，就是不吃，咳咳，不吃嗟来之食，才落到这个田地。”

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他完全没有过去的记忆，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妇人微怔片刻，啐了一声，“有病！”，把馍馍扔到水沟里，转身进了书楼。

庄周歇了一歇，趴在地上，用手臂交替着向旁边爬去，在身后拖起长长的血痕。

在他的脑海里，正有一个机械般的声音响起。

【滴滴答，太一系统启动，认主判定中…】

【判定通过，进行唯一限定性灵魂绑定…】

【系统的主人：庄周，炎黄人族，男性，23岁，遭受诅咒，濒死。】

【系统面临毁灭性危机，启动紧急预案，扫描周遭环境，匹配世界法则，检测到本地域至强者气息，检测到小说家序列，系统调配中…】

【发布长期主线任务：传说级使命，【千万次人生】】

【试炼/拯救任务：特殊使命，【另一次人生】】

【人不应当只有此生此世，一本好书就是另一次人生，请宿主在脑死亡之前，租出第一本书，完成试炼任务。】

机械声音刚落，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便凭空落在庄周怀里。

…

酒楼上，蔡平之看着兽人老板娘骂骂咧咧地冲刷着染血的地面，念叨着方才那个乞丐说的话，眼睛微微发亮。

“不食嗟来之食，有意思，不像是乞丐能说出的话，等看过了魔王传首后，再去探探他。”

第二章 猴子的头

庄周并没有离开多远，他现在也没有这个能力。

去了半条命，爬到与兽人老板娘的书楼对角相望的一棵空心大槐树下，倚靠着粗糙树干，他破风箱般喘着气，从麻布衣服里掏出那本系统给他的书册。

书是金色，此时被鲜血浸湿，庄周眯眼看了看，书名是《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作者是艾萨克·牛顿。

庄周翻了翻，很快就满脸黑线，剩下半条小命都差点气没了。

这里面都是说的些什么鬼东西，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向心力的确定、万有引力，内容枯燥无味，语言还晦涩难明。

拜托，读者见了鬼才会借这种书看，给自己催眠吗？

【系统，你是诚心想害死我吗？】

【主人不要乱说，凭空污本系统清白，为了拯救主人，本系统花费了全部的能量，才制造出这本无比珍贵的书，它在系统里的评级可是金色传说，本系统的忠心天日可鉴。】

庄周查了查，系统倒是没糊弄他，现在开放的分级分为普通、稀有、史诗、传说四级，而金色又是每一级的特殊加分项，具有唯一性，金色普通甚至比很多传说级物品还要珍稀。

虽然庄周完全看不出这本书珍贵在哪儿。

【诶，你说你是不是智力有问题？为什么不把你的能量用到我身上，直接来治好我，或者变出一些药品食物什么的也行啊，就给本儿破书？】

【不可能，规则所限。】

庄周无语了，果然只是系统吗。

他强忍着头晕眼花读了读这本书，很快就放弃了，把被鲜血搞得卖相难看的书抻了抻，放在自己面前，姑且就算是书摊开张了。

说来也是荒谬，他现在濒临死境，结果不去寻医问药，反而是信了脑子里冒出那个系统的鬼话，摆个地摊租书，奢望着有谁来借书看，以此拯救自己。

世事之奇妙，没有亲身经过，永远也揣度不到。

庄周行动受限，也不可能四下去推销，他倚靠着槐树歪头想了想，从额上摘下一条束带，只见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最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

结合自己现在快要饿死的状况，这话就显得很讽刺啊，这难道是自己之前写的？

可惜已经没有了记忆，庄周摸了摸干硬的布条，翻过面来，手指蘸了蘸胸口渗出的血，在布条背面写了两个字。

【租书】

得，这就齐活儿了。

把布带放在书面上，庄周闭上眼睛，头一歪，昏睡过去，沉沉陷入无梦的黑甜睡乡。

……

“老弟，我在落暮城，没错，它正正停在我们的城市上空，我就知道，城主大人神机妙算，不会有错。”

“…它是一个叛徒，可耻！”

“…滚你娘的蛋，它是我们人类的英雄！”

…

是人群的惊呼声把庄周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这条街道已褪去早晨时幽静的外表，在眼前挤满了汹涌的人潮。

带着高顶丝绸礼帽的绅士、穿着古怪符文长袍的法师、背弓的纤美精灵、披着麻衣按剑盘膝的束发剑客，以及形形色色的其他人众。

他们无一例外的看向天空，握紧拳头，不时发出惊呼和叫好声。

庄周也仰起头，但他的视野被大槐树茂密的厚厚叶片遮掩，只知道天边泛起金红的光，并不能看到天心处是什么东西，牵动了看客的情绪。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面目凶恶的兽人老板娘正站在庄周身前不远，看到年轻人醒来，还撇撇嘴移开了目光。

庄周看看身周，心念电转，明白了过来。

他昏睡过去后，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个老板娘可能都在他身边守了一会儿，不然的话，他面前的书本可能早就被人顺走了，说不定，连他身上的器官也会少掉一两个。

这已经是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兽人，能对他释放的最大善意。

从刚才听闻的只言片语中，庄周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落暮城，爱她的将她称为自由圣都，恨她的将她唤作罪恶之城，这是最伟大的尘世，这也是最堕落的城市。

在这里有一条你绝不会在世上其他地方看到的规矩————人人平等。

受到城主庇护的居民，哪怕是低贱的地精，也不必向强大的职业者卑躬屈膝，更没有哪个种族是高等公民。

但落暮城之所以被称为罪恶之城，是因为只要守规矩，哪怕臭名昭著的凶徒和渎神者，也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只要有金灿灿的小可爱，圣教祭司也可以为了妓女服务。这座充满金钱与力量美味的城市，不仅拥有诸神的光辉教堂，同时还是大陆上许多非法组织的大本营。

堕落的神裔骑士和虔诚的邪神信徒，诚实的工会小偷和破戒的偷花和尚，忠贞的流莺和放浪的游侠。

这就是落暮城。

庄周咧咧嘴角，道：“老板娘，请问你们在看，咳咳，在看什么？”

老板娘不耐烦地回望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还能看什么，看魔王咯！”

“魔王？什么魔王？”

“猴子魔王。”

“猴子也能做魔王吗？”

“你问我，我问谁，反正无数年前，这家伙惹了伟大的天神生气，把它当着亿万人的面斩首示众，往它的眼中灌满金汁，传首给天底下所有人看，我奶奶的奶奶，就见过这只猴子脑袋了。”

庄周努力地仰起头，但槐树树荫太密了，他看不见魔王的脑袋，只能遗憾地在心里描摹。

这一定是一只特别会惹人生气的猴子，不然天神对它的恨意，不会绵延到现在都没有消弭。

看客们又掀起一阵呼喊，想来是天上的情形有了变化。

“它是不是特别凶悍，特别丑恶？”

庄周在心里补充道，就和老板娘你一样。

老板娘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了半天，道：“现在是回映魔王死前的景象。这猴子廋廋小小的，孤零零蹲在一颗小陨石上，身上金甲也破了、红绫也断了，宇宙里数也数不清的神灵们架雷御电、远远围着它，看起来怪可怜的。”

“它傻么，不逃跑，就随便被那么多神灵围着？”

老板娘摇摇头，“不好说，它像是在等人咧，咦，神灵扔给了它一串人头项链，一二三四五…，十颗骷髅头。啊！还有一盘，那是什么，红油拌猪耳吗？原来神灵也要吃东西的啊。”

一个精灵少女满面红光，雀跃地跳了起来，为了见证传说而深感荣耀。

“它掏出棒子了，天呐，就和传说中的一样，真正是好长、好粗的棒子啊！猴子威武！”

少女的同伴撇嘴，“又有什么用，它脑袋都掉了。”

就在这刹那间，无边的金光刺破空气，投射向这座城市，将一切染成金红二色。

如同翻涌的海潮被瞬间冰冻，沸腾的人群刹那间冻结，一动也不敢动，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存在给盯上了。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漫天金红，渐渐变为血一样的赤。

老板娘双腿战战，满脸恐惧。

“兽人之神玛拉凯斯在上，我奶奶说的可不是这样，魔王它在，看着我们啊！”

……

天空中的异象突兀消失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无疑会在整个大陆掀起轩然大波，人群各怀着心思，像是雨滴流入下水道一样迅速散去，在街上留下遍地的酒瓶、鞋子、匕首、内衣以及一具尸体。

兽人老板娘注视着一个死灵法师眼泛绿光地将那个被刺杀的倒霉蛋尸体抱走，回头瞥瞥树下的庄周，再看看他面前的书，摇摇头，走开了。

她原本想照顾一下庄周的生意，但年轻人的开价气走了她。

【能租出去书，不，能活过今晚，算老娘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