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知夏》——橘中人1
序幕:松鼠
夜深了,年轻的生命接管了这个城市,带来了属于黑暗的生活。有人熄灭了灯,但更多的人仍然睁着熬红的眼睛,这座城市的灯火,取代了夜空中的耀眼繁星。和过去相反,地上这么辉煌,天上却是一层灰蒙蒙的无边黑暗,整个世界转过了身,像是在逃避什么...
他迎着风,抬头仰望着天空。仿佛,他是世界的中心,仿佛在某时某刻,整个世界都将为他颤抖。但苍茫之下,他只是一个普通少年。顺着浪潮前进的人才会收获掌声,而逆着波涛奋起的人,即使成功,也是输家。他不为自己找借口,找借口就意味着自己做了错事。
而他做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没有星辰的夜空似乎更遥远,更神秘,更无垠。但他低下了头,因为他猛然意识到,星星只是被遮盖了,自己只不过在欣赏雾霾与浓烟。
他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行人用白眼鄙夷得看着他破旧的牛仔服,他们带着趾高气昂的优越感走过,因为他们是有前行方向的人。
可前行的尽头,是什么呢?
他停下了,他不止一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反观被灯火照亮的那些面孔,有为了不知名的编码反复敲击的程序员,有为了不清楚的文案奔走东西的助理,有理想大学都不敢说的埋头苦读的学生,有为了一个答案而忘记题目的学者....他们真体面,他们有事可做。
太可笑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该这么想,因为世界上少了这样的人,真的没办法正常运作。他对自己说:自己就是不肯努力而已,别给自己找借口了,即使不知道方向,也要奋力前行,总之不能如此这般的,无所事事!
想到这,他突然挫败地笑了,因为他明白,这番话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他劝自己,“如果思考能当饭吃,苏格拉底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每天他都要发几次这样的神经,思考人生意义,探求最终答案,而每次都在恐慌和窒息中停止。的确,思考,是黑夜带给人们的礼物,我们在这个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感性,这让我们与黑暗紧紧相拥。当太阳照进世界的时候,我们就无暇思考了,只能再次沦为世界的机器。
于是他安慰自己:人生本就是及时行乐,今夜有酒,今夜醉。
他掏掏兜,钱够,白天编的几条短程序足够他一天的消费,事实上,他的习惯是,有多少花多少。
他走进了一个网吧,华丽的让人瞠目,很吵,都是些网游玩家的喧嚣吵闹,在这里喊叫的,下至搬砖民工,上至高薪白领,在这个虚幻得不能再虚幻的世界,人们体会到了不能再真实的真实。
他匆匆付了钱,开了一台机器,屏幕亮了,五花八门的游戏显示出来。他挑选了很长时间。
他也很想体验一下网游快感,但他玩不好,敌人是真人玩家操纵的,他无法判断对方的心理思维。他看不懂别人,自己的行动却总能让对方猜测到,这种游戏打着公平旗号,对他来说确实很不公平的。
他冒着被嘲笑的风险,点开了扫雷。
果然,旁边路过的服务生和旁边的两个顾客都轻笑一声。但他扣着耳麦,没有听见。但他知道,这个游戏是没有声音的,只有在结束的那一刹那,才有惊人的响声。他单击左键,一串数字显示出来,又一下,又是一串数字,再一下,还是一串数字。单击。单击。他想了一会,立刻用左键点击一个离刚才区域很远的位置区域。
周围笑得更大声了,因为他正好点中了“地雷”,这种差运气并没有让他扫兴,他微笑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重新开始。单击。单击。单击。单击。一个不相干区域内的单击,踩中地雷。周围的人无暇再看了,纷纷移开目光。
重新开始。单击。单击。单击。再次单击....踩中...
他玩了整整半小时,却依然兴致盎然,他应该玩了50多局,很难想象,是什么让他对这种老掉牙游戏如此着迷。
只见他再次重新开始,然后闭上了眼睛,嘴里嘀咕着什么,好像老僧念咒,又如巫师施法。
他嘴角微微上扬,睁开了眼睛,眼前的16×30的方阵像是一层遮着地雷的薄布,已经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地雷轮廓。他从来没认真对待过这个游戏,这次也没有。但他看似随意的一下,其实凝聚了这50多局的计算,和前几天无数局的统计,他瞄准了中间偏左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
是地雷!
笑脸变成了哭脸。
他输了?
不,是它输了。
它输了,因为它被看透了。它的规律已经暴露在他的面前,不仅是这一个炸弹,经过这几天的缜密计算,他已经分析能出每颗炸弹的位置。
赢了,就没意思了。 这个游戏设计得很复杂,但是越设计复杂的东西,越有规律可寻,而只要找到规律,一切都显得简单。
他赢了?不,他还是输了。
玩了这么久,他确实弄明白,怎么能一发入魂得输。但他一直是个输家,一个想方设法都是输的人。所以,再被这个世界看透之前,他所有的成就与心血,都是不可触碰的地雷。就如他真正的职业,他不管怎么努力,有多大成功,都会被社会唾弃。因为输家,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离开了网吧,外面的空气凉的刺骨,但并不清新,似乎被一些浑浊的粘液包裹着,不让人舒心,但却冷得让人精神抖擞。
他掏出了藏在牛仔服里面的轻质电脑,他有电脑,去网吧,就是喜欢网吧里的那种感觉,那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里的每个人都像孩子。而他是...更加顽皮的孩子。
电脑屏幕亮了,主屏桌面,是扫雷游戏失败后,那个让人心有余悸的像素哭脸。而桌面的40多个图标,是他运用代码规律,强行侵占的一个又一个程序。其中包含着很多代码复杂,结构精密的程序,但是对于他来说:
越复杂,越简单。越简单,越复杂。
因为在无数个代码的叠加中,总能找到规律,而简明扼要的源代码,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
他是骇客,与黑客不同,他喜欢破坏与入侵。他没有信仰,没有爱国,没有恪守不渝的黑客准则。偷窃资金,植入病毒,见证瘫痪,毁掉服务器...这种游戏真的比扫雷还好玩,因为炸死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不知所措的员工。
只有破坏能给他带来成就感。这世界上每多一个坚不可摧的防御,就总会多一个人心血来潮,规划一次无坚不摧的攻击。而他,偏爱让这套防御体系彻底崩溃,他明白,只有不断地攻击漏洞,才能最有效得减少漏洞。这种利益就像捕鼠夹上的奶酪,如果他能拿到,可能还会保护那些技术低下的同行。
大公司们不这么想,他们一齐报案,提名通缉他,但由于证据残缺,他始终逍遥法外。
因为,他没有名字,相反,每次计划,他都有一个新的代号。
而他刚刚接手的一个计划中,他的代号是“松鼠”,其中的深意大概如此:你可以在树中挖洞,可以吃树上的松果,但千万千万,不要让树倒下。
但他就喜欢推到树的那种感觉,这么苛刻的要求,他接受不了,所以申请退出。可他依然放不下这项大工程,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挑战的困难很大,所得得到的成就感,也会很高。
他看着屏幕上的大小公司,不管名字多么恢弘霸气,多么优雅动人,但在他眼里都是些无意义的代码,他们无聊,无趣,甚至无用。而邀请他合作的那个组织,把矛头对准了一个看似普通却让全世界颤抖的代码式名字。
51区。
美国最神秘的军事基地。
看着黑暗的夜空,他想了很久。
“我是松鼠,我反悔了,我不打算推倒这棵树了。”他拨通了电话,这只狡猾的老鼠还是想品尝一下这块大奶酪,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这个超大捕鼠夹比划比划。
“好的。”电话那边的回答,永远是这么的简单。
可是,越简单,越复杂。
1.路的尽头
杨晟摘了眼镜,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盯着眼前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像是在思考,但更像是在发呆。
“Moko,你觉得,这个结果,真的属实吗?”他开口了,奇怪的是,这个幽暗的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话音刚落,身后电脑从黑色的待机状态恢复,发出火星般微微的蓝光,接着,屏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白字,这方块字体如坚冰一般,接着发出了低沉而磁性的女声。
Moko:我认为,上午的结果属实的概率,超过99.9%。
“你认为缪缪说的都对?”
Moko:是的。
杨晟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前面的白色机器,像抚摸自己女儿一样温柔,他扬起了苦涩的微笑,眼中闪动着泪光。缪缪是女儿的名字,但他眼前的“预言家一号”机器,就是他的女儿。自从妻子和女儿离开了他,他一度精神错乱。而这台机器,就如同女儿一样清纯可爱,刚刚发声的那个机器--Moko,就像她的妻子一样,富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他猛然从伤感中抽离:我在想什么呢,怎么还把机器当成家人了?
“Moko,我相信的,你和缪缪都是最精密的机器,为了创造你们,我用了毕生的心血。就比如说你吧,为了让你拥有自由意志,我录入了几乎所有问题的最佳答案,世界上的一切能问的,你都有最好的解答,不知道,这是否算你的自由意志。而为了创造缪缪,我搜集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生物的外貌,体型,生活方式,各时间段的特点,进化所需时间...等等。通过高强度的数学逻辑计算与分析,她能够找到其中的规律,从而学以致用,预言我们人类自身的发展前程....多聪明啊,就像..缪缪一样。”
Moko: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Moko无能为力时的说法,毕竟“安慰”对于它太难理解,它还是比较擅长回答“是”或“否”的问题。
“谢谢。”言毕,沉默再一次涌了上来,但杨晟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如当初和妻子在一起一样,二人背靠着背,沉默不语,只能感受这来自心电波的交流。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喝醉了酒,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Moko,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吧。”
Moko:好的先生,我的云端储存的都是目前人类问题的最好答案。
“那好,第一个问题,地球年龄是138.2亿年对吧。”
Moko:根据人类最新最准确研究成果,大概预测结果确实如此。但这对其他科学研究毫无价值啊,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
Moko: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产生一个突变蛋白的几率为10的负十八次幂,差不多需要100亿年对吧。”
Moko:是的。
“接着上一个问题,生物再次产生一个能和上述蛋白互相作用的蛋白,几率为10的负三十六次幂了...对吧...比100亿年多的多。”
Moko:对。我大概明白你的困惑了。
“所以说...生物突变两个蛋白质的时间就已经超过宇宙时间,这样的话,即使物种进化,宇宙也没有时间等待啊,所以进化论...可能是有缺陷的。宇宙的诞生到现在,还不够两个蛋白质的基因突变时间。”
一触碰“进化论”这个名词,杨晟有些不舒服,对于他们搞生物研究的人来说,这是《圣经》般的存在,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其存在很多缺陷,他的人类进化理论甚至还没有《圣经》中的神造人那么自然。
Moko思考了一会,作为机器,她很少思考。之所以思考,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她要找出云端深处那些不被人赞同的回答。
Moko:这是不可能验证或证伪的,进化是一个宏伟的历程,现在我们作为这条路的一端,视野根本达不到路的起点,即使回眸,也只能隔着迷雾,遥望我们的最初起源。而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懈努力,向前方前进!
“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杨晟有些激动,自从妻离女散,他情绪总是波动,“有终点么?真的有终点么?人类到底会不会进化到最高的完美形态,或者,就这样一直趋近完美也行啊...我担心的是...我们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们...一直在原地啊!”
Moko:你是说...我们一直都没有进化么?恕我直言,先生,达尔文前辈的进化论虽然有些许缺陷,但是其逻辑缜密,早就成了不争的真理!你不会...是神创论者吧!
杨晟有些呆滞,因为他看到Moko用了感叹号,她本不应该用这种语气符号的,或许无数个思想的强压,让她有了主观情绪,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人”一样的陪伴,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他更需要一个冷冰冰的,只会提供客观答案的机器。
“好...逻辑缜密...总有进化的中间产物吧?总有那种半进化品生物的化石吧?总有那些脖子比鹿长,却还没有长颈鹿长的,那种动物的遗骸吧?为什么人类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都没有!”
他的叫喊声音很大。Moko没有回复,等待他冷静下来。过了一会,杨晟意识到Moko早就已经说过了:
这是一个无法验证,也无法证伪的假说。要么太大了,大得看不到边际。要么太小了,小道肉眼无法寻觅。
“那你觉得...我的研究能说明什么呢?上午的结果,让很多人失望了,好在人们还以为这只是研究的失误...”
Moko:您通过其他动物的进化,用数学的逻辑,推算出了人类的最终进化形态,得到的结果是--无法进化。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错误。
“可缪缪不会出错。”
Moko:可能是我们错了...您真的觉得,用数学逻辑推算人类演变...真的可取吗?
“完全可取。”
Moko:那...就是世界错了。
又是沉默。
杨晟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试图让自己清醒。作为一个保守生物学家,他只是想为人类做一些贡献,所以他研发出了“预言家一号”,也就是他口中的“缪缪”,帮助解开进化的规律问题。但不可避免的是,他必须要亲自陷入理论派的泥潭,在流沙之中,开出一条路来。
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奇怪的力量告诉他,让他有百分百的把握,缪缪不会错。
杨晟径直走出实验室,池塘绿如翡翠,刚出头的荷花,如粉红色的宝石般惹人喜爱。阳光普照,波光粼粼,一切如梦幻般美丽,这是国家给他的最高照顾--一座完美的别墅。
一只蜻蜓飞舞而来,落在荷叶上,使露珠滚下,如晶莹的珍珠落入玉盘。
他饱含诗意地望着,脱口而出:
“蜻蜓知夏,荷叶渴淘。”
杨晟难得有这样的雅兴,在屋子里闭关了一个三个月,好久没有欣赏到这样的景色了。他知道,这种“中华昔蜓”曾被称为活化石,但现在看来,人类和蜻蜓进化幅度是一样的,甚至,还不如蜻蜓。
“如果人类连进化都不能进化,我们现在的作为意义何在呢...大脑不会聪明,肢体不会发达。所以我们终究有一个高度,在限制着我们啊。正如蜻蜓一样啊,只能在荷塘处盘旋,无论多么努力,都注定与天空无缘。”
多么美的景色啊,可谁能想到,500年以后,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只有这句诗在科学界流传了下来,人们望着毁灭后的地球,高举右手,模仿杨晟的诗句,他们默哀着:
“倾霆之下,何夜可逃。”
这天,是2058年6月12日,次日,科学局发现了杨晟在池塘中的尸体,初步判定是溺水而死,他们为了查明杨晟的自杀原因,破解了密码门,进入了研究室,“预言家一号”已经被格式化,Moko也已经深度关机,但屏幕上依然跃动着微弱的蓝光,上面写着:
他看到了路的尽头,
却发现是座悬崖,
但他不肯转身,
所以一跃而下。
这天是2058年6月12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后人称为:崩坏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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